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六章 树皮甲

  如果说杰克对阿拉娜走进了他办公室的门而感到惊讶,当莫莉紧随其后进入房间的时候,他可以说是震惊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她们是来审判他的罪过的,这两个女人都曾经关心过威尔,恳求过他不要让他崩溃。杰克鲁莽地无视了她们的乞求,并将威尔逼到了他跌下的那个悬崖边上。简而言之,他看到他面前的这两个女人,不再是她们原来的样子,而是穿着长袍,带着头巾,一手拿着天平,一手拿着宝剑,准备将他的心脏与一根羽毛相衡量,然后对他所策划的恶行进行宣判。随后他看到了阿拉娜眼中那份务实的神情,知道审判不是她们来这儿的目的。

  “我很惊讶在这里看到你们。”杰克同时对两个女人说道。“阿拉娜,你确定……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吗?”

  “杰克。”阿拉娜向他问好。“我的安全,以及我家人的安全,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她看着莫莉,表情温柔。“是我们两个在这儿的原因。”

  “我很抱歉。”杰克说道,看着莫莉,但实际又一次地对着她们两个人说话。“你们一定很恨我,让他陷入了这种境地。”

  “是我让他去的。”莫莉说道。“我让他去是因为帮助你破案是件对的事情。在此之外,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我确实恨你,确实有一点,没错。”

  “目前我们没人能够享有陷入愧疚或怨恨的奢侈。”阿拉娜在杰克回答之前说道。“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自然可以分摊责任,但现在,我们需要集中精力收拾这烂摊子,而不是就这件事控诉某个人。”

  他对审判的延期充满感激,即使阿拉娜的语气告诉他,总有一天他们终会坐下来谈论他们的罪过。我们双方的罪过,杰克想着。尽管杰克仍然认为他是造成如今困境的主要原因,但她却为他们的困境做出了不少贡献。

  “很好。”他答道。“你建议我们该怎么做?”

  阿拉娜坐进了他桌子对面的椅子中,而莫莉随之坐在了她的对面。杰克,原本站立在桌子之后,紧攥着拳头用指节撑着身体,现在也坐到了椅子上。“我们要抓住威尔。”阿拉娜说道,他注意到她选用的动词。不是营救,他想,也不是拯救。“如果我们抓住了威尔,汉尼拔会来找他的。”

  “如果FBI将威尔送上了法庭,”杰克说道,“他这次一定会被判死刑的。他们两个都会。”他暂停了下,看见莫莉下巴上的肌肉运动着。“汉尼拔先前发表了一片驳斥奇尔顿的文章,削弱了他的精神错乱辩护。即使他们无法重申他过去的罪行,他在出逃后十二天内犯下的罪也足够法院吊死他了。如果我们在一片拳打脚踢、尖叫和撕咬之中将威尔拖走——阿拉娜,很有可能威尔会被杀掉,或是他也很有可能在对峙中亲手杀死一个探员或是警官。在那之后他将无法再宣称自己是被胁迫或是被绑架的了。”

  “我们也许会在他的血液中发现一种作用于精神活动的混合药物。”阿拉娜指出。

  “我们也许不会。”

  “是,”她赞同道,“我们确实可能不会。用一支特警队来抓住威尔无异于我们亲手杀掉他,也许还会杀掉几个无辜的人。任何传统的方法都不能抓获或控制住他,同时还不给他自己和别人带来巨大的风险。但这不是我所建议的。”

  “那你建议什么?”杰克扬起眉毛。他瞥了一眼莫莉,感到恐惧已经渐渐爬上了他的脊椎。

  “嘿,”莫莉说道,举起手嘲弄地挥了挥,“这就是我要参与进来的地方了。”

  “如果你或是我去找他,他要不然就跑掉,要不然就展开一场搏斗。如果我们能通过将威尔带到某个熟悉却没有威胁的人身前,让他放松警惕,杰克,”阿拉娜冲到桌前,无疑感觉到了杰克的不情愿,并希望自己能阻止住他直截了当的拒绝,“我们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抓住他,给他打上镇静剂,在FBI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带回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院,直到我们需要将他收押。”她笑了。“我知道一个目前可用的最高安全级别的单间牢房。”

  “一旦我们抓到他,我们就通知FBI,召集警卫,包围那个地方,等着汉尼拔跑过来?”

  “正是如此。”

  “你真的觉得他会这么做吗?冲回他刚刚逃出的牢笼中?”

  “在其他任何情况下,可能不会。”阿拉娜承认。“但是我看守了他三年,杰克。我观察他,研究他,学习他。为了威尔·格雷厄姆,汉尼拔会冲回牢笼中去的。”

  他叹了口气。“这件事存在很多风险。尤其是对你的个人安全和生活幸福来说,莫莉。”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说道。“如果是我主动选择了风险,那我便不会害怕承担它们。”

  他没有告诉她应该感到害怕。“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们拘押了威尔,他会怎么做?”

  阿拉娜在椅子里调整了下姿势,眼神和声音都很平稳。“我相信他是可以讲道理的,”她说,“只要我们将他和汉尼拔分离开。”

  这是杰克拼命想要相信的事情,但是他不确定自己相信阿拉娜真的相信她说出的话。与五年前相比,她现在更为精明了,她所说的话不再能够完全揭示她的内心想法。杰克确信威尔的妻子相信他仍能被拯救,但她不像阿拉娜和杰克那样了解威尔。不过,他还是愿意冒这个险。如果他们能捕获威尔,至少也许意味着这些谋杀的结束。

  “我们应该尽快采取行动。”杰克说道。“他们已经杀过一个人了,而且这并不是随机谋杀。威尔之前找过克拉克·英格拉姆——你记得的,在我们发现一个被缝在马肚子里的死去的女人之后,问过话的那个家伙?”莫莉惊慌地猛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理睬她,接着说道:“这几乎肯定是威尔选择的猎物。当英格拉姆走掉后,他感到非常沮丧。”

  “我们将他留给汉尼拔的时间越长,”阿拉娜说,“他就越难恢复自我。”

  “还有一件事。”杰克告诉她。“随着弗雷迪·劳兹不断地煽风点火,城市中的恐惧显而易见,并且与日俱增。她让奇尔顿接受了采访,并将他蹩脚地伪装成一个内部线人。人们在害怕,而这些害怕的人着实愚蠢。昨晚,我们回复了一份来自三个醉醺醺的义务警察的报告,他们声称在码头边的木板路上逮捕了汉尼拔·莱克特。当执法人员赶到时,他们发现这三个傻瓜,正摆着姿势用手机给那个被他们殴打致死的聋哑流浪汉拍照。”

  “天啊。”莫莉气愤地喘着气。

  “这不是第一例虚假目击了,” 他继续说道,“我们一直以来每天都能收到数十份报告。本周有三人在因开膛手引起的恐慌中受伤。一个年轻人偷偷溜出父母的家参加一个派对,在溜回去的时候,他的母亲以为是莱克特医生来收集全家内脏,结果在他左股骨上打了一枪。”杰克吞了吞口水,不喜欢他将要说出的话。“而且我很担心模仿犯。”他最后补充道。“随着开膛手再一次逍遥法外,还受到了这么多媒体的关注,这种可能性太高了。”

  “不会走到那一步的。”阿拉娜向他保证。“如果我们能找到威尔,我们就能捉住他。而一旦我们捉到了他,我们就利用他把汉尼拔引来。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你真是一反常态的乐观啊。”杰克说道。“看来离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就只剩下我去找到威尔了。”

  “不要花费太长时间。”阿拉娜说道,站起身来。莫莉也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稍等片刻,阿拉娜。”杰克在他们身后喊道。“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这两个女人交换了下视线,阿拉娜耸了耸肩,而莫莉看了杰克一眼,眼神中满是不解与伤痛,随后离开了。当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关上时,杰克站了起来,从桌子后走了出来,站得离医生更近了一些。

  “我们必须停止利用人们作为诱饵。”他低声告诉她。“别以为我没想过让莫莉·格雷厄姆参与这次调查。我只是否决了这个不必要的残忍想法。”

  “但在我看来,她的参与是必要的残忍。”阿拉娜反驳道。“她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双手变得比现在更脏罢了。”

  “我手上已经沾了足够多的鲜血了。”杰克同意道。“你也一样。”

  她又耸了耸肩,把重心从一条腿转移到另一条腿上。他有时候会注意到,她依然无法像坠落之前那样稳定。她不再需要拐杖了,多年的理疗已经使她更加有能力完成那些,医生曾警告过她,由于她的损伤程度,可能再也无法完成的日常动作。然而,尽管她恢复的程度令人称奇,他知道她受过的伤永远不会真正痊愈。

  “你一直都知道她就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杰克。”阿拉娜说道,用毫无怜悯的冰冷眼神盯着他的眼睛。“但你不能做这些你知道你必须要做的事情来抓住威尔。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回来。我们得抓住他,杰克。”她低声说道,恳求地抬眼看他。

  他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是对的,没有什么可回应的。

  ******

  这个消息使弗莱德里克一时哑口无言。一想到汉尼拔和威尔在她熟睡时进入了她的公寓,手上拿着尸体,他的身体就会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而他们留她活着的事实则让他感到另一种不同的兴奋。

  “他们希望我们继续交流。”她说道,声音快速而高昂,充满了兴奋。“他们不会伤害我,因为他们希望全世界现在就看到真相。”

  如果弗莱德里克还有嘴唇的话,他会将它蹙起来的。他的躯干和四肢已经开始显露出改善,多亏了那些被移植到那里的皮肤。当他们将他推进房间时,他的身体上布满了网格状的皮肤,在他已经脱水的残骸上长出了肉色的花边。然而,他的脸依然是一个没有嘴唇、只有一双乳白色眼睛的可怕景象。现在照顾他的医护人员相信他能够活下来了,于是他们请来了一位整形外科医生,开始给他做面部重塑。

  “所以我们正中他们的下怀,”他说,“做着他们想让我们做的事情。”

  “他们是疯子。”弗雷迪指出,反驳着他语气中透露出的控诉。“他们想要被曝光只是进一步地证明了这一事实。我们将帮助他们暴露自己,而他们将让我们活着以作为回报,而因为我们所发表的东西,他们将会被抓住,并在适当的时候被绳之以法。”他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很是满意。“当威尔·格雷厄姆将覆盖着他指纹和DNA的尸体留在一个记者门口的时候,杰克和他的团队就注定无法为他辩护了。”

  “或是留在这位记者的客厅里。”弗莱德里克说。“一想到他们在你睡着的时候潜入了你的家里,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果我的皮肤还能起鸡皮疙瘩的话。”

  “有保护欲了?”她微笑着,却不刻薄。被剥皮的一个好处是:很难脸红。“你不用担心我。”

  “我想我的担忧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什么作用,”他承认道,“但是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提醒一下你,你绝对不应该忘记他们只是为了寻个乐子就能够对你做些什么。”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免伤到那些被烧伤和修补过的皮肤。这是自红龙用双手紧握住他的肩膀、用牙齿撕咬他的嘴唇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肌肤之亲。不是乳胶手套,不是临床医生的手指,只是平常的人际接触。她同样没有对他那光滑的原生皮肤感到畏缩。他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了。

  “你的书,”弗雷迪继续说道,她的那只柔软的手现在收了回去,重新放在她的大腿之上,“那本你在汉尼拔被捕之后所写的书,有助于巩固他的精神失常辩护。我读了。这是一本非常引人入胜的书。”

  “非常感谢。”他说。

  “是的,它让公众了解到汉尼拔是一个怎样的怪物,使他们相信有必要控制住他,尽管通过给汉尼拔贴上一个使他区别于理智之人的标签,也给予了他们一定的安慰。这本书回答了一个问题:怎么会有人做出他所做的那些事?只有临床上精神失常的人才有这个能力。”

  “这就是我的意图。”弗莱德里克回答道。

  “但我想知道,”弗雷迪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这本书中有多少内容是真的?我经历了这次调查。我深入地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我在你的叙述中读到的一些东西似乎……不太熟悉。”

  她是如此的聪明而又优秀,弗莱德里克为她的心计微笑了一下。美丽、却也厚颜无耻的女孩,他想,没有什么能瞒过你。“杰克和布鲁姆医生鼓励某些不准确的事实。”他证实了她的话。“他们觉得汉尼拔·莱克特最好能被宣称为精神病,并交由他们看护。”

  “这对布鲁姆医生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弗雷迪说道,“但杰克从中得到了什么呢?”

  “他得到了威尔·格雷厄姆。”弗莱德里克咂了下嘴,回答道。“他得到了一个证明了他的精神病宠物无罪的故事。足够阴暗,足够耸人听闻,足以淹没你发表的那些谋杀夫夫的头条新闻。”

  “这招漂亮。”她笑了。“那你现在想说实话了吗?”

  “如果我以一个骗子的身份暴露出来,”他说道,“人们怎么可能还会相信我第二次呢?”

  “因为你心甘情愿地暴露自己,以揭露那些强迫你的人。”她答道,“还因为你现在在与我合作。”

  ******

  威尔醒来时,卧室里仍然一片漆黑,床的另一边已经空无一人。一道微薄的光线从浴室的门下渗入了房间,在门的另一边,则是水流的声音。威尔醒来时发现自己侧身蜷缩着,一只胳膊大咧咧地横在床垫上,身下的冰冷床单依然隐约地有汉尼拔的味道。哦,上帝啊。回想起他与莫莉在木屋里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威尔发觉自己常常醒来时一只胳膊搂着妻子,下巴埋在她的肩膀或是头顶处。请告诉我我没有下意识地和切萨皮克开膛手抱在一起。

  “你愿意对此保持清醒吗?”威尔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眨着眼睛适应着昏暗的灯光,直到他清楚看见一个身影坐在那个昨晚被他抛弃的扶手椅上。

  “你难道不该在地狱的某个可怜角落给自己安个家吗?”威尔反问道,嘲弄着他对面的这个鬼魂。

  “是什么让你以为这不是我现在正在做的?”贝德莉亚说道。

  “真是命中注定永远要为谋杀你的人提供咨询。”

  “你没有谋杀我,”她说,“是汉尼拔干的。你为他所犯下的罪行而感到内疚吗?”

  威尔一直如此,甚至在他知道是汉尼拔干的之前。“你不懂。”他告诉那个他想象出来的坐在对面的贝德莉亚。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会感到内疚的话,”她叹了口气,“也许这也算是你的参与。但其实,我想,你在这件事上并不需要任何鼓励。”她扬起一条完美的苍白的眉毛,突然间,那之下的双眼失去了它们的湛蓝,变成了一对深邃的黑洞,威尔依然无法忍受与其对视超过一两秒钟。

  “我也这么觉得。”他表示同意。“在我们最后的一次治疗中,你几乎是告诉了我要这么做。还有什么比碾碎雏鸟更好的比喻呢?我费心接受了你的建议,就没有必要为此感到痛苦了吧。”

  “你是一只我应该踩在脚下,而不是试图去帮助的鸟。”她说道。“我们其余这群人,是麻雀和鸽子,温和的生物,他训练我们无视帮助的本能,反而去伤害。而你,”她的声音低沉,感情充沛,“你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鸟。”

  “我是什么,贝德莉亚?”

  鬼魂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将自己填满力气才能回答他的问话。“你是一只猛禽,需要训练不去忽视它蹂躏和虐杀的本能,”她说道,“一只有着对暴力的天生倾向的猛禽,只需被磨练、被开发、向忠诚引导。”

  “就像养隼人训练他的鹰一样。”威尔说道,不确定自己对这个比喻的感受。被视为一种所有物,一种为了满足主人的需要而被非人化和训练的东西,实在有失尊严。但与此同时,这个类比让他的脊椎感到一阵从头到尾的微妙的兴奋。

  “就像养鹰人训练他的鹰一样。”贝德莉亚纠正道。“养隼人训练的是隼。”

  这种不必要的咬文嚼字让他很是恼火。“不管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说道,“我想我们都会同意,做一只鹰比做一只麻雀更为安全。只要看看那些温和和对暴力天生的厌恶在你身上发挥了什么作用就知道了。”

  “你认为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吗?”

  “你只是个临时的消遣。”威尔说。他让他脑中那未说出口的结论悬浮于他们之间的空气之中。他不必将它说出来;她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你只是个临时的消遣,但他爱我。

  “所以,你认为你能够过上他的生活方式。”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认为你能够成为他。”

  “成为他是我一直所害怕的,”威尔答道,“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与其抗争的命运。我想我需要从中解脱出来。”

  “你不再是那个需要解脱的人了。”她低声说,当浴室门打开、汉尼拔走进房间时,她的声音和形象消失了。她的鬼魂逃走了。他上身裸着,只穿了一条合身的黑色宽松长裤,淋浴时留下的几滴水还挂在他健壮胸肌的毛发上。他用毛巾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

  “睡得好吗?”他问道。威尔感觉到自己的脸正逐渐变红,又一次想起汉尼拔醒来时很有可能威尔正在睡梦中从身后环抱着他。他完全睡在床上的事实着实有些尴尬;毕竟前一天晚上他还对亲密接触如此不情不愿。

  “相当好。”威尔说道,忽闪着他的睫毛,试图找到除了汉尼拔以外的其他东西来集中他的视线。他看向床对面墙上挂着的叹息桥的画[2]。“你呢?”

  “我总是睡得很好。”汉尼拔说道。威尔能够听到他声音中的笑意,即使他选择不去找寻视觉上的确认。“柜台上有一条为你准备的干净毛巾。等你洗漱完,我就能准备好早饭了。”

  威尔听到了抽屉打开和关闭的声音,还有织物的沙沙声。随着汉尼拔穿过走廊,他的脚步声逐渐模糊,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威尔终于敢于将目光从画作上移开,释放他一直屏住的呼吸。他掀开羽绒被,床褥散发出一股带有薰衣草和鼠尾草的汉尼拔的气味,最后飘入他鼻孔的则是生龙涎香的甜美泥土气味。气味与存储记忆的那部分大脑相关联,此刻冲刷着威尔的那些记忆就像破碎镜子里反射出的他的脸一样,多面而又阴暗。

  ******

  “嘿,莫莉,有空吗?”阿拉娜的笑容有所意图。她希望自己的脸能表露出一种多年未有的随意、友善的温暖。“你最近还好吗?”

  原本正在试图弄平她的美元钞票,好让匡提科走廊上的这个热可可机接受它,然后吐出一杯几乎肯定太热太甜、以至于她喝不完一半的饮料。莫莉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停下她手头的活。阿拉娜可以看出这个女人喜欢她,并且更好的是,信任她。她会如实回答的。她还没有学会做别的事情。

  “我嘛,你知道的,马马虎虎吧。”她说道。“这并不轻松。”

  “确实,我估计不会。”阿拉娜回答道。她递给莫莉一张崭新的美元钞票,看着那个女人微笑着表示感谢,随后把美元塞进机器,按了几个按钮。一阵铃声响起,莫莉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阿拉娜注意到她的锁屏依旧是一张莫莉、威尔和沃尔特的合影,这个小小的家庭对着镜头摆出了大大的笑容。

  “每当我的手机响起,我都一直希望是他。”莫莉读完短信,将手机放回口袋后说道。“我猜,如果真的是他的话,我得告诉你或者克劳福德探员,不是吗?或许还得告诉警察?”

  “是的。”阿拉娜同意道。“这大概是他没给你发短信的原因之一。”

  “他之前叫我漂亮的棒球妻子。”莫莉说道,声音和眼神都很恍惚。“当沃利的父亲去世时,那巨大的悲痛几乎让我以为我将一度崩溃。”莫莉对着她手中捧着那杯热巧克力的平坦圆面说道。“我们当时都知道这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即使是长达五个月的预警也不足以让我们习惯失去所爱的人,失去那个与你共同生活的人,你孩子的父亲。我是在校车遇到他的。”她说,几乎是在耳语。

  “我很遗憾,”阿拉娜说道,她的声音透露出谨慎考虑后的怜悯与同情。“你不得不忍受这么多。”

  “它教会我珍惜每一天,”莫莉说道,“给了我那些来之不易的知识——生即幸运。你享受生命中的每时每刻。然后,当你失去了某些东西——某个人的时候——你不必为自己没有珍惜过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而忧虑;你知道你当时就在那里,并且关注着每一个人。”

  “这样会让失去更好受一些吗?”

  “不完全会。”莫莉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这动作与威尔如此相似,以至于阿拉娜瞬间有些心神不宁了。“对不起,我在胡言乱语。”

  “没关系。”阿拉娜告诉她,真心实意。“你只是为失去感到忧伤而已。这很正常。”

  “那你呢?他是你的好朋友之一,不是吗?你最近还好吗?我感觉自己没能早点问你这个问题有些自私了。”

  “千万不要这样感觉。”阿拉娜温和地笑着告诉她。她能看出来为什么威尔会被这个人如此的吸引,他又是如何从她身上找到安慰的。“我曾为威尔感到过悲伤。这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会容易一点。”

  “我只打算经历一次。”莫莉说道。“这很艰难。关于沃利的父亲,”阿拉娜注意到莫莉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第一任丈夫的名字,只唤他作沃利的父亲,她好奇这个悲伤的遗孀将来如果谈论起她的过去时,会如何称呼威尔,又或是威尔是否还将存在在她的生命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做任何事。他努力抗争了一段时间,然后当那些医生告诉我们最好充分利用剩下的时日时,我们一起哀悼了。我不为他离开我们而感到生气。但是威尔,”她叹道,“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生气过,我也不喜欢生气。我以为,在我和沃利从木屋逃命的那个恐怖夜晚之后,我不可能更生气了——对杰克·克劳福德,对威尔,对这个从未见过我,却像拍死一只苍蝇一样寻常,派人来杀掉我和我儿子的人。而现在,我感觉自己远比那时更加愤怒。”

  “任何人都会对被抛弃而感到愤怒,”阿拉娜说道,她所指出的方式和用词让莫莉想要回避,“人们很难接受你愿意为之尽力的人可以毫无预兆地离你而去。”

  “而且不只是一声不吭地离开,”莫莉说道,声音一反常态地尖酸,“而是带着那个试图杀害我和沃利的人一起离开。沃利叫他爸爸,看在上帝的份上,而他居然能够和那个派个疯子去谋杀他儿子的人一起离开。”

  “汉尼拔曾发誓要杀掉我。”阿拉娜发觉自己这样说着,随着她吐露心声,音色变得更加低沉。“他曾经给过我脱身的机会,但我没有抓住。我有一个孩子,一个家庭,”她想到她们,此时正隐藏在那广阔绿色树林之中的房屋里,“正如你一样,我知道我活着的每一天也都是恩赐。当我几年前拒绝他给我的逃跑的提议时,我的生命就结束了。”

  “难怪你这么想抓住他。”莫莉回道。

  “威尔曾是我最为亲密的朋友之一。”阿拉娜继续说道,选择不回应莫莉对她动机的评论。“汉尼拔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为了救威尔的命和他做了交易。引申而言,我的生命继续处于危险之中的唯一原因是我对威尔的同情。如果汉尼拔杀了我,”当他杀了我的时候,“或是杀掉我的妻子或儿子,那也只是因为我想要拯救威尔。”她咽下口水,深深凝视着莫莉,继续说道。“明知如此,威尔依然决定和他一起离开了。”

  她穿过她们之间的距离,把手放在莫莉的肩膀上。“你不是他唯一背叛的人。”

  “不,”莫莉颤抖着说道,“看起来确实不是。”她又一次用手捂住脸,按压了一会儿太阳穴。“对不起。这实在很难消化。如果一个半月以前,你告诉我我的丈夫能做出这种事,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我知道。”阿拉娜说。“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我也经历过,相信我。在这件事上,你并不孤单。”

  “谢谢你。”莫莉说着,把没有拿着热可可的那只手放在阿拉娜的手上。她的随和令人难以接受,但是阿拉娜强迫自己对另一个女人报以微笑。她知道她对莫莉要求了些什么,即使莫莉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在这个案件中的参与将对她的思想、身体、和灵魂意味着什么。我曾经也不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危险之中。她希望那时有人能够提醒她,除了威尔的那份,他的警告被如此轻易地忽略了。但她没有警告莫莉,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警告她。这份认知会不请自来,残酷可怖。

  ******

  “你正在做的事情很危险,”玛格说道,声音通过电话变得细微而又遥远,“还很不道德。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将她置于了什么境地?”

  “我考虑了相当多,”阿拉娜回答道,她的声音比预料中刺耳,“而这是我们抓住他们中任意一个的最好机会。”她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胃里的不适感能够消失。她的罪恶感不足以阻止她,尤其当她知道只要汉尼拔还逍遥法外,她的家庭就将一直处于危险之中。当她再次睁开双眼,她正站在她们的卧室里,玛格就在她面前,脸上挂着担忧与爱意。“你会让我做什么?”

  “回来。”玛格扬起她的下巴,立马说道。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流露出她在痛苦的一生中所汲取到的坚定意志。“回到我们身边吧。你在这儿会很安全。”

  “除非汉尼拔再次入狱,否则我在哪儿都不会安全。”阿拉娜反驳道,但玛格只是笑笑。

  “你和我们一起躲起来比设陷阱抓汉尼拔要安全得多。”她坚持道。“我知道这并不理想,不是我们任意一方所希望的。但是我们能够一起生活,我们仨。这是个安全的地方。这里很好。在这些树林之中有一种美感。我们可以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然后搬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改名换姓,保持低调。”

  “你那样会快乐吗,”阿拉娜问道,“在逃亡中度过我们的一生?”

  “只要和你一起我就能够快乐。”玛格说道,声音柔和,听起来比实际年轻些许。“求你了。我已经失去了很多;我不想再失去你。”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这么做。”阿拉娜说道。“我想为你、为我们和摩根创造一个安全的世界。相信我;我很了解威尔,知道该怎么抓住他。”

  “所以你就利用莫莉·格雷厄姆作为诱饵来抓住威尔,再用威尔来抓住汉尼拔。”玛格说道。“你冒的不仅仅是生命危险,阿拉娜。”

  “你在那里很安全。如果他设法杀了我,”她咽了口水,看着玛格那双湿润的大眼睛,“他就不会来找你和我们的儿子了。如果我死了,伤害你便毫无意义;他只会为了伤害我而做这些。”

  “这真是高尚的情操,但我没有在讨论我或者摩根。我,个人而言,对于我们的藏身之处,和那个我们付钱以保护它的人非常有信心。我的意思是,你是否真的思考过,如果你成功地上演了一场邂逅,那么莫莉——还有威尔——会发生什么呢?”

  阿拉娜撇了撇嘴。“威尔不会伤害莫莉的。”

  “他不会吗?”玛格扬起眉毛,甩了甩头,铜红色的卷发扫过脸庞。她比阿拉娜高,但是她如此苗条而又精致,她心形脸上的那双大眼睛如此孩子气,以至于她看起来比实际要小得多。特别是现在,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阿拉娜情不自禁地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保护欲。但在玛格的宽阔的目光之中不仅仅是恐惧;阿拉娜看到了那之中对于阿拉娜所做之事的指责和厌恶,对她为了保护自己而那些属于她的事物而越来越愿意去伤害别人的厌恶。

  “我不会放任他伤害莫莉的。”她说。“莫莉知道其中的风险。”

  “是吗?”

  “足够清楚。”

  “威尔多年来一直瞒着她,”玛格指出,“告诉她一定版本的事情,而让她相信这些事情,则会为他带来好处。这和你做的事情有何不同?”

  “我的版本更接近事实的全部。”阿拉娜说道。

  “接近而已,但我感觉你会遗漏一些非常关键的细节。”

  “你不会真的以为威尔会杀掉自己的妻子吧。”阿拉娜回嘴道。

  “一周前你告诉我,威尔·格雷厄姆会保护我们,不让汉尼拔的任何企图危及我们的生命。”玛格说道。“显然这不是你依然相信的事情,否则你就不会费心给他布陷阱了。你和我一样没法更好地预测他。别假装你将她送进了一个可控的情形之中。他像掏鱼一样掏空她的内脏的可能,和他跪下来请求原谅的可能一样大。”

  “我期待着一个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反应。”阿拉娜回答道。

  “但你并不知道你正在期待什么。”

  “不,我不知道。”阿拉娜终于承认,听起来比她意识到的还要恼火。这次谈话进行的比她想要向自己忏悔的更加深入。“但我依然认为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她朝妻子迈了一步,十分渴望将玛格纤细的身体抱在怀里。“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们的世界就已经很危险了。”她说。“让我尽最大努力保护我们吧,求你了。”

  玛格伸手想要碰她,但阿拉娜突然发现自己回到了汽车旅馆的房间,孤身一人。她的右手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请千万小心。”玛格说道,声音细微而遥远。

  ******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一刻,他们正坐在厚重的橡木餐桌前吃着早餐。汉尼拔在桌子中央放了一排蜂蜡蜡烛,随着蜡烛融化,加热了下方的木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香味混合着汉尼拔所准备的舌片炒鸡蛋的味道,给这道菜增添了一丝香甜,威尔不禁享受地闭上了双眼。他通常不会对味道这么敏感,在这之前,东西无非是好吃或是不好吃。它们从不像现在这样有如此细微的差别和层次。

  “也许我们今晚应该试着在正常的时间上床睡觉。”威尔说着,喝了口汉尼拔为他倒的咖啡。“我是说,除非我们需要扮演吸血鬼。”

  “你指的是我们夜里醒着,白天睡觉,”汉尼拔问道,“还是我们嗜血?”

  威尔打了个冷颤,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叉子把什么——谁——放进嘴里。事实上,这个吸血鬼的比喻实在有些过于贴切了。“我是说我们夜里醒着。”他说道,嗓音干涩。“我们难道不应该试着,我不知道,纠正我们的昼夜节律吗?”

  “目的何在?”汉尼拔问道。“目前而言,我们很难在传统情况下运作。我们没有需要起床的工作,没有需要保留的预约。对我们来说,夜晚四处走动显然是最安全的。”

  “你说的这些……确实很有道理。”

  “尽管,”汉尼拔继续说道,“无论何时,我们四处走动都不会特别安全。”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威尔认为这大概是为了戏剧效果。“我们的失踪和克拉克·英格拉姆尸体在劳兹小姐公寓里的出现,恐怕已经令人苦恼地引起了公众的恐慌。”

  “你在说些什么?”威尔问道。他又将一口食物塞进嘴里,随着牙齿咬进清脆的灯笼椒,他享受着香味在口中爆裂开来。汉尼拔从身边的椅子上拿起一块平板电脑,唤醒屏幕,将它递给威尔,而他在看到标题的瞬间皱起了眉头。开膛手的疯狂:醉汉误认身份杀害无家可归残疾人。他迅速扫了一眼文章,越读越生气。

  “白痴。”他嘟囔着,他将平板电脑放得比预想中更用力了一些。随着他松手,它撞在木桌上发出沉重的响声。“真是一群傻瓜,居然从一开始就以为他们能搞定你。”

  “你的自信让我受宠若惊。”汉尼拔笑着说。

  “不,不要感到受宠若惊。”威尔说道,“我没有在恭维你;我只是陈述事实。三个有着英雄情结的醉鬼对我们中的任意一个都算不上是什么极大的威胁。”

  “有道理,”汉尼拔承认道,以一个安抚性的姿态端起咖啡,“尽管我还是会寡不敌众。”

  威尔嗤之以鼻。“就因为这些……这些白痴,一个无辜的人死了。”

  “不要对陌生人的清白做任何假设。”汉尼拔对着他的马克杯笑着回道。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威尔愤愤地说,有些不耐烦了。

  “在互联网这个潮湿的地板之上,像毒蕈一样涌现出许许多多关于我们的猜想。”汉尼拔说道,蹩脚地掩饰着他的兴奋。这大概意味着他并没有真的试图掩饰什么,威尔想。“这周目击到我的人,比一整年以来见到猫王的人还要多。”

  “你听起来很是自豪嘛。”威尔谴责道。他语气中的一丝敬慕让他感到惊诧,但汉尼拔对此毫不惊讶。

  “很高兴知道我激发了普通人的想象力。”他回道。

  威尔又一次面露不悦了。“新闻里的这些普通人。”他边缓缓说道,边指着平板电脑上汉尼拔分享的那篇文章。“他们的行为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了,你难道不同意吗?”

  汉尼拔扬起一边眉毛,表情平淡,嘴角却闪烁着一丝笑意。“哦,当然。”他附和道。“首先,他们的攻击目标完全错误,其次,他们傲慢地以为自己足以和他们的原定目标势均力敌。”

  “也许我们应该考察一下你说的第二个部分。”威尔说道。“当你落魄到无助地流浪的地步时,他们似乎有着足够的热切促使他们去见你。也许我们应该让他们试着动动真格的。”

  汉尼拔笑了,威尔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那表情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但这感觉很好,放任自己倾入汉尼拔的引力之中。如果我无论如何都将感到内疚,他想,我倒不如积极参与,争取那份内疚。他微笑着,与汉尼拔的目光相遇,感到一股暖流从他身体的正中央缓缓升起。

  ******

  当法官设下一个合理的保释金的时候,吉姆·巴恩斯以为自己很是幸运。他感激他的幸运星们,因为他将能够在家里度过接下来的一个月,而不是在监狱里等待审判。然而,当房间游回视野,他头脑中的黑暗消失之后,吉姆开始对他的好运气产生了怀疑。

  “早上好,巴恩斯先生。”威尔对着那个在自己的客厅里被他们绑起来堵住嘴巴的人说道。汉尼拔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锁,他们发现巴恩斯躺在里面,在气象频道前的沙发上喝断了片。他醒过一会儿,但威尔用一块浸透了氯仿的碎布捂住了他的口鼻,直到他再次昏迷过去。他昏迷的那一个小时给了这两个人充足的准备时间。

  而现在,巴恩斯徒劳地想要挣脱束缚。他的呼吸短而急促,鼻翼扩张着。他嘴里的塞口布快要令他窒息。他的双眼泛着泪光。

  “我将把那块塞口布拿掉,巴恩斯先生。”威尔说道,语气和安慰流浪狗时一模一样。“我们要谈谈那天晚上码头附近发生的事。如果你大声呼救,没有人能听到你,但这会惹恼我。”他停下来,举起刀子,将它置于布料和巴恩斯的脸颊之间。“你不会想要惹恼我的。”他说道,然后割穿了那块塞口布。

  巴恩斯在惊恐中深呼吸了几次,直到他打了个嗝。“你可以试着屏住呼吸来抑制横膈膜的运动,”汉尼拔说道,“或者我们可以试着帮你把它们吓出来。”

  “现在有一个提议。”威尔说,依然手持着刀在巴恩斯身上比划着。刀刃锋利无比,足有六英寸长,在静音的电视所发出的暗淡光线下闪耀着。威尔一言不发地,将刀刃划过这个被绑住的人的胳膊,直至肘部以上,用的力气刚好足以在皮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巴恩斯喘着粗气,仍然因恐惧而剧烈地打着嗝。

  “我需要信息。”威尔说道,音色阴沉。“如果你马上给我,这一切将很快结束。然而,如果你选择拖延,我会想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汉尼拔走近一步。“请一定选择拖延。”他愉悦地恳求道。威尔笑了。

  “你想知道什么?”巴恩斯试图克服打嗝说话。“还有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他问道,眼睛盯着这两人穿着的同款透明塑料连体衣。他们让他感到紧张。

  “我想知道你那两个朋友的名字和地址,”威尔说,“那两个帮你把默里·吉布森打死的人。我想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像你一样,有足够的热情接受揭密网的采访,并在其中透露他们的身份。”

  巴恩斯慌张地说道:“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这实在不关你的事,巴恩斯先生。”威尔说,他跪在沙发前,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个被绑着的人有眼神交流了。他发现,在当前情况下,眼神交流似乎并不是一件令他不适的事情。巴恩斯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因恐惧而睁大着。他将左手轻轻放在了巴恩斯的右手上,安慰地抚摸着他的手背。“不过,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们对他们做的事将和对你所做的完全一样。”

  威尔的手紧握着那些他一直抚慰着的手指,抓得如此之紧,以至于他能感到那些骨头就要不堪重负了。巴恩斯深吸了一口气,但直到威尔的右手向上抬起,将刀刃的前半英寸刺进他的食指指甲下才开始大声尖叫。“我需要那些名字,立刻马上。”当尖叫变得稀薄而脆弱,足以被说话声盖过时,威尔说道。

  没费多少力气,巴恩斯就松了口。当他给出他们想要的信息时,威尔用力地笑了笑,抽出刀子,放开了巴恩斯的手。它一动不动,手指因疼痛而弯曲。他剩下的四个手指之中有三个正渗出着血液。威尔在巴恩斯的肩膀上擦了擦刀刃,然后递给汉尼拔。“轮到你了。”

  “巴恩斯先生,”汉尼拔说,“你想要见到我,而我当然希望这次经历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但现在,恐怕我们真的必须要上路了。”巴恩斯颤抖着松了一口气。“在离开之前,我们还需要一样东西。”汉尼拔说着,将刀插入了巴恩斯的胸膛中央,将它向下划动,从乳头到肚脐,将他从中间割成两半。巴恩斯尖叫着,努力挣脱那捆住他的绳索,却徒劳无功。威尔能够看到血液从他身体中喷涌而出。他能闻到那血液的味道。汉尼拔把手伸进巴恩斯的胸腔,将他以塑料覆盖着的胳膊埋进那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威尔不知道他是如何透过血液的笼罩辨认出一切的,但汉尼拔只用了一分钟就抽出了他的双手,捧着一个湿漉漉的肾脏。他将那器官放在准备好的泡沫塑料冰柜之中,然后招手示意威尔靠近一些。

  “把手给我。”他说道,嗓音沙哑,而威尔照做了。汉尼拔引导着那双手进入这个尖叫之人的肚子里。他牵着威尔的手穿过内脏与鲜血。威尔能感觉到巴恩斯的火热的心脏正在他手臂周围的组织和血管中跳动。随着他更深地进入这个人,巴恩斯的尖叫与乞求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远比围绕着他双手的那些疯狂跳动更为稳定。“在这儿。”汉尼拔说,威尔感觉到他正操控着他的双手握住第二颗肾。威尔小心地取出了它。

  巴恩斯的尖叫声转成了微不可闻的呻吟,汉尼拔将手放回巴恩斯的肚子之中,扯断了髂动脉,一股热血随之涌出。这之后那呻吟很快便趋于平静了,很快他们便独处在这闷热的、散发着血香味的房间里。

  威尔艰难地呼吸着,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双手和视野全被红色所覆盖,心跳稳定,却如雷鸣般在胸腔内轰鸣。汉尼拔浑身是血,却显得沉着冷静得多。汉尼拔平静地靠近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威尔能够感到他的呼吸喷在脸上。他面无表情,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划过威尔的颧骨,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迹。“通过任何有意义的感知,都不可能认识到你,”除却他冷静的举止之外,汉尼拔喘着气,声音依旧沙哑,“如果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威尔。”

  威尔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没见过我穿着保鲜膜谋杀服?”他问道,笑容颤抖着。他知道他一定看起来是彻底的精神错乱,但这不完全是个不公允的描述。

  “每当你想要将自己抽身于当下的紧张时,你就会开玩笑。”汉尼拔斥责道。然而,他的语气十分深情,他的手指又一次的轻轻抚摸着威尔的面庞,所经之处泛起一阵绯红。“如果你不同意,请诚实地告诉我。有没有可能认识到你,真正的威尔·格雷厄姆,却不知道这一切让你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威尔叹了口气,不假思索地靠近了汉尼拔的抚摸。“我没有不同意。”

  “到底是哪个,”汉尼拔说着,拇指掠过威尔的下巴,“你不知道还是你同意?”

  “我同意。”

  汉尼拔笑了。威尔快速地眨着眼睛,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你被迫隐藏了这么久,威尔,甚至自己也无法找寻到自己。你现在所经历的会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啊,终于认清了你自己,摆脱掉所有那些伪装和面具。你取得了多么大的胜利啊,威尔,见证这一切是多么美妙。”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威尔捧在双手之间。威尔想象着当汉尼拔再一次将双手拿开时他的样子,脸颊上的两个红手印会像是某种战斗油彩。他能感觉到汉尼拔的呼吸温暖地落上他的嘴唇。“除了我,没有人认识你。”他呼吸着,声音低沉而炽热,词句消失在他们之间的空隙中。“除了我,没有人能够认识你。我们的连结不可分割。”

  “也许吧。”威尔气喘吁吁地说。“但也许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了,就是我们现在的样子。也许我对你将要提供的其他东西不感兴趣。”

  汉尼拔得意地笑了笑,又一次不像是被拒绝的样子。“这就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一切吗,威尔。”他问道。

  “难道你的父母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要尊重界限吗,汉尼拔?”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一架德国俯冲轰炸机炸死了。”汉尼拔回道。“因此,我们一家从来没有机会讨论是否应当尊重界限。”

  “好吧。”威尔说道,然后吞吞吐吐地停了下来,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汉尼拔将他的手从威尔的脸上移开,拇指在威尔满是胡茬的脸颊上逗留了一会儿,随后退了一步。威尔不禁皱起眉头,但当他注意到汉尼拔脸上那因他明显的失望而浮现出的得意洋洋时,他控制着让自己面无表情。

  “我们该继续了。”他终于说道。他将汉尼拔的行李袋拖上沙发,与巴恩斯的尸体摆在一起,在其中翻来覆去直至他找到骨锯。

  ******

  三小时后,他们将尸体留在了匡提科对面的公园里。戴着兜帽,人们很容易将巴恩斯误以为是一个决定在公园长椅上坐着睡觉的流浪汉。威尔好奇多久之后才能有人注意到这景象有些不对劲,或者是否有人会首先尝试向放在巴恩斯大腿上的礼物盒里看一眼。

  ******

  几个小时之后,他钻进被窝,依然穿着他那长裤和衬衫,没有看汉尼拔一眼。这似乎不值得再犹豫不决;威尔发觉,在前一晚的妥协之后,现在没有任何必要表现出抗拒了。除此之外,这张床真的非常非常大。他们会像成熟的成年人一样,各自待在各自的那半边的,而威尔也可以无时无刻像鹰一样盯守着汉尼拔了。正如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除了现在,他无法忍受自己看向汉尼拔。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睛在盯着他,他能从余光中看到他的注视——和笑容?——但他只是让自己的视线对准天花板。终于,他听到一声轻叹。“晚安,威尔。”

  “晚安。”

  ******

  就像是星星之间的虚空那般,这个平滑的油坑黑暗而广阔,而威尔坠入其中。杰克握着他的手,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大笑,一边点着头,他的声音就像电台之间的干扰信号,无意义的词语偶尔泄露出来。他的嘴过于宽,张得过于大了。威尔没有回以微笑。

  他知道,在这个直觉型梦境的逻辑之中,他将汉尼拔交给了FBI,他的好名声(他的名声好过吗?)也随之清白了。他是个英雄。他实现了救赎。他将视线从杰克身上移开,看向阿拉娜,她正将汉尼拔绑在那个于佛罗伦萨展出的死亡轮[3]上,而当他移回视线,杰克消失了,莫莉的身影取而代之。她面对着他,双眼和嘴巴闪闪发光,反射着锐利的光线。她没法真的微笑,但他知道她很高兴,她恢复了对他的信念。凝视着她双眼和嘴巴之中他的镜像,威尔感觉自己像是吞下了玻璃。

  他瞥见她支离破碎的脸上映出的那个死亡轮,然后他便身处镜像之中了,杰克的笑容依然大得夸张,他正举着一只铁棒,在他用汉尼拔的长骨对它进行测试之前,他将其拿在手中测试着它的重量。汉尼拔被挂在了轮子上,威尔辨认出他脸上的神情一如他看着他死去时的样子。杰克挥动铁棒,意图打断汉尼拔的右腿。威尔闭上双眼,却依然感觉到了击中感,他意识到他正是那个挥舞铁棒的人,他也正是那个被打断的人。

  威尔猛地从床上坐起,抗拒着那使他颤抖的抽泣,拼命挣扎着想要呼吸。他喘着粗气,剧烈地颤栗着,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发出声响。他的神经正在轰鸣,当他闭上双眼,在他的眼睑后有一束红光,像是他脑中的鲜血正在微微发亮。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他看见汉尼拔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体。上帝知道他被这样盯了多久,又或是威尔究竟在睡梦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引来了他的凝视。威尔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咬着牙回望着对方。

  然后汉尼拔动了,他将一只手插入威尔的头发,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背,额头紧抵着威尔的脸庞,这样他的话便能直直地传入威尔耳中,他的嗓音低沉而充满抚慰。“没事了,”他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威尔颤抖着喘着气,当汉尼拔的手轻拽着他的卷发时,他被又一次的抽噎弄得说不出话来。这感觉使他稳定了下来,但他依旧开不了口。“我——我——我不想说。”他终于结巴着说道。他将一只手盖在脸上,现在呼吸更加平稳了一些。他能感受到汉尼拔的注视,知道他期待着揭露他的秘密。如果他试图抗拒,汉尼拔将一直等待着他。“上帝啊,好吧,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舍弃了你。”威尔眨动睫毛,勉为其难地看向汉尼拔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暗阴沉,深不可测,但威尔不认为它们看起来是生气的。他依然环抱着威尔,一只手放在背上,一只手在头发里。他还没有对这场坦白感到紧张,威尔认为这肯定是个好兆头。

  “怎么舍弃我的?”汉尼拔追问道。威尔转了转眼珠。

  “将你丢给了杰克·克劳福德。”他解释道,语调有些恼火。“送你入狱,澄清了我的名声。他们……他们把你绑在了一个轮子上,当他们开始打你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才是那个拿着棍棒的人,我同时也是那个被绑在轮子上的人。”

  “是行刑者,也是受刑者。”汉尼拔说道,威尔点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背上的那只手又一次开始隔着衬衫描摹着他的身形。“你有着多么不寻常的幻想啊。”

  “你说的就好像我是某种先知一样。”威尔嗤笑。他将一只手放在了汉尼拔的肩膀上,倒不是要推开他,只是将他推远了一些,威尔得以在黑暗中看清他的面庞。他胸膛和四肢的颤抖现在差不多已经平息了。“好像我所看到的是未来的样子。”

  “绝大多数的神谕都至少经历过一次短暂的疯狂。”汉尼拔说。“你的癫痫和梦境,你的直觉性跳跃,威尔,和那也差不了多少。在另一个时代,你可能会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修道院或寺庙之中,传达着神的话语。”

  “唔,那你应该对此感到担忧了,”威尔指出,“毕竟我的幻象中包括了在这个案子上背叛了你。”

  “你看到的是未来的一种结果。”汉尼拔说道。“在你的幻象之中,你感觉如何?”

  “病态。”

  “当你任由我被绑在轮子上时,你的结局是打断了自己的身体。自从你与我一起从先前的生活中逃离,你从未想过要背叛。你也从未想过如果你试图将我交到杰克·克劳福德和FBI手中,洗清你的名声,回到你原有的生活中去,将会有什么结果。”

  “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这个梦证明了一切。”汉尼拔回答道。“因为你的清醒意识拒绝考虑这些可能性,你的潜意识必然承受了这些负担,通过在你的梦中将这些情形展现。你的幻想是一种可能的未来,一种当你选择背信弃义时将会出现的未来,在这个未来里你将粉碎你自己。”

  威尔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了。他感觉像是水一泻而出,他的骨头全部错位,心脏像蜡一样融化在了他体内。此时,此地,并且无时无刻,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逃出汉尼拔对他的爱的强大力量,又或是逃出那些他一直逃避检视的伤痛。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汉尼拔拉着他躺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颊靠在另一个男人的坚实胸膛上,汉尼拔的手在他背上画着模糊的形状。慢慢地,他重新回到了睡梦之中。他没有经历任何幻象;他睡得很安稳。

  [1] 标题注,树皮甲科(Pythidae),体小至中型,8-19mm长。形状很像步甲,体色变化较大。生活于树皮之下,石下和花间。

  [2] 意大利威尼斯叹息桥(Ponte dei Sospiri)是位于意大利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附近,公爵府(总督府)侧面的一座巴洛克风格的石桥。建于1603年,因桥上死囚的叹息声而得名。意大利风景画家卡纳莱托(Canaletto)曾绘有不同角度的叹息桥的一系列作品。

  [3] 死亡轮(The Breaking Wheel),又称为卡萨林车轮(The Catherine Wheel),中世纪欧洲几大刑具之一。它总是很缓慢地置人于死地。人的四肢被绑在辐条上。轮子缓慢地旋转,行刑者就抡着铁锤往上砸,直至四肢变成许多碎肉块。一旦他的骨骼被打断,他将会留在“死亡轮”上直至死亡。有时候,“死亡轮”放置在高柱子上,以便尚且活着的人被鸟啄食。直到他脱水死亡得2-3天。有时,刽子手也会很仁慈地在胸部或胃部给予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