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梁今昕回到自己办公室刚关上门, 韩墨骁便腿一软,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背上冷汗直冒, 心悸得厉害, 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不是恨他吗?

  他不是恨不得再也不见他吗?

  他不是不爱他了吗?

  为什么这么害怕?

  为什么这么恐惧他再也回不来?

  为什么这么想见他?

  真没出息啊。

  他伸手去扶门边的衣帽间想站起来,却反把衣帽架拉倒在地, 发出巨大的声响。

  门外有人路过,听到声响后敲门问:“韩助理,您没事吧?”

  “……没事,”韩墨骁回道, “不小心把东西弄倒了。”

  门外脚步声走远, 他看了一眼砸在腿上的衣帽架,上面还挂着梁今曦给他买的大衣, 其他的手提包、帽子、雨伞也都是梁四爷给他寄过来的。

  这些铺在他身上,盖住了他冰凉的手脚。

  梁今曦从未踏足这间屋子, 可这里长什么样, 有些什么东西他一清二楚。这是他替韩墨骁一点点置办布置的,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在这里办公是什么模样。

  他红着眼把身上的衣物拿开站起身,收拾好衣帽架, 扭头看着那个被雕成弥勒佛的玉石。

  从出生开始,他就不断受到命运的摆布和捉弄, 只要得到一点爱、只要开始觉得幸福,就会很快尝到失去的滋味。三番几次历经绝望,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神灵存在。

  “我从不要你保佑我, ”他走过去, 红着眼和那弥勒佛商量,“但你好歹是他请回来的, 能不能显一次灵,保住他的命?”

  有人敲门,韩墨骁敛下情绪,淡声道:“请进。”

  乔香寒推开门,把一个地址交给他:“岑司令来电话了,他会让岑栋和你一块去,还调了一架军用飞机。你回去收拾一下,下午直接去这里跟岑栋汇合。”

  韩墨骁接过那字条,问:“四爷没有新消息?”

  “没有,那边医疗条件有限,所以二小姐才着急把人接回来,你们回来时直接把四爷送去军区医院,或许能早点醒过来,”乔香寒道,又说,“刚才为了劝住二小姐,我才说去华北很危险,但你不用担心,流散逃走的马匪都已经被抓了,岑栋从小就被岑司令带在身边历练,刀枪雨淋里长大的,万一有事他会保护你。”

  韩墨骁点点头,给逢春院打了电话让柳芽帮她收拾行李,拿了公文包和大衣便和乔香寒告了别。

  正要出发的时候,乔齐玉竟也背着一个包蹿了出来,嚷嚷着要一块去华北接梁四爷。韩墨骁大吃一惊,这小少爷也太任性了,乔香寒就这一个宝贝弟弟,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她只怕是活不成了。

  可乔齐玉说什么都不肯回去,一个劲要往飞机上爬,岑栋几劝无果之下抬手在他脑后给了他一下,乔齐玉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岑栋招了招手,让两个人把他抬了送回家。

  韩墨骁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很记仇的,你把他打晕了自己去华北,他一个月都不会理你。”

  “会理的,”岑栋勾唇笑笑,“我们走吧。”

  韩墨骁挑了下眉,懒得管这两个小朋友,转身和随行的人一块上了飞机。

  飞机比火车速度快很多,但下飞机后几人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饭点早就过了。进城后,岑栋让车在一个面馆门口停下。

  “进去吃碗面,”他对韩墨骁道,“一会儿接了人就要走,补充点能量。”

  韩墨骁点点头,下了车。

  吃面时,岑栋发现他把香菜和葱都挑了出来放在一个小碗里,还没开口,他便解释道:“小时候在外面流浪吃过很多,腻了。”

  他几岁时常常食不果腹,到蒲州之前一路上吃过太多生挖的野菜和树根,还去农民家的菜地里偷过瓜果蔬菜,吃进嘴的东西有些味道清甜、有些则气味浓郁、味道辛辣霸道。

  小孩的味蕾敏感又脆弱,也不是每次都能偷到红薯黄瓜这些果实,香菜、芹菜、葱姜蒜又认不全,只知道吃了不会死人,怕被人发现,拔了连着根茎和泥土就往嘴里塞,那滋味可想而知。

  所以他其实不只是吃腻了,是根本就不再吃所有生的绿叶子菜,一定得做熟,长得像草的更是不行,熟的都不怎么吃。

  岑栋点点头,吩咐给韩墨骁又加了一份牛肉,却见他又把香菜一点点从小碗里挑出来,放回面里一块吃了。

  或许他只是不吃葱,香菜是吃的,岑栋想,没再说话。

  吃了面赶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不过一路上还算太平,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越靠近梁四爷的病房,韩墨骁的心跳就越快,口里发干,手心里全是汗,想到梁今曦意识全无、身上绑着绷带、闭着眼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除了脚步声和自己的呼吸声,韩墨骁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然而推门进去,印入眼眶的却先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身着月白色旗袍坐在病床前,长发如黑色瀑布、身形窈窕娴静,正拿着棉签沾了水,一点点地替梁今曦打湿嘴唇。

  阿德手上绑着绷带,坐在一旁。

  听到开门声,房里的两人都看了过来。女人站起来先是愣了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你们是来接四爷回蒲州的?我是柳月琴。”

  她长得很美,五官精致,气质优雅,被这么多男人突然闯进来也只是惊讶了片刻,伸出纤细的手来和韩墨骁握手。

  韩墨骁怔怔地看着她,忘了回话,也忘了握手。

  “是,我是岑栋,这位是二小姐公司的韩助理,”一边的岑栋笑着伸手和她握了握,“这些天麻烦您了,二小姐说日后亲自去柳家道谢,眼下还得先接四爷回去医治要紧。”

  韩墨骁这才如梦方醒,也勾了勾唇和她握了握手,道:“失礼了,我刚才只顾着看四爷,他……”

  “还是老样子,水米不进,”柳月琴扭头看了眼病床上的男人,叹了口气道,“这几天都是给他打的营养针。”

  韩墨骁忍不住又问:“这几天都是您在这儿照顾吗?”

  “他是说,”岑栋连忙补充道,“展家就在市郊,我们以为会是展助理在这儿。”

  柳月琴俏脸微红,抬手拢了下长发,低声道:“展伯父和鲲哥都来探望过了,展鹏天天都来,今天也刚走……”

  展鹏不仅是梁今曦的发小,还是欣日的总经理助理,可连他在这里呆的时间都没有柳月琴久,她一个没有婚嫁的女孩子,深夜守在一个男人病床前,她可能是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二小姐为了弟弟的幸福、为了断绝旁人不该有的念头也可算是用心良苦了。

  韩墨骁看向昏迷不醒的梁今曦,心道,幸好我只想让你去办公室看看,别的什么都没有妄想过,来接你回去就当还你我恩情一场。

  岑栋带来的人手脚很快,不一会儿,梁今曦便被抬上推床,身上的点滴和相关的监控设备也一并带走。让韩墨骁意外的是,柳月琴竟也带着行李,要和他们一块回蒲州去,说二小姐许久没见她,约她去蒲州小住。

  对此,岑栋和韩墨骁当然不能说什么。

  展鹏得到消息风风火火地折回来时,众人已经把梁四爷安置在车上,其他人都已经上车了,韩墨骁办完手续又和医生聊了一会儿,落在最后。

  “韩墨骁!”展鹏撑着膝盖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喘着气道,“你、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将韩墨骁拉到一旁无人处,摘下被雾气弄得模糊的眼镜,等气喘匀了才道:“柳月琴是二姐给梁公馆找的四奶奶,柳家和我家一样,跟梁家是世交,柳月琴比我还小两岁,但小时候也是认识我四哥的。这次她去蒲州,可不是去小住那么简单。”

  “我猜到了,不过,”韩墨骁顿了顿,“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展鹏冷哼一声,“我父母不让我跟着去,我也答应了四爷要陪他们过年。可现在大敌当前,我不介意跟你合作,你给我把四爷盯紧了,别叫这个女人钻了空子!”

  “展少爷,”韩墨骁觉得好笑,“我和四爷已经没关系了,您是不是找错了人,居然让我替你盯着你的心上人?”

  “你别自欺欺人了,”展鹏把眼镜重新戴上看了他一眼,“我就问你,你要是真一点都不在乎四爷,连夜跑这么远来华北干什么?”

  “我来报恩不行?好歹逢春院上下都是他接济的。”韩墨骁说得理直气壮,脸上却腾起红雾来。

  哎,展鹏这个人就是讨厌,什么都瞒不过他。

  幸而天色已晚,展鹏没有发觉,又悻悻道:“我虽然很不喜欢你,这么做就是把四爷往你那儿推,可我更不愿意他像个傀儡一样去跟不喜欢的女人结婚。”

  反正他也没希望了,这次差点彻底失去四哥,倒对自己从前从中作梗让四哥受了韩墨骁这个蠢男人不少气有些愧疚。

  要是四哥真那么喜欢姓韩的,他就伟大一点,不和他争了。

  “你怎么知道四爷不会喜欢她?”韩墨骁看向车的方向,柳月琴正隔着窗户看着这边,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美丽动人。

  “我就是知道!反正你别跟之前那样不知死活,动不动就惹四爷生气,你居然还敢掐他的脖子!”展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皱着眉道,“四爷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警告你别把那些臭脾气再往他身上撒,否则等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绑了丢蒲江去喂鱼!”

  “展鹏,”韩墨骁觉出他的意思来,轻笑道,“其实你挺不错的,要是以后别找我麻烦,或许我可以答应跟你做朋友。”

  他们年岁相近,也有相似的经历,他和梁四爷也已经无关了,和展鹏或许倒真能成为朋友。

  “你能不能正常点!”展鹏浑身一阵恶寒,搓着手臂骂了两句才缓过来一点,“谁要跟你做朋友?!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凶什么,”韩墨骁跟他吵起来,“小心我等你四哥醒了又把他气晕过去。”

  “呸呸呸!”展鹏怒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你个乌鸦嘴!我四哥一定吉人天相,什么事都没有!”

  韩墨骁苦笑,小声道:“那他也得先醒过来,我才有机会气他。”

  “他会醒的,”展鹏一脸斩钉截铁,见韩墨骁依然怏怏的,突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别给我一副如丧考妣的丧样,你看看人家柳月琴多从容。”

  韩墨骁被他拍得往前颠了一步,扭头刚要说话,展鹏便嫌弃地挥挥手:“快滚快滚!”

  回到车上时,岑栋问:“你和展助理吵架了?”

  韩墨骁摇摇头:“或许是和好了。”

  展鹏看着车子缓缓离去,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眼睛。

  他不会回蒲州了。

  他顶多能做到不再去捣乱,可天天看着四哥和另外一个人相亲相爱,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