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 上清还是第一次这般与多宝疾言厉色,他冷不丁这一下,把多宝吓了一哆嗦。

  青年抬起头, 怔怔地看过来, 眼泪含在眼圈儿里, 都不敢往下掉了。

  形容可怜。

  上清努力板住脸,叫自己想了想前几世多宝凄惨死去的场景, 觉得心肠再度硬起来了,才沉声道, “那你觉得, 师父该不该生气?”

  多宝重又低下头去,小小声儿地道, “应该……”

  上清叹口气,“上次你犯险,你二伯是怎么说你的, 你还记得吧, 给师父复述一遍。”

  虽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但上清知道, 他徒弟记性没那么差, 字字句句, 应该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一听要复述二伯训斥自己的话, 多宝脸登时涨得通红,耳朵都羞红了, 他抬起头偷偷看了上清一眼, 却见师父定定地看着他, 目光幽深且坚决。

  他的心陡然沉下去:完了,师父这次是真的很生气……

  多宝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下袍子, 心里又羞又难过,鼻子酸酸的,眼里又涌上许多泪水,却不敢哭,也不敢再迟疑,磕磕巴巴说了几句,就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上清在上首坐着,铁石着心肠,根本不为所动,冷着脸,就那么看着徒弟一边哭,一边把自己曾经受过的训斥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回。

  多宝并不敢作弊,他师父有的是法子知道他二伯到底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等说完了,多宝羞愧难当,只觉得自己脑袋有千斤沉,根本抬不起来,眼泪一串串地从他眼睛里流出来,还没滑下脸颊,就落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不一会儿,那些透明的水晶,就汇聚成了一汪浅水湖。

  上清长长地叹口气,“那你说,你二伯此番训斥,有没有冤枉你?”

  多宝贝齿咬了咬鲜红的嘴唇,到底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还带着哭腔,“没有。”

  上清继续问,“你二伯叫你爱惜自己,不可莽撞冲动,自伤己身,这话对不对?”

  多宝手指搅着两侧衣衫,喃喃地道,“对。”

  上清“啪”地又一拍桌案,厉声喝道,“那你为什么不听!”

  多宝给这第二声突如諵諷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上清,脸色煞白一片,半晌失了言语,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那些晦暗脏污的念头,如何能说给师父听呢?

  跟师父说,他爱慕师父,情难自禁,日夜奢望想与师父神魂交融吗?

  跟师父说,他因为自己这颗污浊不堪的心,早就不顾惜这条性命了吗?

  跟师父说,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可以时刻为师父去死吗?

  他不敢,也不能……

  上清看着徒儿惨白的脸色,心疼到在袍袖里攥紧了拳头,圆润的指甲剋破了手心,流出温热的血。

  可是他不能心软。

  他忽然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抱着多宝的遗骸,跪在空荡苍茫的天地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直到再也哭不出来。

  哭有什么用呢。

  每一次,多宝在给了他全部的爱后,都选择头也不回地去死,留下他自己,独自面对这个空荡荡的,冰冷又残酷的世界。

  没有人珍惜心疼他的眼泪。

  多宝也不再心疼他,不再用温柔的爱来抚慰他。

  他死了。

  死去的他看不到被孤单单留下的爱侣有多难过,多伤心。

  多宝才是心肠最狠、最硬的小孩儿。

  坏小孩儿。

  坏孩子就是要吃点教训。

  上清稍微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多宝,你自己说,长辈训诫的话,你都记在心里,道理你也都懂,你也并不是冲动无脑的性子,那这次突破结界,贸然出手,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多宝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面庞缓缓落下,他慢慢俯下身去,双手伏地,以头相抵,“徒儿认罚……”

  他没法说出心事,他愿意挨罚。

  师父如珠似宝地疼他,他不该这样叫师父担惊受怕。

  上清看着多宝伏在地上,依旧挺直的脊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口发闷。

  俗称,气得肝疼。

  他不明白,为什么多宝这般倔强。

  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做一回事?

  那无缘无故而来的自卑,又是因何而起?

  只可惜,他如今修为受损,再听不得旁人心音,如若不然,他定要日日倾听,多宝心里想的每一个字,哪怕是梦话,都别想逃过他的监视!

  他气得浑身哆嗦,慢慢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声音嘶哑至极,“那你想师父如何罚你?”

  多宝跪伏在地,听到师父问询,不由得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面,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从小到大,师父就没罚过他。

  别说罚了,便是说重话的时候都屈指可数。

  便是上次气得狠了,还不是把他打发到大伯二伯那里,叫他们两个训自己?

  但是这一次,哪怕他冲动的后果,只是害得祖龙滑了一跤,都没摔倒,自己也根本没受伤,师父却气到连着上一次犯的错,一并地要罚他了……

  怎么就,突然这么生气呢?

  多宝跪在那儿,膝下没有蒲团,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也未曾用真气护体,膝盖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突然就十分委屈,没来由地想,是不是师父一路见了别人家的孩子,心中欢喜,然后就开始讨厌自己了?

  多宝知道这么想简直是毫无理由,可是他心底慢慢滋生出一只小怪兽,张牙舞爪地撕扯着他的心,无赖又没有理智,嫉妒又贪婪,叫他难受痛苦到没法呼吸。

  他再也承受不住了,猛地直起身,满脸是泪地看着上清,“师父要打便打,多宝受得住!”

  他一脸“便是被师父打死,多宝也认了”的模样,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跟师父对视着。

  上清看着他,没说话,眼神幽暗得仿佛有烈火在熊熊燃烧,嘴唇紧紧地抿着,腮帮肌肉隆起,身形一动没动,手下按着的桌案却陡然发出清脆的断裂之声,而后“哗啦”一下,四分五裂地倒在了地上。

  多宝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知道师父生气了,可是没想到,师父竟然生这么大的气。

  看着师父冰冷的眼神,无风自动的袍袖和发丝,多宝心里生出巨大的惶恐,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下子扑到上清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哀求道,“师父,师父你别生多宝的气,多宝知道错了,多宝领罚,师父……”

  上清一只手手心里都是血痕,另一只手,按着一块残破的桌面,支撑着发抖的身体,任由徒弟扑在自己怀里大哭,却没有伸手去抱他。

  他只是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这小祖宗,真就是要他的命来的。

  虽是无意,可是扎在他心口的刀子,真是捅得好精准。

  他缓了一下,见多宝吓得瑟瑟发抖,已经哭得他衣服都湿透了,只得任命地又叹了一口气,把这活祖宗,还活着的小祖宗,轻轻搂在怀里,拍哄道,“不哭了。”

  多宝哭得脑袋发晕,一边打嗝一边含糊地说话,“师父,你别气,我,我再不了,多宝再不了……”

  上清一个字都不信他的。

  这坏孩子在他这里的信用度,是零。

  眼泪也好,撒娇也好,赌咒发誓也好,都换不到一丝一毫的信任了。

  上清扶起徒弟,掏出娟帕,打湿了,轻轻给多宝擦着眼泪,语气虽轻柔,脸上却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不哭了,看把眼睛哭坏了。”

  多宝哽咽难言,泪眼朦胧地看过来,“师父……”

  上清声线稳稳的,“还哭么?”

  多宝连忙自己擦了把眼泪,“不哭了不哭了,师父,我不哭了的。”

  上清嗯了一声,直起身,“既然不哭了,那就跪好,把手伸出来。”

  啊?

  多宝吸着鼻子,乖乖地重新跪好,又伸出两只白皙的手掌,送到师父跟前,“师父要给我什么?”

  上清呵呵冷笑了两声,给什么,给你点竹笋炒肉吃吃。

  他从储物袋里抽出一根做了很久,却没拿出来用的戒尺,慢条斯理地用娟帕擦干净,一边擦,一边开口慢慢地道,“多宝,你上次自己找苦头吃,手上留了那么深的疤痕,你大伯后来与我说,若不是回来的及时,那伤口见骨,便是他能炼出来九转仙丹,也消不掉那疤痕。”

  多宝察觉到了一点不妙的气氛,寒毛直竖,只是他瑟缩了一下,没敢动。

  上清闷闷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不怕疼的。师父长辈骂你,你记在心里,师父打你,只怕板子才落下,你就忘了为什么挨打了。”

  毕竟他徒弟是小老鼠嘛,天生撂爪就忘。

  多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上清终于擦好了戒尺,拿在手里,抓过多宝的右手,“只是今日看来,师父觉得,不打还是不行。”

  撂爪就忘,那就干脆不要叫爪子有放下的机会好了。

  “啪”地一声脆响,戒尺击打在细嫩的手心上,发出了好大一声。

  这一戒尺来的极其迅猛且突兀,多宝毫无防备就挨了一下,痛的才要出声,就听他师父淡淡地道,“不许喊,忍着!”

  上清心说,当初抓着金灵,任由金气伤体,也没见你哭一声喊一声,怎么一记戒尺,就受不得了?

  受不得也要受着!

  多宝浑身发抖,紧紧咬着嘴唇,好大一颗泪珠挂在下眼睑上,欲坠不落。

  上清只当没看见,“啪”地一下,又打了下去。

  一道鲜红的檩子,慢慢浮现在多宝白皙的掌心,跟另外一条红痕相交在一起,好像在多宝手心画了好大一个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