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太阳穴神经却突突直跳,冷汗沿着脊背向下流淌,接触到毛衣上的细绒,引起一阵令人不适的微痒。
“阳阳,你这是什么表情,”伯母开玩笑道,“不欢迎呀?我跟你爸可是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当然不是。”
屠阳敞开双臂和他们拥抱,侧过身让二位进屋,“怎么回来都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们啊。”
“都说了要给你惊喜。两年多没见面,有没有想爸爸妈妈嘛?”
“好了,别这么肉麻……”
我心里又惊又惧,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过去也曾幻想过和屠阳父母见面的场景,思索面对他们我应当怎样表现才更得体,但绝对没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的情形,就好像……一条阴沟里的臭虫突然被曝晒在阳光底下,我于是不由自主想要遁形。
掌心忽然传来一阵别样的触感,一抬眼,屠阳站在身旁,抓住了我的手。
“你手好凉,”他凑在我耳边小声说,“没事的。”
思绪被这样的举动迅速拉回到了现实。我点点头,捏了下他的手指,上前试图帮忙接过他父母手中的行李。
从他们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介绍自己的姓名和身份,以及待在屠阳家里的原因。然而低头的瞬间,伯母却突然摆摆手,仿佛早就欣然接受了我的存在:“不用了安鹌,这箱子不重,我来就行。”
心脏一阵激烈的跳动。我张了张嘴,艰涩开口:“伯父、伯母,刚才还没来得及说……春节快乐。”
为什么屠阳一家人都知道我是谁?
沙发并不大,四个成年人挨在一块坐下,多少显得有些逼仄。我被彻底包围了起来,左边坐着屠阳,右边是他的父母。
伯母端起茶水环顾一圈客厅:“上次回来的时候,这家里空荡荡的,我跟他爸连沙发都没得坐……不过现在倒是添置了不少东西。”
“过去只能从我儿子口中了解你,现在终于见到活生生的人了。”她冲我一笑,神情和语气都透露出一股慈祥与温柔:“小安,阳阳不是个好脾气的孩子,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的关照啦。”
这话很好玩,三言两语简直把屠阳说成了乳臭未干的小孩。心中的不安和紧张逐渐消融,我实话实说道:“伯母,说来惭愧……其实过去一直都是屠阳照顾我更多。”
不料她却摇摇头,坦然说道:“爱人自然是相互扶持的。你还在稳定状态,身体更要紧,照顾你也是阳阳他应该做的事。”
我听完膛目结舌。
短短一句话,却足够使我意识到,屠阳父母知道的远比我想象得多。
“伯父、伯母……”被猝不及防的话语正中命脉,我紧张地攥住手,甚至有些不敢抬眼,“你们,愿意接受吗?”
“接受什么。”
从进门后便沉默寡言的伯父,却在这时开了口,“接受你们在一起,还是接受屠阳是同性恋?”
他的嗓音深沉,一时分辨不出情绪,我于是更加惶恐,灰蒙混沌的回忆歘地涌上心头,嗓子一紧,浑身血液都仿佛开始凝固,几乎差点要忘记了呼吸。
“……两者都有。”汗滴从额间滑落,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我没想到的是,下一秒,伯父却忽然舒展眉头,露出了微笑。
“我跟他母亲在意大利的同事和朋友,很多都是性少数群体。我们家邻居就是一对男同性恋夫夫,已经结婚很多年了,领养了一个孩子,现在正在上初中。”
他这一番话,比起叙述,倒更像是对我的承诺。
我不禁缓缓松开了蜷曲的手指,胸腔里似有一颗石子坠入水洼,发出噼哒一声动响。
这是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至少在生命的前二十九年里,我从未有一刻幻想过,这种被视作污秽和见不得光的感情,居然能够在有朝一日得到长辈的理解和认同。
这是一种颠覆性的变换,原以为必将发生的质疑、反对和激烈争执,就这样在三言两语间,统统化作了消散的泡影。
我怔怔看着他,然后用力点了点头,看起来或许有些可笑。
伯母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仔细端详:“小安这双手,生得真好看。”
“起码在我们家里,你不用为过去那些事而担心。以前我就想,将来等儿子娶了姑娘,我可得把她当成亲女儿……”她看着我的眼睛,眼尾和嘴角被笑容牵动出温柔的细纹,“既然现在这样,那就当我们有了个新儿子,没有什么差别。”
“阳阳头一回把这事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也觉得很突然,但想到这小子长这么大连谈女朋友的想法都没有过,就确实有迹可循了。”伯父在一旁调侃道。
我一愣:“……头一回?”
“就是他六月——”
“咳咳!”
屠阳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父亲的话,一边明晃晃对他使起了眼色。
“哦。”伯父了然一笑,对一头雾水的我说道,“那就等他想说的时候,你亲自去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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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已经提前联系过屠先勇,这两天暂住在他家那栋别墅,今晚把行李送过去,顺便四个人一块过年。
“叔知道你们要回来吗?我看他在西双版纳玩得可逍遥了。”屠阳把车停进车库里,打开后备箱取行李。
“昨天才告诉他,他来不及后悔了。”伯父说,“看你叔叔还能到处游山玩水,身体健康就行。”
屠阳家没有在除夕摆一大桌年夜饭的习惯,来时路上在超市买了面皮和肉馅,等到他叔家安顿好,天色也已接近傍晚。
“我就知道他叔叔不好好做饭,这锅都快压箱底了,给我一顿好找。”
伯母给肉馅里拌进了葱碎和韭黄,动作利落娴熟。
“每次回国,我都得给阳阳做顿韭黄饺子,他从小就爱吃。”她笑吟吟说道,“可惜国外春节不放假,要不是科研任务刚好完成,我们今年也没空回来。”
“那以前除夕,他都在哪里过?”我问。
“我每年去余星合家蹭顿饭。”屠阳走进厨房,从背后搂住我的肩膀,不知从何时开始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替伯母回答道,“师雅、房鹏轮流去他们爸妈家,赵小佺家亲戚不在这里,他提前得坐火车赶回老家。”
“余爸余妈跟我们相互认识,”伯母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再搞乐队就要跟小余断绝关系,但每逢过年,还是会叫他赶快回家吃年夜饭。”
“莓雨去年可是大有起色,他爸妈高兴还来不及呢。”屠阳接过他母亲拌好的一盆饺馅,往客厅送过去。
我空着手有些茫然,伯母朝我眨眨眼,忽地一笑:“去客厅包饺子啦,小安。总不能让阳阳他爸闲着手,对吧?”
等一顿饺子吃完,伯父给屠阳叔叔打去视频电话,手机那头,屠先勇好像坐在一片树林里,天还没有全黑。他兴高采烈对我们打招呼,视频画面一转,对面是一簇篝火,身穿民族服饰的舞者正围绕着火光转圈表演。
“哥嫂,过年好。”他乐呵呵道,“小孩儿们也一样啊。”
“谁是小孩?我爸说您后悔没在家过年,我看您现在不是挺高兴的。”
屠阳不服气地顶嘴,接过手机就要跟屠先勇争论,伯父无奈地抚掌笑道:“对你叔客气点。”
“小安,来。”
肩膀忽然被伯母一拍,她站起身,冲我神秘笑笑。
我被她拉去阳台,背后客厅里吵吵闹闹,电视里正播放着春晚小品,屠阳跟他叔叔在电话里互相挑衅,其间偶尔传来伯父的笑声。屋里到处都是温暖的,空气中残留着饺子的喷香余味,水壶里不断咕嘟冒出热气,暖黄的灯火常明,不必担心醉酒发疯的母亲,也不用等待深夜不归的人。
这种曾经只能从家家户户门窗中窥探的幸福,此时此刻,却变得近在咫尺。
“过去我一直想着,要给未来的儿媳送一副手镯,连款式都已经挑好了。”她说着,把一个细长的盒子放在我手里,“但你是男孩子,送这些首饰也不搭,思来想去,还是它更加合适。”
盒子放在手中有些分量,上面镌刻着复杂的花纹。我在伯母鼓励的眼神下缓缓将盒子打开,定睛一看。
里面是一支钢笔。笔帽脱下来卡在旁边,笔尖看上去镀了金。
“说不上是多贵重的礼物,但我想,这支笔应该能传达我所有的祝福。”伯母的轻声细语和她的双手有着同样的魔力,将我的心脏小心捧起,然后落下安抚的掌纹,“希望我们安鹌,可以永远坚持自己的热爱。”
我咬住嘴唇,伯母的面容映在眼底,忽然变得有些模糊。
“伯母,”我说,“没有婚姻的约束,您相信屠阳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伯母笑笑,按住我犹豫中想要将笔盒还回的双手,只是一如既往温柔道:“你们两个孩子,有上天注定的缘分。”
“都不是小孩了,还得这样吗?”
“在我跟你爸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呀。”
电视里的钟表在不断摆动,音乐声热闹得有些刺耳,主持人带着激动的声音,和观众共同倒数,五,四,三,二,一——
“爸、妈,过年好。”
“伯父、伯母,过年好。”
我从前并未接触过磕头领红包的习俗,屠阳和我并排跪坐下来,拍拍我的腰,低声说道:“意思意思就行了。”
我于是同他一齐弯下腰,掌心额头挨在冰凉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脊梁向上蔓延。
伯父把手中的红包递给我们,拿在手里厚厚一沓:“过去几年只有微信红包,今天总算能摸着实打实的钞票了,感觉不一样吧儿子?”
拿人手软,屠阳扁起嘴,应和着说:“是啊是啊,高兴死了。”
伯母看出了我的不自在,却没有马上作出表示,一直到夜色更深,电视里响起《难忘今宵》,春晚在阵阵歌声中步入结尾,屠阳和我收拾完毕准备回家,一行人站在一楼门口,伯母站定在我身前,替我捋平了外套衣衫。
“小安,压岁钱你且收好,不许交给阳阳。”她对我说,“因为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大脑像生锈的机器缓慢停止了运作,却又似乎从深处传来冰原积雪融化的水声。我定定坐在车里,透过车窗,远远望见昏暗中飞驰的树木,光点阑珊,红绿灯在漆黑夜幕中跳动闪烁,车灯淌过白色的轿车,倒映出一抹又一抹转瞬即逝的红痕。
屠先勇家这边并不属于烟花禁放区,下山后就隐约能够听见鞭炮噼啪的声响,远处房屋顶上不时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圆形的,小小的,闪着光亮的。
在我长久以来的认知里,似乎并没有过“家人”的明确概念。比起家人,妈更像每时每刻笼罩在我世界上空的眼睛,而唐绪彦是我奋力追逐、无瑕却易碎的泡沫。遥远夜空的烟花齐刷刷迸裂,滚烫的星火在空中飞舞,好像泪水砸进地面留下的圆痕。这一切在我看来有些过分美好,甚至像一场一触即灭的幻梦。
我如何心安理得将钢笔和压岁钱、将拥抱和安慰收入怀中?
——九死一生,逢凶化吉……
师雅迷迷糊糊的叨念忽然没来由从脑海中响起,数日前饭店吸烟室里偷听到的那些话,隔着门板、模糊的水声,暧昧不清地抚弄着我的脸颊,每个顿句都像指尖脱离琴弦的泛音,头脑中似有滚烫的血液在不断膨胀。
屠阳,你是真实的吗?
我仰起头承接住他的亲吻,刚进家门,连灯都没来得及打开,两个人就跌跌撞撞朝向卧室走去,外套被随便乱丢在地上,谁也没空留意。
“安鹌老师,”屠阳趴在我耳边轻喃道,“其实晚上我也有点紧张。”
“嗯。”
“你说,我们在爸妈面前接红包的样子,像不像……”
“像什么?”我吻他的喉结,故意道。
“像……”屠阳又害羞起来,脸颊在黑暗中有些发烫,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拜高堂啊。”
“阳阳,现在不是光天化日了。”
胸口传来一阵甜蜜的刺痛,我轻声笑道,“要做白天没做完的事吗?”
我搭着屠阳一侧肩膀,另一只手自以为运筹帷幄地解开他的衬衫纽扣。屠阳在我凌乱的发丝间落下忽轻忽重的吻,双脚好像踩在云端,轻飘飘没了重量,堪堪扶住墙壁才不至于人仰马翻。一股股幸福的暖流席卷全身,像童话的唱诗者攀附在耳边咿呀哼唱,耳朵有些蒙涨,我几乎无法抑制喜极而泣的冲动,只依稀听见腰带环扣解开的声音,身体转了个圈,后背不由自主挨上了墙壁……
啪。
卧室灯光大亮。
只是呆愣一秒,裤腰已经滑到了膝盖。
心脏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我哪还顾得上关灯,第一反应只剩下手忙脚乱抓住坏事的裤子。
“……那是什么?”
奈何对方眼疾手快,手腕立刻被一股大力死死攥住。
我垂下头,咬住了后牙槽,拽紧裤子的手猛扥几下,想要挣开屠阳的桎梏,却于事无补。
屠阳的胳膊暴起了青筋,手指紧贴住我手背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向前试探,直到整只手都被他裹了起来。
“安鹌,”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还要颤抖,“松手。”
双腿渐渐僵直,心脏好像被一把冰刃戳穿,冒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丝一缕湿冷的寒气,浸入四肢,继而渗透骨髓。
指甲隔着布料掐进了肉里,灯光将衣裤的颜色和纹路、连同躲藏在多少个昏黑时刻的自卑自厌,都照射得一清二楚。
我自暴自弃,卸下了全身紧绷的力气。
裤管滑落在脚边,掩藏了将近一整年的身体,在灯光下一刻不停地战栗。从大腿根到膝盖,继而延伸到小腿,乍一看,像形状怪异的皮癣;仔细观察,外围已经变成了一圈棕色,中间是点状的粉白,表皮皱缩成一个浅浅的坑,局促地散布在皮肤各处。
我的左腿上烙印着斑斑点点的烟疤。
作者有话说:
烟疤是这篇故事最开始的雏形,那时候只有一个两三百字的脑洞。酝酿好些年终于写到这里了,感慨一下。
前文也有在断断续续埋伏笔,安鹌在天气转暖后也不愿换穿短裤,在三院做检查时再三确认屠阳不会看到,厕所隔间风波后习惯性将烟头熄灭在自己腿上,酱酱酿酿时要求绝不能开灯,等等。
下章刷乘车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