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63章 希望

  调整药物后的前两周是过渡观察期。不过如赵医生所说,新药虽然在成效上有一定程度的削减,但是副作用也相应地减轻了很多。相比过去几次换药期间剧烈的反应,现在只是会有偶尔的冷汗、手抖和偏头痛,居然连嗜睡的症状都有所缓解。

  只是这大半个月以来,换药所期待的“结果”却一直未能得到验证……

  因为屠阳和我都忙得不可开交。

  先说屠阳,在作品准备基本告一段落后,就要开始联系展出合作的画廊。尽管在网络上已经积攒了不少名气,但论专业他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第一次举办个人展,依然需要向各处递交自荐。

  在筹备过程中,有两家新开设不久的画廊主动提出了邀约,其中一家是私人画廊,老板是屠阳的高中同学;另一家则是市内小有名气的美术馆。但是经过实地探访,屠阳却不是很满意,因为场馆的大小和布局有些不符合预期。

  “没办法,想要尽善尽美就只能这样。”他苦笑道,“继续找找看吧,总会有合适的。”

  而在屠阳为展出忙活的日子里,我也正在为那块跟我纠缠了二十余年的木头而发愁。

  毕竟不可能心安理得在家里白吃白住,但不论文稿翻译还是莓雨的新专编曲,都不过是暂时的兼职。对于未来长远的方向,我却并没有多少头绪。

  所以,只能先做到最基本的恢复琴技。

  我从莓雨琴行买来一摞练习曲集,从中阶开始拾起,每天都在跟自己的两只手较劲,偏偏新药的副作用对双手控制力产生了影响,进度比想象中慢了不少。

  但这次练琴并不再是为了谁,而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就像平地推动一辆没油的汽车,一旦车轮转动,便不会像最开始那样费力。一年前的我根本想不到自己还会重新拿起提琴……但是所有变故始于屠阳的生日当天,我终于明白,这把琴并非我恐惧的源头;相反,已知与未知的、全部的我,一直被完好无缺地安放在其中。

  拎起琴弓,手指尖摩挲弓杆与弓尾流畅的弧度,下颌骨挨住腮托,熟悉的木香味钻入鼻腔——曲谱一刻不停地翻飞,纸面上的音符扑跳着手拉起手,暧昧地勾连住手指睫毛和发梢。眼前也不再是黑白相间的五线曲谱,枕琴的肩膀越来越窄,指板上跳跃的手指随着旋律的飞扬变细变短,头发扎起又垂落,从肩胛骨一路回褪到后颈短硬的茬。

  记忆变成了散落的书页,一张又一张向前翻去,在错综旋律的背后,我看见剧院舞台上西装革履的男人,看见居委会会议室里忘情演奏的少年,看见寒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当乐曲被欢快的气氛所笼罩,我便不由自主露出微笑;当情节堕入铺垫已久的苍凉,我也无法自抑地流下眼泪。

  我亲手抛弃了音乐,如今却又踏上被音乐救赎的路。在那些渴求自杀的日日夜夜,我曾与它彻底一刀两断;可当我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呼吸的幅度,感受到隐藏在臂弯和眼底的温暖,它却又再次返回到我的身边。

  原来我们的生命早就融成了一体。

  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似乎也能够接受自己不听使唤的双手和基本功严重退化的事实。过去演奏时行云流水的乐章,如今却要花费数十乃至数百倍时间重新练习,好在面对如此这般巨大的落差,我也不再需要屠阳每时每刻的陪伴和安慰。

  工作日的白天,屠阳时不时就得出门参观拜访画廊,偶尔会和老板在外面吃饭,但每次都很早回来。

  “这戒指倒真变成了挡酒的杀手锏。”

  屠阳拧干热毛巾,包裹住我红肿的左手手指,“每当我说完‘家里那位不让沾酒’后,对方就不会再劝了。”

  “看来还有点实际用途。”

  我笑了笑,倚在沙发上,右手翻阅着腿上摊开的教材。

  “今天怎么样?”屠阳隔着毛巾轻轻按摩。

  “……不怎么样。”

  我点了点纸页,“这本《帕格尼尼随想曲》,过去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曲子演奏时都毫无压力,但现在简直是一团糟。”

  “慢慢来嘛,”屠阳亲了一下我的头发,“反正还有很多时间。”

  我用手指在音符上圈圈点点:“那本书已经快被我翻烂了,看上去像个古董,每一页都写了很多注记。”

  “后来这些书都去哪了?”屠阳问。

  我回忆半晌,告诉他:“好像捐给了附近的琴行……在我的小提琴报废以后。如果那些书能对孩子们有帮助,至少也算实现价值了。”

  屠阳拍了拍我的手背,把温凉的毛巾重新放进水盆里。

  他垂着眼帘,一边淘洗,一边轻声道:“安鹌老师,喜欢你,是我这二十多年来最值得骄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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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好像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月底。

  而春节也即将来临。

  “鲜花促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花店门口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卖,吸引了我们的注意。

  转眼望去,一个小女孩穿着棉服蹲坐在台阶上,圆滚滚的像个小包子,手里举起一块小黑板,上面用彩笔写着“鲜花大促,欢迎选购”。

  女孩看起来四五岁的模样,脸蛋粉扑扑的,见我向她走近,笑容更加灿烂,眼睛弯成两条细细的月牙。

  她努力仰起脑袋,脆生生地朝我唤道:“姐姐,进来看看吧!”

  我不由得笑起来,弯下腰离她近了些:“是叔叔。”

  女孩一听,立刻睁大了眼盯着我看,嘴唇翕动着,声音瞬间小了一半:“叔叔……”

  我扭过头:“买束花吧?明天除夕,添点喜气。”

  “行啊,”屠阳站在身后,也被逗得一乐,“你看着买吧。店里人太多了,我在外面等你。”

  顾客中大部分估计都是被这孩子招揽来的,狭窄门店里被挤得水泄不通,等待时间比采购时间还要久。挑挑拣拣后,我让老板包了一束铃兰和玫瑰,老板娘又送给我两枝香水百合。

  走出门口,眼前的一幕却叫人啼笑皆非。

  只见屠阳缩着身子,和小女孩一块坐在台阶上,他手里拿着彩笔,正在黑板上专注地涂涂画画。

  一个小不点,一个傻大个。

  “买完了?”

  屠阳先注意到我,把黑板和笔还给女孩:“画好了,豆豆。”

  叫豆豆的女孩乖巧地接过画板,还不忘给我展示:“哥哥画得好好看!”

  我蹲下来仔细瞧,黑板上促销的大字写在中间,屠阳在周围画上了很多鲜花,一只兔子玩偶歪着脑袋拥抱住“欢迎”两个字。

  “是啊,真好看。”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要走啦,豆豆再见。”

  没想她却轻轻拽住了我的袖口,声音软软道:“叔叔,你也好好看,我可以抱抱你吗?”

  被这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不可能会有人狠心拒绝。我于是张开手臂,把小小的身体搂进怀里,空着的手拍了拍她后背:“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小丫头磨蹭一会,忽然偏过头,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新年快乐!”豆豆还没到为此知羞的年纪,松开怀抱后就蹦跳着向我们告别,“叔叔再见,哥哥再见!”

  抱着花束离开花店,屠阳走在我身旁揶揄道:“真招小孩喜欢啊,安鹌老师。”

  “豆豆没亲你吗?”我故作惊讶。

  “没有。就是因为担心她害怕我,我才给她画画的。”屠阳撇着嘴不悦道,“合着报酬都交给你了。”

  我一笑,刚准备说话,周围人群中却突然冒出一个犹豫的声音:

  “请问是……哑暏老师吗?”

  我俩同时一愣,身边不远处一对情侣向我们走来,女生松开挽着男生的手,神色有些紧张:“我参加过签售,应该不会认错……”

  屠阳对她点头:“你是——”

  “啊,我是您的粉丝!”女生顿时喜不自胜,捂住嘴激动地跺起了碎步,“天哪,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自觉地向后退了一些,没想到下一秒,她就直直地朝我看过来:“那个,您是哑鹌鹑老师,对吗?”

  我有点猝不及防:“……是的。”

  “老师,我也好喜欢您!我想和你们合个影,可以吗?”女生眼角泛着泪光,双手合十道,“我不会发到网上的,请放心。”

  “我可以的。”

  屠阳说完,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

  我也点头应允。

  三个人在街边站成一排,男生举起女生的手机,替我们拍下了几张合照。

  女生连连道谢,拉住男生的手,红着脸对我们说:“还、还有……两位老师一定要永远幸福!”

  我听后一怔,还好屠阳反应快,他揽住我的肩膀,从花束里抽出一枝白玫瑰递给了她:“谢谢,也祝你们幸福。”

  “本来只是去趟超市,谁知道这一上午居然会过得这么充实。”

  屠阳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水蓝色的瓷瓶摆在餐桌上,把鲜花一枝一枝插进去:“年前采购,人多也是在所难免嘛。”

  我静静端详着桌上的花束,忽然间,大脑里好像发出“喀喇”一声响动,隐藏在记忆某处的场景和眼前现实产生了短暂的交错。

  “……怎么感觉这花瓶有点眼熟。”

  屠阳的背影一滞。半晌,他转过头:“你想起来齐远了?”

  我皱起眉毛,目不转睛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是那个……给你送花的孩子吗?”我迟疑道。

  “嗯。”屠阳答道。

  其实脑海中并不存在完整的记忆,我回想着零零散散的片段,问他:“怎么后来不送了?”

  屠阳一言不发,将装好的花瓶立在桌子中间,才说道:“……因为我去找你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默默移开视线,闭上了嘴。

  “安鹌,我发现一件事。”

  屠阳转过身,瓮声瓮气道,“不管是对齐远、还是对我的粉丝,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吃醋哦。”

  我没骨头地靠在他身上,随手捻走粘在他毛衣上的一根长发,闻言沉默良久。

  当然是因为你太好了。喜欢你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

  仅仅能够允许我喜欢你……我就已经十足庆幸和感激了。

  “因为我和某人不一样,”我懒懒地说,“我可不是幼稚鬼。”

  屠阳没有听到想听的话,板起脸佯装生闷气,我忍不住一笑:“瞧,自知理亏了吧。”

  “怎么还得寸进尺呢?”屠阳破了功,眼里流淌出笑意,“我哪里幼稚了。”

  “爱吃草莓小蛋糕的是谁来着?”

  我一下从屠阳身侧溜走,他立马上前追赶,两个人犯病似的绕着茶几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被他重新逮入怀中。

  “放开我。”

  “不放。”

  挣扎未果,拥抱却越来越紧,我抬起眼,刚好能平视屠阳的下巴。

  我紧盯着他的嘴角,努了努鼻子:“这有根胡茬没刮干净。”

  屠阳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哪里?”

  我眨动眼睛,然后笑着眯了起来。

  “骗你的。”

  我踮起脚,在那处落下一枚吻。

  屠阳十分自然地偏过头将吻接住,唇齿腻腻歪歪地交缠起来,好像一口甜酒含在舌尖,脑袋有些恍惚,两条腿也开始发软。

  屠阳的手掌在我后背上摩挲,起初还隔着几层衣服,吻到后面就顺水推舟地沿着衣摆伸进去,捏住我腰上的肌肉。

  皮肤接触到一阵微凉,我细哼一声微微睁开眼:“阳阳,光天化日呢。”

  “嗯。”屠阳转而亲吻我的颈侧,双手轻抚过脊柱和肩胛,却没有再往下移动了。

  半边身体借着他结实的臂膀才得以支撑,我仰起头喘了口气,半推半就道:“好了……就这样吧。”

  “嗯……”屠阳的应答和刚才如出一辙,他乖乖低头枕住我的肩膀,手上的力度却像是想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来,硬生生打断了难舍难分的温存。

  我惊疑地抬起眼,屠阳脸上更满写着不可置信。

  “不会吧……?”他喃喃道。

  “怎么了?”

  “这个按门铃的节奏,好像是——”

  大门敞开,寒风扒住门框,一股脑往屋里钻。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门外,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脸上却神采奕奕,穿着打扮也分外体面,根本不像舟车劳顿的赶路人。

  “surprise!新年快乐宝贝儿子……啊呀?”

  我呆立在屠阳身后,跟夫妇二人面面相觑。内心中闪过千万句腹诽,嘴角抽搐两下,忽然产生出一股悬梁自尽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