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需要按时按顿吃药,我通常都会比屠阳早一阵起床。
煎好的鸡蛋刚盛进盘里,腰突然被一双手勒住,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没端住手里的锅。
“走路请带点声。”我无奈道。
屠阳从背后一把抱住我,脑袋埋进颈窝里,脖子被头发硌得有些发痒。
他对着我的衣领猛嗅一口气,迷迷糊糊地说:“明明是一样的沐浴露洗衣液,为什么你闻起来这么香……”
我从他怀里转过身:“大清早就耍流氓啊。”
屠阳的手仍搭在我腰上,他一阵傻乐,洗漱后眼里还带着惺忪睡意:“早安。”
“早安。”我回道。
大概见我如此镇定,他后知后觉地张了张口,脸色变得有些犹豫:“昨晚的事,你没有忘记吧……没有反悔吧?”
我眨了眨眼睛。趁屠阳还没来得及说下句话,我偏过头,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他手上的力道顿时一重,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不腻歪了,吃饭吧。”
早饭结束后,屠阳便重新投入到了画展筹备工作中。
我百无聊赖地踱步,走到书桌边,随便捡起一支铅笔,从旁边捞出了一张白纸。
“这是草纸吗?”我问。
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随便用就行。”
我将目光锁定在纸面上。
面对纸笔并不让我觉得陌生,只是假如回到过去,我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动笔,继而种种灵感便会顺着笔尖的轨迹蜿蜒流淌。
铅笔将触未触,近在咫尺的白色向外一点点扩散,直至充满整个视野。
我从一滩死水中看到了自己茫然的双眼。
手肘耷在一边,我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隐约感到一种惨遭背叛的恼羞成怒——脱离出“改编”的狭隘框架,我仍旧写不出任何东西。
可这一切也本就是咎由自取,我甚至连循着记忆按图索骥的本事都没有。
沮丧的心情像墨汁一股接一股挤进水里,笔杆捏在手里转了几个圈,我合上眼,独自消化起这股消极的情绪。
“你在画画吗?”
我回过神,屠阳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向我靠近。
草纸上一片空白。
混乱思绪被他的声音逐渐冲淡,我抿着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抬起笔,往纸上画了一个圆圈。
两只眼睛,一个椭圆的鼻子,两个涂黑的鼻孔,还有两片折叠的耳朵。
我把纸递给他:“这是你。”
屠阳一脸不可置信,把纸反过来比着脸凑近我:“哪里像啦?”
我被他逗笑了:“哪里都像啊。”
“……好吧。”
屠阳收回了手,却也没有要把纸还给我的意思。
见这小子欲言又止,我就知道他肯定在偷偷琢磨什么事:“怎么了?”
果不其然,他挠了挠头发,故作云淡风轻地发问:“晚上想不想去看电影?”
“啊,”我有点想笑,“行啊。”
他蹲在椅子前,仰起脖子和我对视:“那……顺便去外面吃顿饭?”
我从善如流:“好,都听你的。”
“嘿嘿。”
屠阳又是一副憨笑模样,眉梢眼角都飞扬着喜悦。盘踞在脑海的阴霾终于被一扫而空,我勾起嘴角,目光沿着他的五官向下游走。
“这算是约会吗?”我故意问道。
屠阳喉头一梗,半天没说出话来,匆忙起身的时候还打了个趔趄。
他清了清嗓:“应该……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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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想到来这种地方了。”
我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抬头望一眼天花板上硕大的水晶灯,有些啼笑皆非:“服务员听见我们不要红酒的时候,估计挺懵圈的。”
屠阳难得一本正经穿起大衣,临出门还抓了两把头发,平时很少见到他这样打扮自己。
“我不能喝,你不许喝。”他端起高脚杯,晃了晃杯里的柠檬水,终于还是没忍住皱着脸小声吐槽,“而且这家店的红酒也太贵了吧!……菜单捧在手里,我都不敢使劲翻。”
我挑了挑眉:“小少爷,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这座商场在我上大学离开前还是一幢经年累月的烂尾楼,现在看上去却已然颇有一番纸醉金迷的意味。
服务生端菜上桌,我拿起刀叉切开牛排,血液从粉红的组织缝隙里流淌出来。
“才没有后悔,毕竟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屠阳说,“你以前也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吧?至少肯定比我有经验。”
“嗯……但是不要紧。”我说,“刚才跟服务员说红酒换水的时候,你看起来可比我镇定多了。”
屠阳的肩膀又垮了下来:“你老是揶揄我。”
“抱歉,”我用叉子和他交换盘里切好的肉块,云淡风轻道,“和男朋友在一块,偶尔是会忍不住开些过分的玩笑……”
我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半天没有听见回应,于是抬起眼——只见屠阳低着脑袋,睫毛垂落下来,像蜻蜓颤动的翅膀。
他闷不吭声地叉起肉往嘴里送,滚动腮帮咀嚼吞咽,脸上的红晕一览无余。
影院就在商场楼顶,我们对着影单研究了半天,最后决定去看一部重映的悬疑片。
不得不承认,电影院的氛围确实和家里有着本质的区别。大荧幕近在咫尺,跳脸杀猝不及防出现的瞬间,惊天巨雷“轰”一声炸开——四周一片哗然,我和屠阳也被吓得一个哆嗦。
屠阳咯咯笑得停不下来,我也扶着额头忍俊不禁:“两个人岁数加起来都过半百了,还是这点出息。”
“说明电影拍得好,”他擦了擦眼角憋出的泪花,“身临其境呢。”
为了配合影厅氛围,购票时顺带买了杯可乐,碳酸饮料向来是胃病人士的禁忌,可乐搁在座位中间,开始还是我喝一口、屠阳再乖乖接一口,结果到最后,剩下半杯都进了他的肚。
“完蛋,完蛋。”
电影结束,屠阳跟着我走出长廊,忽然长叹一口气,“这下真变成你画里那只猪了。”
任谁都能看出他今天格外兴奋——让人不禁想到憋闷一天后如愿以偿被牵出门的狗崽——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讲话,我点头应和着,抬起眼,正好和他对上了视线。
屠阳眼里很少流露出真正的悲伤,就连沉静时,似乎也能从其中窥见细微的温柔。因而在万分喜悦的时刻,每当我与他相望,都不由自主诞生出一种直视太阳的错觉。
我被这目光晃得有些眼晕,随口打趣道:“你这么高兴,会让我以为你从没谈过恋爱。”
屠阳闻言停下脚步,我回过头,他突然语气认真地说:“对啊。”
我不置可否,猜测他可能是被我话里的转折给吓到了,便立刻安慰道:“我没有那些奇怪的情结,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不用这么紧张。”
“……我没有撒谎。”屠阳向我解释着,声音有些委屈,“很久以前你就问过我一次,那时你也没有信我。”
我拉住他的胳膊往前走,尽力试图回想,脑海中的确残存着些许印象,但是放大到细节处,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马赛克。
“没谈过恋爱,那亲嘴是跟谁学来的?”
我用玩笑的语气抛出了最为确凿的证据,这下屠阳才彻底不吱声了。我叹出一口气,正想告诉他没有关系,却听见他在我身旁弱声说道:“安鹌,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攫住,我的肩膀不自觉颤了一颤。
即便共同度过了“约会”,短短一天过去,面对如此直接的剖白,我却仍有些手足无措。那是过去多年生活碎落一地留下的伤痕,事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反应。
患得患失的心绪就像一根捻在手中的棉线绳。
我摇了摇头,驱走企图将我围困的低落,转眼间,发现屠阳正看着路过店铺的宣传海报。
那是一家珠宝店,店堂灯烛通明,透过玻璃橱窗定睛望去,海报上两枚钻戒隐隐闪烁着微光。
我们不约而同在门口停了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海报。对戒象征爱情的忠贞不渝,往往伴随着好友亲朋的祝福,音乐,香槟,婚纱,西装,祷告,誓词……甜蜜的吻,喜极的泪。
那么,不被世人祝福的爱情呢?
——去他的吧。
漠然结束思考,我捏了捏屠阳的手。
“想不想看看?”我问。
屠阳睁圆了眼看着我,有些讶然地动了动嘴唇,恐怕没想到我会是先开口的那个人。
但他没有做出回答,于是我先一步走了进去。
“您好欢迎光临——”
听见屠阳也跟在身后走了进来,我于是放下心,开口向店员问询:“您好,请问……有没有款式素净一点的对戒?”
店员看我一眼,又瞧见了身后的屠阳,似乎露出一种难以咂摸的表情,直到我开始觉得有些尴尬,她忽然笑吟吟地发问:“是两位帅哥要戴对吗?”
“……对。”
她引导我们走向另一面玻璃柜台,与此同时掩住嘴,神神秘秘地上下打量起来:“二位是明星吗?”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我们俩都被口罩挡住了脸,我头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这副打扮确实容易引起误会。
“不是的。”我笑着摆摆手。
“那就是网红?”
“也不是……”
“姐姐。”
屠阳挤过来站在我身旁,一把将口罩拉了下去,对店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不要多问啦。”
店员顿时红了脸,这下尴尬转移到了她的头上,幸好在看过手型后,她总算还是表现出合格的职业素养,从柜台里迅速挑选出了几对戒指:“这五款都比较适合二位,您可以看一下,有没有中意的?”
目光从其中依次略过,我拿起了中间的那对。戒指没有镶钻,左手那枚的戒圈上刻画着纹路,右手中的却光洁平整。
两枚戒指并不是规则的圆圈,戒臂在正面中心相互交叠,上下两端又从交汇处错开,有点像方形的齿轮卡扣。
“您眼光真好。”店员戴上手套,捏起两枚戒指放在绒布上,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靠在一起,“这款铂金情侣对戒是我们店的新品。”
戒指的卡扣形状完美契合,两个圆圈拼凑起来,连接成一个躺倒的数字8——无限循环符号。
“这对戒指的寓意是:不完整的灵魂彼此相遇,于是就有了无限的永恒。”
我转过头,屠阳也定定看着那两枚戒指,末了,对我微微一笑:“我也最喜欢这对。”
买戒指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
屠阳一边迈着脚步,一边伸展手掌端详无名指,抬起手再放下,放下后又抬起,如此重复了十多遍。
我觉得好笑,一把抓住他乱动的手:“看样子确实是很喜欢。”
一楼直梯通往地下停车场,附近没有什么人,屠阳于是肆无忌惮将我的手反握住:“这是安鹌老师给我今天这顿饭和这场电影的回礼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说:“这是……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
“嗯。”
电梯停在四楼迟迟未动,屠阳说:“你差不多把编曲的工资都花光了。”
“是啊,”我挠了挠他掌心,“这下交不起房租了,怎么办?”
屠阳把我的手攥得更紧:“连人带房都是你的了,还要给谁交房租啊?”
我哑然失笑。电梯门刚一敞开,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掏出手机,目光扫过屏幕,本以为是骚扰电话,没想却是一串颇为眼熟的数字。
飘飘然的心情一瞬间坠落到地底。
屠阳敛起了脸上的笑意。
我皱起眉,手指停留在拒接键上方,忽然却被他拍了拍肩。
“你接吧。”他指着右前方商场出口,对我说,“我去开车,你在那等我。”
我咬着牙点了点头,目送屠阳走进电梯。铃声在同一时间结束,我转身离开商场,在门口点了根烟,旧打火机彻底罢工报废,新买的这枚倒是非常好用。
我吐着烟耐心等待,果不其然,一分钟不到,对面就重新打了过来。
接通电话,唐绪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安鹌。”
“嗯。”
“……我还以为你不会接了。”
举起捏着烟棒的右手,戒指在灯下泛起一圈淡淡银光。
我把烟换到了左手上。
“我在等你的电话。”我答道。
唐绪彦嗤笑一声:“真是荣幸。”
“你当然知道为什么,”我吸了口烟,一阵寒风袭来,我侧身避了避,“关于哑鹌鹑,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对面沉默下来,再开口时,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恳求。
“你明天有空吗?”他说,“我认为,这些还是当面讲比较合适……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我还没说话,他接着又补充道:“我订了明晚回去的机票。”
熟悉的车灯从眼前一晃而过,我望见屠阳停靠在路边的车。
“……知道了。”我迈开步伐,“吃饭就不必了,找家咖啡店吧。”
打开车门钻进去,车里已经被空调熏得暖烘烘了。
我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屠阳向我靠过来,伸出手将它们包裹住。
“阳阳。”
“嗯?”
“明天,我得去见唐绪彦一面。”
——太不合时宜了。
我垂下眼,内疚到有些难以启齿:“抱歉……在今天跟你提这种事。”
外套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屠阳没有说话,而是缓缓松开手,一把拔下了车钥匙。
四下里顿时漆黑一片。
就在同一时刻,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倾身向前,用力搂住了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捧住后脑勺,鼻尖在我脸上一通乱蹭。
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就重重地吻了上来。
大脑尚未来得及转动,就被夺去了汲取氧气思考的空间。屠阳的吻从没有这样发狠过,他不由分说撬开我的唇舌,下一秒便开始毫无章法地冲撞掳掠,牙齿磕碰发出了奇怪的闷响,我皱起眉毛,唾液逐渐从嘴角漫溢出来,呼出的气息旋即又被对方吸进肺里。
胸口好烫。脑袋也变成了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头皮连着心脏引发出阵阵跳痛,四肢百骸好像被一股强力禁锢,灵魂却轻飘飘游弋在空中。
攥紧的手逐渐松了力气,我只能发出短促的嗯唔声。不知过了多久,屠阳喘着气微微向后撤去,四目相对间,他又恋恋不舍凑上来,“吧唧”“吧唧”地亲了几口。
估量时间的器官好像齐刷刷停止了运作,我呆愣地看着他皱巴巴的衣领,恍惚间竟以为我们吻了半个世纪。
屠阳把下巴搭在我肩上,这是他与我亲近时一贯的姿势。
“……一股烟味。”
他埋着头,瓮声翁气地说,“我知道这趟面得见,你去吧。”
看不清他的脸,但声音明显夹杂着不痛快。
我应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明天把实时定位发给你。”
/
虽然经历过短暂插曲,但总体而言,今天依然是幸福的一天。
我脱掉外套挂上衣架,思及此处,不禁会心一笑。
我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拥有言说“幸福”的可能。
“安鹌,安鹌。”
粘人精把我锁进他怀中,“谢谢你的……新年礼物。”
我拍拍他的胳膊:“不客气。”
“其实,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真的?”
“嗯。”屠阳说罢,关掉了玄关的灯。
“闭上眼睛,”他对我说,“稍等一下。”
好奇心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逐渐生根发芽,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睁眼闭眼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还是照做了。
屠阳的脚步一会远一会近,我安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右手被轻轻牵起。
“别睁眼哦,跟我来。”
我在他的指引下慢吞吞向前挪动,倏忽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到了。”
屠阳松开我的手腕。
灯光“啪”一声骤然亮起,我缓缓睁开眼。
屠阳和我并肩站在他的工作间里。
诡异的预感开始向外涌现,我莫名有些犹豫。
视线一寸寸向下移动,窗帘,电脑……书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桌上躺着一只黑色的琴盒。
我的呼吸停滞了。
“打开瞧瞧吧。”屠阳提醒道。
难道是窗户没有关严吗?我好像感觉到一股钻入窗缝的冷风。它迎面扑向我滚烫的身体,却无法熄灭这股杂糅于心间轰轰烈烈的情愫,反使得它们愈演愈烈。
我用一只手压住盒面,另一只手捏住锁头,沿着刻进骨肉的曲线缓慢地滑动,喀喇——惊讶。喀喇——犹疑。喀喇——欣喜。喀喇——忧虑。喀喇——恐惧。喀喇——悲伤。喀喇——感激。喀喇——
一把崭新的、毫发无损的小提琴。
目光,还有颤抖的手指,终于开始试探着上下逡巡。琴头,弦枕,琴颈,面板,琴桥,拉弦板,弓尖,弓杆,弓根……
被抛弃的二十余年。
我甚至害怕碰疼了它,却又掩藏不住眼中赤裸裸的贪念,因此不由得感到一阵羞愧。
指尖从琴弦上逐次拨过,Mi,La,Re,Sol,音准分毫不差。
“跟余星合借了琴行的调音器,已经提前把音调好了。”屠阳说,“我希望它能以最完美的样子和你见面。”
我忍住眼眶的酸胀,低声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屠阳粲然一笑,伸手勾住我的无名指。
“三月十六号,”他说,“带你回家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