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59章 流水

  二十九号清晨,齐爽终于在个人账号发布了风波诞生以来第一条微博,言辞犀利、情绪激烈,并附上律师函的图片,要求相关人士停止对齐爽名誉权的侵犯,否则将会追究其法律责任。

  “居然可以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屠阳翻看着手机,嗤之以鼻道,“网友全都看不下去了。”

  我摇摇头苦笑:“也确实符合他的作风。”

  微博一经发布,便再次引起一场舆论的骇浪。评论褒贬不一,呼声最高的仍然是愤懑控诉。

  没过多久便有几位名气颇盛的音乐人转发这条微博,严厉批驳齐爽这般小人行径。我静坐在屠阳身旁,看他手指不断滑动手机屏幕:“这两天私信箱里全是消息,连粉丝也涨了不少,看来大家都喜欢看热闹。”

  “我帮你把私信关了?或者开个小号也行。”屠阳说。

  我想了想:“没事,状态好的时候……也能应付得过来。”

  私信箱里,除了询问何时声明表态的信息,还有数不清的粉丝留言,有曾经喜欢过哑鹌鹑的,也有这些天第一次认识的……与几年前清一色的谩骂侮辱截然不同,点开每个头像框,都能够看见对方亲手敲写下的话语,有短有长,绝大多数都是鼓励与支持。其中有一个姑娘接连发来三条视频,她居然很早就认出哑鹌鹑便是在“银河之光”弦乐组工作的我本人。视频里的她一面不住哭泣,一面向我展示票夹里每一场有我参与的乐团演出票根。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关键的乐谱竟然在齐爽手里。其实很多乐迷都相信你不会做出那种事,但节奏已经被有心之人带起来了,我们的反驳只是杯水车薪。”姑娘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地讲道,“恶人终有恶报,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哑鹌鹑老师,我们都非常想念您。谢谢您曾为我带来那样美好的音乐,陪伴我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时光。真的……非常感谢。”

  屠阳和我一起看完了视频,忍不住惊叹:“她好厉害啊,那时候连我也不知道你现实生活里的工作是什么。”

  “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你那时候还是个学生,”我抱住膝盖蜷缩了起来,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因此变得发闷,“学习才是正业。”

  “也没说我不务正业呀。”屠阳揽住我的肩膀:“安鹌,那你……你怎么想呢,你愿不愿意回应?”

  高领毛衣的领口被我拉到了下巴上,我感受着屠阳手臂的温度和重量,思考了半天该如何表达。然而就在开口的瞬间,却忽然神经松懈,不自觉将心底的话向他和盘托出了。

  “我还没有想好。”

  我一字一句道,“其实,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给我一种并不真实的感觉。过去那些记忆,就算再有效的治疗也不可能被全部抹去,我早就已经认命了……可是现在,所有人却说,我没有任何过错,我也是受害者。那些美梦一般的东西,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后,却又突然一齐出现……我不知道,我真的配得上它们吗?”

  如今唐突跳入公众视野的我,又有什么资格为自己伸张正义?

  毕竟,连我都已经放弃了自己。

  后脑勺的钝痛时断时续,每每想到艰难处,便把握不住呼吸的分寸,压抑的情绪持续到今天,却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我从沙发上蓦地起身,去餐桌药盒里翻出药片,吞水服下,手腕颤颤巍巍。

  后脖颈被轻轻捏了两下,屠阳站在身后,接过我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嘴角带着一抹笑:“今天休息,我带你去个老地方。”

  “不赶赶工?”我迷惑地看向他,“总不能一直耽误着你的进度——”

  “我也想散散心,安鹌。”他扬起眉毛扁了扁嘴,眼神无辜,“毕竟,工作也需要好状态嘛。”

  /

  脚踩在枯萎干黄的草地上,稍一挪动身体,就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从这里进来。”

  屠阳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搀扶我踩着石头挪下缓坡,遮挡视线的树木消失无踪,视野瞬间变得开阔。

  迎面的阳光刺痛双眼,我抬起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静谧湖泊。

  倏忽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了身体。一种异样的感觉顺着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迅速蔓延。

  我不停眨动着眼睛,忽然抑制不住身体里的冲动,松开屠阳的手大跨步向湖岸边走去,脚步在草木深处停滞。

  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临近岸边的水面上结起了一层薄冰,冰面与湖水的界线分外脆弱,一阵冷风吹来,湖水便啮下边缘残碎的冰片,然后不遗余力地吞没。

  头发被风吹散开来,我凝望湖泊,犹如凝望着一面扭曲的记忆之镜。

  “……我来过这里。”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我像是在喃喃自语。

  “对。”屠阳跟上来,站在我身侧,“我知道你大概是忘记了,不过没有关系。”

  记忆也如同被风吹打的碎冰一样,漂浮在湖面上忽远忽近,回忆逐渐从心头涌现,屠阳去外地签售那些天,我曾在一个早晨独自走进一座公园,那里的湖泊就带给我这样熟悉的感觉。

  “重新介绍一下吧,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屠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瞄准角度往前一丢,石头在湖面上飞旋着蹦跳四下,在一串水声中沉入湖底,“春夏天的时候,我们来过这儿很多次。”

  “除了你,我还没有带任何人来到过这个地方。”他扭头朝我看来,和我一样眯缝起双眼,“所以秘密基地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这次可不要再忘记了。”

  我怔忪地站在原地,屠阳蹲下去,揪起岸边一根苇草,捏在两指中间随意地搓捻。

  “记得第一次来时,你的状态特别糟糕。我还没来得及注意,你就一个人魔魔怔怔走进水里,还弄湿了鞋。”屠阳摇摇头笑着说,“那双鞋被你给扔进了湖里……没错,就在这儿。我被你给惊呆了。”

  我听他讲述这些曾亲身经历的事,脑海中却印象全无,好像过去和现在之间横着一道隔膜,硬生生切断了我的记忆之路。

  “夏天有段时间我经常带你过来,因为风景很好,最适合写生。”他说,“每次你来时,身体都会有一点新的好转。那时我以为……再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彻底好起来了。”

  但之后发生的事,我是记得的。

  我抬起一只手放在屠阳头顶上,幅度轻微地揉动。手心手指感受到发丝的温度,暖洋洋的,有些发痒。

  “现在我们又回来了。这次的安鹌,和从前又有了不同。对吗?”

  我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渐渐在半空中消隐。

  “阳阳。”声音大概只有我们二人能够听清,“假如哑鹌鹑再也不会死而复生了,你会难过吗?”

  屠阳的脑袋在我手底下转了转。

  “你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我们,哑鹌鹑只是出于兴趣创建的账号,作曲也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既然这样,就别让它们给自己带去那么多压力了。不论作为粉丝、还是作为‘屠阳’,我都不希望看见它变成困住你的枷锁。”他说,“尽管网上舆论铺天盖地,但至少这次……有我在你身边呢。”

  忽然,对面丛林深处,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萨克斯声。屠阳也意外地站起身:“居然还有人能找到这里?”

  演奏者不见身在何处,飘入耳中的音乐却格外清晰。萨克斯旋律悠扬,和湖面波澜的节奏交相辉映。

  “挺好听的。”我下意识张口,“以后有机会,我也——”

  心尖猛地一颤,我像打了个激灵,嘴巴半张着,剩下半句话挂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屠阳没有吭声,只是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垂下双眼,思绪也如一簇流水,包裹我、绕越我。那不是激烈的悲伤,而是一股自惭形秽的哀愁。

  “我曾经,对这一切感到非常不甘。”我低声道,“为什么对我而言,好像一切不幸的发生都是一种理所当然?我就像一根躺在马路中间的藤条,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经过的车轮轧来碾去,到最后,连我也忘记自己最初是什么模样了。”

  被我捧在怀里视若珍宝的一切,都统统变成刺穿胸膛的淬毒的箭。剪头如此锋利,以至于多年以来心中构筑的梦和理想,都被劈裂成为一地粉身碎骨。

  “现在想来……幻想中的乌托邦,不过就是另一种逃避。只有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才能让现实里的我感到自己是安全的、是被保护的……是幸福的。

  “可是后来,阳阳,我在三院活动室听婆婆拉小提琴、加入病患的合唱,我为莓雨编写了曲谱、点开播放键就能听见亲手书写的旋律被演奏被传唱,我第一次走进livehouse,看见台上台下那么多人用燃烧生命一般的热情享受音乐,我用几乎完全生疏的琴技,为你的生日演奏了《雪夜灯》……而现在,我们站在湖岸边上,又听见了意料之外的萨克斯。”

  屠阳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大拇指蹭了蹭眼睑。

  我好像忽然想通了。

  “过去的我一直认为,无论诗歌还是音乐,都只是为躲藏进乌托邦而搭建的桥。”我说,“可是现在,我想把它们归还给生活。”

  因为当下的我,双脚分明踏在现实的土地上,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

  我握住屠阳的手腕,忍不住将脸颊靠近他的手掌,今天这小子倒是穿得足够厚实了。掌心贴上冰凉的皮肤,心脏也仿佛被密不透风地裹住,融化成一滩温暖的水。

  “这些天我记起了很多事。”我从凌乱的气息中拼凑出语句,“我想起很多年前,遇见唐绪彦的那天正下着大雨。你像捡流浪狗一样把我接回家的那一天,也同样在下雨。我曾经心甘情愿将生命献给河流、献给大海,可是无一例外都被它们拒绝。而秘密基地这片湖泊……又无数次成为我存活的见证。

  “多奇妙。天上的水、江河湖海的水,都在推搡着我一刻不停地向前,好像生命中所有冥冥的安排,流水都会告诉我答案。”

  它们对我说,生活本无错,我本无错。我不该像过去那般继续痛恨这二者间的任何一方。我只是在顺流而下的路途中遇见了的群山。漩涡和湍流也曾使我一贫如洗,但是行至此时,我的心中却开始变得丰盈。

  屠阳替我揉干了眼角,我仰起头,他的双眸和湖面一样清澈明朗。

  “你能这样想,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呀。”

  他忽地笑了。透过那双无时无刻不曾带着笑意的眼睛,我似乎看见浪花和自由的海岛,看见了漫天遍野数不尽的星芒。

  连黑夜都因此奔逃。

  “谢谢你。”我怔怔地说。

  屠阳却摇起了头。

  “安鹌。这次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医生。你是依靠自己迈出了这一步。”

  深林里,琴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奏响。我不禁侧身回望,阳光穿过我,风穿过我,无论丑恶抑或美好、泪水还是欢笑,都仿佛渐渐随风飘荡起来,成为湖面中央熠熠跃动闪耀的斑。

  我因此更深刻意识到,容许一切幸与不幸的降临、接纳了流经生命的万物,我便有权利获得尘世间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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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唉,我是应该用‘你’称呼呢,还是应该用‘您’呢?”

  我手握着电话低低笑了:“当然是用‘你’就好,蒋编。”

  “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消化这个事实,”蒋恬听起来似乎万分无奈,“记得那天晚上,我还向你盛情推荐了哑鹌鹑,没想到和我聊天的就是本尊。”

  “抱歉啊。”我坐在窗边,向外看去,月光冷冷清清,寒冬腊月里树木也是一片凋敝,“其实就是有意隐瞒的,我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

  “哪有的事,我也知道你的苦衷。”蒋恬沉吟几秒,认真说道,“安鹌老师,如果需要法律援助,我这边有几位认识的律师可以帮忙。”

  “非常感谢……蒋编。做翻译时就得到你不少帮助,这次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了。”我摇着头,“而且,其实我并没想要打官司。”

  蒋恬讶然:“不打算让他赔偿吗?”

  “嗯。”我回答,“请求赔偿只是选择问题,但这件事已经拖得太长太久……我没有精力继续了。让它彻底结束吧。”

  “你不会是被他给威胁了吧?曝光你乐谱手稿的那个账号,今天又发了新的微博,原来今年齐爽买走了你那么多首歌曲的版权,这事是你自愿的吗?”

  “是的,”我说,“因为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以后不会再这样随意对待自己的作品了。”

  “那,”蒋恬有些犹豫,支支吾吾一会,问我,“安鹌你以后还会继续用哑鹌鹑的账号吗?”

  我眨巴两下眼睛,轻笑起来:“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有机会一起吃顿饭吧,这次你可得给我签名了啊。”

  “好,一言为定。”

  “……今晚我就睡外面了哦。”

  屠阳鬼鬼祟祟卷起床上铺盖,不等我扭头回应,就吭哧吭哧离开了卧室,留下一句话,“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纳闷地看了一眼手机,这哪里是他平时睡觉的时间。

  以后也不在卧室睡了吗?

  这句话被我咽回到肚子里。

  不过疑惑归疑惑,我向来从善如流,吃完药就躺回到床上,白天出趟门耗费太多精力,因此睡意也比平日来得早了不少。

  眼皮打起了架,我浏览着网上的信息,大脑却差不多已经宕机,手指忍不住一松,举起的手机“啪”一声狠狠砸在鼻梁骨上,钻心的疼痛使我彻底清醒过来。

  我倒吸着凉气扶起手机,目光掠过屏幕,忽然一条消息提醒跳进了视野。

  [您的特别关注@哑暏 发布了一条微博,点击查看内容……]

  不是睡觉了么?

  我带着疑惑随手点进去,加载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于是这条微博便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眼前。

  卧室门外一片漆黑,我盯着黑暗中明亮的屏幕,忽然浑身血液都开始倒流。

  名称是哑暏,头像是熟悉的白色帆船。

  “各位晚上好,我是画师哑暏。但在这条微博里,我选择用音乐家哑鹌鹑十年的粉丝来做自我介绍。

  “编辑这条微博的时候,我已经考虑到诸多可能将因此产生的后果,但是浏览这些天来关于《暖雪》与《冬阳》两首交响乐的各种对比,我依然认为自己可以提供一些更加详尽和客观的信息,它是我通过分析两首乐曲每个小节和段落,并与哑鹌鹑全部原创乐曲中展现出的个人风格进行对照,历时三年制作而成的报告。在此,我要感谢莓雨乐队为我提供的帮助,还有汇音乐团对这份报告细节做出的订正。

  “四年前,我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大二学生,那些未能说出口的东西,如今终于等来了表达的机会。哑鹌鹑是一位对于我而言意义非凡的音乐家,他不仅仅是我的偶像,也是我青春时期最为特别的陪伴。他是我生命中绝无仅有、无可替代的存在。无论最终回归与否,我都真诚希望他永远平安、健康、幸福。”

  九张配图,张张都是长图片,拼接了密密麻麻的音符和标注,扫描后的笔记内容十分清晰,屠阳扒下了《暖雪》和《东阳》两首交响乐的所有曲谱,并且如他所说,几乎每个小节都有对照和标记,《暖雪》中还有各种颜色的索引,大到调式与和声,小到换拍和混拍,都在我过去的原创乐曲中找到了许多类似的编法,足以证明《暖雪》一曲的真正归属。《东阳》与《暖雪》的主乐章听来几乎完全相似,但是通过屠阳的对比便会发现,《东阳》把《暖雪》的中心思想与情感表达都裁剪得支离破碎,不仅逻辑前后矛盾,乐章间的衔接也混乱无序,实在算不上一首值得过去那般盛赞的“佳作”。

  随着视线向下移动,墨水的痕迹越来越细,最后几笔用力描过后,接下来的黑墨又回到最初那般浓重,明显是书写过程中多次更换了水笔替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修正工具的痕迹,不知他一个小门外汉,琢磨这些到底花费了多少功夫。

  这些年来我确实从未见过如此细致入微的分析,屠阳几乎是把每一句旋律彻底嚼烂后再郑重其事地誊写在纸上。我感到一阵恍惚,不知在我遭受着流言蜚语的肆意攻击时,网络另一端的他究竟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我翻下床,走进客厅。

  窗帘被紧紧拉住,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床铺的轮廓,我挪着脚步走近,屠阳翻过身,留给我一个后背。

  “别假装了,”我毫不留情地拆穿,“我知道你没有睡。”

  “……有什么事吗?”

  屠阳慢吞吞爬起来,一听声音就知道他在心虚。

  我默不作声解锁了手机递给他,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那条微博正文。

  屠阳瞥了一眼就把手机放在枕边,扭捏半晌,他讪笑起来:“睡前刷手机不是好习惯呀。”

  “这些东西,你怎么从来没有给我看过?”我的语气平淡,听起来不像是在生气,屠阳便讨巧地抓住我一只胳膊,乖乖回答:“这报告确实断断续续花了我几年时间,但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担心你不愿意听到关于它的事。”

  “我不是专业人士,虽然有余星合他们的帮助,但也不一定分析得全对,所以前天晚上……就去莓雨工作室,拜托汇音乐团几名成员帮我从头审核了一遍,才赶在今天发出去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所以你们没有去玩,而是加了一夜班。”我说。

  “安鹌,你别不高兴……”

  屠阳紧张起来,抓着我的手也使上了力气。

  “这是我这些年来最大的心结。”

  他耷拉着脑袋,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敢看我,但黑夜里本就什么都看不清楚,“那时候作为粉丝却没能帮到你,我因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师雅安慰我说,不论早晚,时机总会出现的。我想,现在就是她所说的‘时机’了吧。

  “我很笨,没有多少音乐天赋,所以只能一遍一遍地听,一点一点地搜索。前几年我那样拼命地创作、签售、做采访、出版画集,其实不光是因为喜欢画画,我……我想得到关注度和话语权,这样才能有为你发声的资格。安鹌,你一直都是我奋斗的目的。”

  我听他讲述着这些从未被提及的过去,屠阳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相比之下,我对屠阳的了解却只是九牛一毛。

  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渴望,好想让时光沿着四季的轨迹不断倒流,直到我的头发变短,身体上的疤痕也消失不见,想要快点,再快一点……遇见那个独自徘徊在篮球场的少年,然后摘下他的耳机,告诉他:你想听什么?哥哥可以为你演奏。

  屠阳抓着我的手晃来晃去。

  “真的不高兴了?……你不说话,我有点害怕。”

  我和他肩并着肩坐了下来。

  “我没有不高兴,但是,”我说,“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被牵涉进来。”

  亲身经历过网络暴力,无数次梦魇与可怖的心理阴影,让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谨言慎行的必要性。

  “马上就会有媒体来骚扰你。”我越想越头痛,忍不住捏了捏眉心,“还有网友的议论和质疑……假如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迟早会把你的个人信息扒个底朝天。”

  屠阳上半身一斜,用肩膀碰了碰我:“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要说心理准备,几年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屠阳的话听来好像满不在乎,实际上却是对我的安慰,“这份报告发出去,齐爽抄袭你这件事几乎就可以盖棺定论了,这次绝对不会有你想得那么糟。所以我们一起去勇敢面对吧,好不好?”

  世界已经被夜浸透了。

  我因此彻底无所顾忌,定定看着屠阳的模糊身影。不知他是否也一样在看我。

  “不论我做出任何决定,你都会接受吗?”我收回目光。

  “嗯,”屠阳的回答毫不犹豫,“我会的。”

  我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拍拍他肩膀。

  “半夜会冷……还是回卧室睡吧。”我说。

  /

  翌日一早,没等闹钟作响,我就睁眼醒了过来。

  屠阳躺在身后睡得四仰八叉,我静悄悄起身,洗脸刷牙,煮好两人份早饭,吃饭吃药,走进屠阳的工作间,然后关上了屋门。

  我戴上口罩,将手机放在桌上,摄像头对准自己。

  深吸一口气,我抬起眼,下定最后决心,点击了视频录制键。

  “大家好。”

  顿了顿,我继续道,“我是哑鹌鹑。”

  作者有话说:

  你的笑

  是大海拥抱海岛的笑

  是星星跳跃浪花的笑

  是椰树遮掩椰果的笑

  你笑着

  使黑夜奔逃

  ——顾城《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