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55章 舞台

  如屠阳所说,从那天回家后,他就开始忙起了画展的工作。挪走床铺和书架的工作间本来空旷了不少,几块画板搭进去、一套画具铺开,空间又变得拥挤起来。

  屠阳在地上铺满一层废纸,书桌也盖上一层薄布,他换上一套修身的旧衣,上面残存着陈年累月洗不净的颜料痕迹。

  “每次画大幅画,我都穿这套衣服。”他慢条斯理给自己戴起袖套,没有注意到我逗留在他窄腰宽肩上的目光,“有时候泼溅颜料,可能弄得一身都是。”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低头看一眼屏幕,按下静音,接着弯下腰,协助屠阳一起把画纸固定上去:“脸上也会沾到么?”

  “对啊。会变成花脸猫。”他嗤嗤地笑了。

  屠阳年底的计划是补全两幅半成品,还要重画一张半年前初定的画稿,时间紧张,我意识到,除非有特殊情况,他可能需要一直呆在家里。但开工当晚,当我打算去超市购买下周的食材,他却又极力要求跟我一道出门。

  想起以前每次购物都是两人一起,我便只好应允下来。

  “三文鱼打折诶,好便宜。”

  屠阳刹住购物车,指了指冰柜上的标签。

  我犹豫一瞬:“做不好很难吃的……放下吧。”

  头一转,又见他孩子一样冲我两眼放光:“巴斯克蛋糕买一赠一……”

  “临期了,傻瓜。”我指了指标签,啼笑皆非。

  “你我一人一半嘛,这个真的很好吃。”

  “……好吧。”

  “家里鸡蛋还有几个?”

  “好像剩不多了,去买些。”

  ……

  挑挑拣拣个把小时,购物车被塞得满满当当,回家途中我把购物袋撂在大腿上,习惯性地照着小票核对货品,听见屠阳说:“我一直都很喜欢跟你逛超市。”

  我点点头:“我也是。”

  “我也喜欢跟你一起做饭。”

  “嗯。”

  “你该问我为什么了呀。”

  “好,”我无奈笑笑,配合道,“为什么?”

  “因为……有种正经搭伙过日子的感觉。”

  我侧目看去,屠阳耳朵尖泛着显眼的红。

  低头捡起小票,我假装并未在意他的话。

  还好,半个肩膀的距离,足够藏匿不成体统的心跳。

  现实是不会因为心中万千思绪而发生改变的。谁也无法否认,将近一年的共同生活,已经使我们几乎完全习惯了彼此。

  吃过晚饭,屠阳继续工作,我从书架里取出一本书,坐在工作间不会沾到颜料的角落里,偶尔抬起眼看他作画的场景。

  屠阳完全默认了我的存在,进入工作状态后他就变得极为专注,偶尔背朝我坐在椅子上,大部分时间挨墙站着,挥动手腕在画板上涂抹,有时候则一动不动,叉起腰安静地思考。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画纸上深红与橙黄交相辉映的天空,薄云变成流动砂砾,在白日的余晖中若隐若现。尚未完成的下半部分,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海浪肆意涌动的线条,靛蓝、碧蓝、青绿、鹅黄,深深浅浅在眼前荡漾,像坠落在湿冷空气中的吻。波动的海面上隐约可见零星几点红和白,也许是远航的船舶,亦或是穿透云端罅隙落入大海的浮光。

  只是隔着距离看去,仿佛也能感受到阵阵海风向我迎面吹拂而来。

  思绪飘荡,我歪斜着脑袋靠在墙上,不禁回忆起闷热潮湿的夏天,那些曾与屠阳在沿海小镇里的时光。我们曾一同去过那片见证了无数悲伤和幸福的海滩,夕阳将我们拥入怀中,眼前所见与画里的世界是何其肖似。

  可我至今仍然无法回忆起那天屠阳对我说过的话语。我不能阻止mect从脑海中抢走有关他的记忆,只是潜意识总在默默敲打着神经,好像那些话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忘记的。

  我隐隐开始确信,它绝不是简单的一句“希望我健康平安”。

  放在客厅的手机突兀地奏响,我起身前去查看,果不其然,这是最近几天这个号码打来的第四通电话。我找不出有关这串陌生数字的任何记忆——但号码来自于同一座城市,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提示。

  我冷眼看着手机屏幕,鬓角却微微渗出了汗。这是唯一一通拨来时屠阳不在场的电话。

  ……我应该接通吗?

  如此犹豫着,我忘记了将铃声立刻关闭,再一抬头,屠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工作间门口。

  不等我说话,下一秒,屠阳竟径直向我走来,从我手里一把将电话拿起。

  “喂?”他皱起眉头,按下接通又打开了免提。

  电话对面安静半晌,屠阳语气不耐烦道:“请问找谁?”

  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在屠阳与我面面相觑间,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打错了,抱歉。”

  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我上前去,将手机夺了回来:“为什么要接?”

  “不是已经骚扰你好几次了么?”

  我被他的话一噎,不再吭声。

  “既然是找错人,以后就不会再打来了。”

  屠阳脸上不见任何表情,话说完就要离去,我心头一紧,拽住他的袖子问:“生气了?”

  他顿住脚步,继而缓缓转过身来,和我四目相对:“是他吗?”

  我怔了怔,不禁陷入思考。

  “我……不记得了。”

  将答案和盘托出的一瞬间,连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方才听到那声简短回复,心中未曾激起一丝波澜,此刻才终于迟迟意识到原因,我竟是完全忘记了唐绪彦的声音。

  也许惊讶的表情实在不像弄虚作假,我抬起头,屠阳忽地又笑了起来。

  他抓住我的手,眼中带着愉悦的笑意:“知道啦,现在被你哄好了。”

  /

  一周之后,莓雨乐队迎来了年底最后一场拼盘演出。

  “真要累散架了我靠。”师雅在视频里发起牢骚,“等这次巡演结束,得好好休假过个年。”

  “边儿去,说正事。安鹌,我给你和屠阳搞了两张内部票,”余星合从屏幕里冒出了头,“卡座位置,人多也不会太挤。”

  我看向屠阳:“能抽开空吗?”

  他点头:“一晚上的时间还是有的。”

  余星合解释说:“这次请你俩去的原因,主要是后天我们计划要唱两首新歌,包括了安鹌改编的《isolation》,跟我们合作的乐团也会作为特邀嘉宾出席。”

  “那这场舞台确实够大啊。”屠阳略微一思考,“你得看好,黑灯瞎火,可千万不要磕碰着他们的乐器。”

  “这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视频里传来赵小佺模模糊糊的声音,“屠阳作为这个……古典乐迷,这方面警惕意识倒是挺高嘛。”

  “算不上什么古典乐迷……”

  “我看他只是哑鹌鹑迷吧。”

  屠阳和余星合的声音一道响起,我没忍住笑起来,屠阳眉头一蹙,咬牙切齿对余星合威胁道:“我挂电话了。”

  “哈哈我们阳阳又害羞咯——”

  这次live house所在的区离屠阳家很远,我们赶早出发,避开晚高峰,一路畅通无阻,提前两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余星合打电话过来,招呼我们穿后巷走进后门,在后台和所有人打照面。

  甫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跟所有人打招呼,伴随一声尖叫,娇小的身影鹿一样蹦跳着跑过来,一路跌跌撞撞,在我和屠阳面前堪堪站定。

  “安鹌前辈,终于见到您啦!我是小孟!”

  我定睛看去,眼前分外激动的女孩正是孟依禾。她脸上画着精致妆容,及腰卷发向下披散,大概还没来得及换上演出服装,身上还穿着厚实毛衣,后背披着一件圆滚滚的羽绒服。

  “你好,小孟。”我微笑着和她握手,“今晚加油。”

  “说实话,在live house演出的确是头一回。”她拍了拍胸脯,又朝我明媚一笑,“好在余星合老师选定的是我最熟的一首曲子,嘻嘻。”

  确实如此,编排录制《isolation》时,孟依禾是唯一一位被我指出问题的乐团成员,纠正错误和重新录音的过程中必然充满痛苦,对她而言这首曲子的印象肯定是最为深刻。

  孟依禾目光慢慢挪向站在我身边的屠阳,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大眼睛眨巴两下:“这位是……”

  “他是屠阳,余星合他们的朋友,今晚跟我一块过来看你们表演。”我见屠阳根本没有想要自我介绍的意思,于是轻戳一下他胳膊,替他向孟依禾说道。

  没想话音刚落,屠阳却忽然面露不快,像是对我的介绍并不满意,终于屈尊纡贵地开了口:“……也是安鹌的朋友。”

  “啊,啊。你好呀。”孟依禾面颊一红,笑吟吟地伸出手与他相握,“我叫孟依禾,是汇音乐团的首席小提琴。”

  谁料屠阳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连个笑脸都不愿给,握完手就紧搂住我的肩膀,淡淡点点头,绕过孟依禾,向其他乐团成员走去了。

  我一头雾水。

  前段时间的共事,让我对大部分乐手的名字都有了印象,但沟通交流大多都是通过余星合,如今现场见了面,才顿时有种久违的真实感,和一股自心底生发的亲切和慨然。

  很久以前,我也曾是这些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中的一员,一把小提琴架在肩头,坐在偌大而辉煌的舞台里,和所有人一同沉浸在音乐世界,亲手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绮丽绚烂的梦。

  一番寒暄过后,莓雨一行人的妆造也大约准备齐全。余星合顶着一张颇有江湖气息的脸,穿起一身黑色西装,半敞着衬衫领口,偏偏有种诡异的协调感。

  “帅么?”他花孔雀一样朝我俩转了个圈,屠阳嘁一声笑了:“帅不帅得看你台上表现。”

  “跟live house那边说过了,卡座的最低消费你们不用管,随便点杯饮料就行。”余星合从琴包里取出电吉他调音,抬头看一眼屠阳,忽然道:“可别中途离场啊,一会儿。”

  VIP场开始检票了,师雅从房鹏化妆桌前抄起他的鸭舌帽,踮起脚扣在屠阳头上,笑道:“不知道台下有多少观众认得你呀?还不低调点。”

  工作人员带领我和屠阳前往预订好的卡座,抬头望去,这边虽然略微偏向侧面,却是卡座区离舞台最近的位置,视线和听感不比舞台正下方的散台逊色。

  “你刚才怎么回事?”我用手支起脑袋,跟屠阳算起账来,“小孟又没有欺负你,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

  屠阳低头玩起桌上的骰子,半天无言,我拿他没辙,叹出一口气:“难不成,你连小姑娘的醋也要吃?她只是向我请教过问题的后辈。”

  “你知道我在吃醋啊。”屠阳闷闷说道。服务生端来两杯果汁,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咬住吸管,又不说话了。

  奇怪的是,看他这副混不吝的架势,我却并不觉得生气,只是忽然意识到,乖顺只是屠阳的选择,在我面前他也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当然拥有不由分说撒泼发臭脾气的权利。

  “怎么不知道,醋罐子都叫你掀翻了。”

  我撑起胳膊,一板一眼道,“对刚认识的人要懂礼貌,知道了吗?……屠阳小朋友。”

  默默瞧去,屠阳果真开始不自在起来,忸怩片刻,才终于低下声服软:“知道了,安鹌老师。”

  晚上的拼盘演出总共有四支乐队,莓雨是最后一个上场。这家live house音响条件不错,昏黑空间里依然可以清楚分辨各种乐器的声音,舞台下的观众跟随着乐队的演奏晃动身体,还有许多人手搭着肩膀排成纵列,在人群中一边大唱大叫,一边纵情摇摆。

  不知是否因为在跟莓雨合作期间半自愿半强迫听了不少摇滚,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对这类嘈杂曲风的耐受程度竟有了显著的提升,将近两个小时过去,却从未产生过想要赶快逃离的念头。

  屠阳应该是习惯这种环境的,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追随着舞台,翘起的二郎腿跟随鼓点节奏一下下摇晃,脸上逐渐扬起轻快明朗的笑容。卡座里除了头顶隐隐一束微光以外几乎是漆黑一片,我终于才敢放纵自己的眼神,在不远处舞台和近在咫尺的屠阳之间往返流连。

  直到第三支乐队鞠躬谢幕,台下躁动气氛已经变成了熊熊的火焰。黑暗中有人开始带头呐喊:“莓雨!莓雨!莓雨!……”

  零星几声试音过后,观众也逐渐安静下来。我微微屏起呼吸,和所有人一同等待。

  昏暗中,一阵急促鼓点骤然响起。紧接着,键盘、吉他、贝斯齐头并进,器乐声嘈嘈切切,霎时间汇聚成一条怒吼狂奔的激流。

  就在同一时刻,几束灯光沿着舞台照亮,深红色屏幕里跳出遒劲有力的两个大字:铆钉。

  这是原版《铆钉》,收录在莓雨乐队第三张专辑中,经常作为乐队演出的开场曲表演。

  观众们被烂熟于心的旋律点燃,挥舞着手臂齐刷刷蹦跳起来。余星合站在最前方,手中紧握话筒架,开口唱出第一句歌词。

  从他出声那一刻起,几乎所有观众都开始大声跟唱,声音甚至快要压过音响里的主唱本人,目光从舞台四人身上依次掠过,房鹏平日里不苟言笑,此刻却也一边弹奏贝斯一边摇晃起身体。赵小佺头上绑着一根红色发带,在操作合成器的同时拼命摇甩那一头快要及肩的头发。师雅坐在最后面,穿着黑白相间的背心,挥舞鼓棒时手臂肌肉的优美线条清晰可见。余星合吊儿郎在话筒架前一站,台风却十足凶悍,像一头虎视眈眈的野兽,蛰伏在暗处吮血磨牙。

  “众说纷纭不过是螳臂,劳民伤财笑脸嬉皮!”

  “太阳烧穿风吹的谷地,沧海桑田人间悲喜——”

  灯光从白色转变为炽烈的红,围绕舞台向外扩散开去,鼓声不停,一段激烈的吉他solo结束,场内掌声、口哨声、欢叫声不绝入耳。

  “莓雨牛逼!”

  “余星合牛逼!”

  “老余我爱你!”

  “……”

  余星合低低笑了两声,凑近话筒说:“大家晚上好,我们是莓雨乐队。”

  欢呼声更加热烈。

  余星合闭上眼又睁开,扭头喝一口水,继续说:“火车慢点开,照顾好女孩儿。下一首歌,《Oh,Jessica》。”

  “还记得吗?他们上张专辑里的。”乐声轰隆震耳,屠阳不得不扯起嗓子大喊着说话。

  我点头,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他:“记得,那首小黄歌。”

  屠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