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54章 家人

  “这都是哪门子事。”

  我下意识咬住嘴唇上翘起的死皮,没有说话。

  “前段时间《isolation》在网上火了一把,应该是叫唐绪彦注意到了编曲是你。”余星合拧起眉头,“……他是在找你吗?”

  我瞥一眼屠阳,发现他正默默看向别处。

  “我不知道。”我的嗓音有些嘶哑,旧事重提对我而言不算轻松,话讲得断断续续,“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从……分开以后。”

  余星合仍旧没能完全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问我更多有关此事的原委,但最终却只无可奈何叹出气来。

  “我明白了,”他点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安胜这通电话确实有些没头没尾,既然要约里可能掺杂着和安鹌的私人纠纷……除非把这事彻底弄清,否则合同我肯定是不敢签的。”

  “我现在就问他,为什么突然要和莓雨签约。”我掏出手机,漆黑屏幕倒映出我强装镇定的神色,“我不清楚安胜近期的发展规划……但我知道公司以前的方向并不是培养乐队。”

  “安鹌。”

  忽然一只手将手机摁住,我抬起眼,直至和屠阳四目相对,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自己发着抖的双手。

  屠阳许久没有吭声,这时却突然发话:“我觉得你不用亲自去问,如果对方很着急,肯定还会再联系余星合,试探的机会还有很多。你现在联系唐绪彦,说不定要被牵着鼻子走,况且他也未必会说实话。”

  “阳阳说得没错,”余星合也表示同意,“哪能这么轻易让他如愿。如果这人还想胡作非为,至少有我先替你拦着。”

  话聊到这就算结束,屠阳拉着我离开琴行,时隔数日又坐回到他的副驾驶座,我讷讷盯着空调出风口看,半天却没等到屠阳发动汽车。

  我一转头,才发现他也一样魂不守舍。

  “抱歉……”屠阳伸出手摸进衣兜,“我抽根烟。”

  我扯了扯袖子,脑袋无力地倚在车窗上,感到一阵难以喘息的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屠阳才突然开口,话里带着一股倔劲,听不出是要求还是请求:“你不要找他。”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好。”

  “……你向我保证。”

  我哂然:“嗯,我保证。”

  屠阳猛吸一口烟,半眯起眼挂下车档。车程过半,我们谁也没有讲话,狭窄一方空间里酝酿着意味不明的气氛。

  在最后一个红灯路口前,我总算听到了他的发问,夹杂着明显的试探意味:“你想见他吗?”

  我目视前方,不加思索地摇头,没有张口回答。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只是……屠阳,你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

  我忍不住打开了车窗,寒冬冷风砭骨,横扫进窗缝里,像不断在脸颊上刮擦的利刃。

  我试图借此勉强保持头脑的清醒。

  又过半晌,在车转弯驶进小区的一瞬,屠阳忽然闷声说:“别再给他机会了,好不好。”

  痛苦纠结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我怔忪地凝视着屠阳的侧脸,他躲开我的目光,那声音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把机会让给我吧。”

  短短几字轻飘飘入耳,竟和他的手掌拥有了同样力气,只是这次,被攥紧的不再是我的手腕,而是胸膛里不住挣扎的心脏。

  只发觉嘴角在不断向下拉扯,我不愿去看窗上的倒影,因为我的神情一定沾染着悲伤。

  “阳阳,你知道走错路的后果吗?”我将心中酸涩的情绪一片片拾起,忍耐着,向屠阳发出了最后通牒,“有些事,我只想你这辈子都不要遇见。你不可以被它们玷污。”

  “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屠阳拔下车钥匙,垂着头,淡淡说道,“你仗着年龄比我大,比我更有阅历,就擅自对一切下好定义,然后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要我全身而退,甚至连反驳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屠阳会说出这样的话,正欲解释,他却忽然整个人向我凑近,那姿势像是要把我半个身体都揽进怀里。

  我僵直地坐着,临到嘴边的话又被吞回到肚中。

  “我曾经,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的病能好起来。”屠阳小半边脸颊贴在我的发丝上,呼出的热气惹人发痒,“后来,我又想要你重新拿起小提琴。”

  “很久以前我也认为,看着你幸福我就会幸福了。可现在我终于发现,原来人都是贪心的,你说对不对?”他偏了偏头,话里颇有恃宠而骄的意味,“安鹌,既然如此,我偏得一条路走到黑。”

  咔哒。

  我回过神来,屠阳手里捏着我的安全带。

  “这次你可没解开。”他朝后撤回身体,冲我眨了眨眼睛。

  背包和外套不断摩擦,发出刺啦的声响,我盯着屠阳手里硕大的帆布袋,里面装着我这些天蜗居在工作室里的全部行李。

  屠阳打开门,径自走进屋里:“我把这些床单被套枕巾洗了去。”

  屠阳家里冬天暖气很足,我脱下外套,转过身发现,原本放在工作间里的折叠床,现在却有些突兀地摆在了客厅窗边。

  我不禁感到疑惑,拎着包向屋内走去,正要询问屠阳,余光却忽然瞥见大门敞开的工作间。

  手一滑,背包砰一声掉落在地上。

  我呆愣地看着工作间,从前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以及占据其中的各类书籍,竟统统不见了踪影。

  霎时间,原本模糊的记忆如同开闸泄洪一般涌进脑海。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快步闯进房间里,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触碰空荡荡的墙壁,垂下头摊开手掌,十根手指黏着一层薄薄的灰。

  恍惚间我又站在十年前那间潮湿狭小的出租屋里,棕色书柜围堵在我眼前,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里面空无一物。脚底自下而上升起的冰冷与此刻相互交融,毫无波澜的声音在我耳边重复,诗歌和理想毫无意义,乌托邦是并不存在的谎言。

  我突然神经质地向后转身,瞪着眼问屠阳:“你的书呢?都去哪了?”

  我又一次陷入到久违的混乱中,我试图迫使自己冷静,可此情此景下,不听使唤的身体做出的第一反应,竟是踉跄着向屠阳扑了过去。

  “书呢?书架呢?都去哪儿了?”我鼻子一酸,仓惶地发出一串疑问,却又在屠阳开口前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你不能把它们扔掉。为什么?……你也认为这些都是没用的破烂吗?”

  “安鹌,不是你想的那样……深呼吸,别害怕——松手、你先松手,这样会弄伤自己……”

  脑袋里像有亿万个陀螺在高速旋转,我头晕目眩,零散的记忆片段不断浮现,变成眼前闪动着的灰白光影,这一切使我更加束手无措。直到轰隆的心跳声逐渐恢复平稳,我一下短一下长地喘着气,脑袋耷拉着紧靠在屠阳的胸膛。

  “书都在呢,哪儿也没去。”屠阳用手掌上下捋动我的脊背,也许此前他也作出了同样的声明,我迟迟反应过来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屠阳的话又意味着什么。

  短短几分钟里,我竟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

  “好些了吗?”屠阳凑近了瞧我,“差点就要去给你找镇静药了。”

  “……嗯。”我平复着呼吸,向后退了半步。

  “跟我来。”

  屠阳拉着我走向卧室门口,“你看。”

  只见卧室里,一排高大的书架正对床尾、笔直地立在墙边,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半位置,书籍都整整齐齐码在格子里,原封未动。

  “我只是给它们搬了一趟家。”屠阳站在我身旁,轻声细语解释道,“没想到会吓到你,对不起啊。”

  我捏了捏手心,脸颊发烫。

  “……为什么突然要把书搬到卧室来?”肆意蔓延的尴尬几乎让我产生出想要杀人灭口的冲动。

  “明年春天,我要办一场画展,”屠阳说,“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个人展,很多大画幅的作品需要精修,书架和折叠床挡着施展不开,就把它们挪出工作间了。”

  我弄清了他的意图,却还是没忍住皱起眉:“什么时候计划的……你没有跟我提过。”

  “唔,其实年初就有这个打算了,那时候我还没遇见你呢。”屠阳说着,突然朝我嘻嘻一笑,傻里傻气地说,“安鹌老师……你是在撒娇吗?”

  疯了么?

  我目瞪口呆盯着他看了半晌,没骨气地败下阵来。

  “刚才也吓着你了吧,抱歉。”我垂头丧气道,“只是突然记起了以前的事……我没想到会这样。”

  “也是因为他吗?”

  屠阳的声音突然一沉。

  我强忍住内心的挣扎,对他点了点头。

  再一抬眼,却见屠阳一反既往,忽然对我露出了笑容。

  “那几块画板太大,一直撂在我叔家仓库里,连带着许多以前的画,明天我要一块儿拿回来,你陪我去吧。”末了,大概是已经考虑到我会拒绝,屠阳继续微笑着,把话彻底堵死,“他前几天跑内蒙自驾游去了,见不着的,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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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展审批时间很长,场地和手续办理也耗时耗力,下定决心着手准备已经是下半年了。”

  屠阳开车一路向郊区驶去,绕着弯路爬上山坡,车在小区门口被道闸拦下,他不紧不慢拉下车窗,和保安打个照面,便顺利开了进去。

  “你们认识?”

  “啊,”屠阳说,“他在这里干了很多年。”

  “那记性也是挺好,你又不经常过来。”

  “倒也不是记性好不好的缘故,毕竟我叔是他大老板。”

  我眉梢一挑,听屠阳缓缓道:“这边房地产是我叔手下的。”

  我看着眼前接连成片的别墅区陷入了沉默。

  “……你还真是小少爷啊。”我揶揄道。

  屠阳目光一转,笑了笑没有接话。车停在楼栋边上,屠阳站在我身前,把手伸进门锁验证指纹。

  “怎么不直接去仓库?”我问他。

  “仓库钥匙在卧室呢,我得上去拿……”

  屠阳一拉开门,我俩同时抬头——门后直直立着一个人影。

  “呃!”屠阳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我忙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定睛一看,满脸络腮胡的大叔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拎着一大袋垃圾,见此情状也微微吃了一惊。

  “阳阳?怎么今天过来了。”正说着,目光绕过屠阳肩头,大叔直勾勾打量我一阵,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这位是安鹌?”

  我收起放在屠阳肩上的手,心里又惊又疑,忍不住暗自腹诽屠阳不靠谱的保证,只得硬着头皮向面前的男人颔首:“您好……我是安鹌。”

  “哈哈,用不着拘谨,我是屠先勇,屠阳他叔叔。你跟他一块叫我叔就行,叫我大名也可以。”屠先勇毫不见外地走上前与我握手,末了,忽然又拍拍我的脊背,眼中流露出一股让人难以辨别的情绪,“最近和赵医生配合得怎么样?”

  我一愣,下意识回答:“治疗情况很好……”

  “你可能不记得了,赵医生那家医院是屠阳找我联系的,所以我当然也有在关注你的情况。”他面露慈祥冲我一笑,“经历这么多波折,辛苦了……小安。”

  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我望向面前这位年逾半百却依旧神采英拔的长者,喉结一滚,心头忽然莫名涌起一阵酸楚。

  将近三十年人生里,我从未曾收到任何一位长辈真心诚意的关切……哪怕只是一声轻飘飘的抚慰。

  “我不知道您一直在为此劳神……”我忍住眼眶的酸胀,弯腰向他鞠下一躬:“晚辈不胜感激。”

  “好啦,好啦。”屠先勇笑道,“好好待我家阳阳,逢年过节记得过来看看。如果我没在外面的话。”

  “得了吧。”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屠先勇话里的意思,屠阳突然打岔进来,“您哪次过年没在外地玩儿?还有,您不是去内蒙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啊,趁我不在家偷偷进来想做什么?”屠先勇眼睛一瞪,半开玩笑道,“公司这边有点状况,回来处理点事……唉,本来还想在大草原跨年来着。”

  “能做什么?拿仓库钥匙,我要取画板。”屠阳接过屠先勇手里的垃圾袋,“我去扔,您上楼找找吧,估计又得半天。”

  屠先勇一副拿屠阳没辙的模样,耸耸肩膀,招呼我道:“小安过来。”

  屠阳一听,不知又被触碰了哪根敏感神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往门外去,“你跟我走。”

  身后传来屠先勇爽朗的大笑,屠阳头也不回地走着,嘴里嘀咕道:“不知道又要跟你说什么怪话。”

  垃圾箱放置在山脚处,怪不得屠阳话里是给屠先勇留足了时间的意思。“每天早晨垃圾车都要挨家挨户收的,估计他早上又睡过去了。”屠阳说,“我叔在生活方面可以说是极度不拘小节,就拿仓库钥匙讲,每次来都得让我好一通找。”

  我不置可否。蓦然间,脑海中闪过一角红色的裙摆。

  “我妈也是这样。”我抬头看一眼天空,淡淡笑了笑,“经常吃了上顿忘下顿,这一点我可能遗传了她……指甲油也涂不好,总得要我帮忙。”

  屠阳听罢,并没有吱声,只是一条胳膊揽过来,手搭在了我的肩头。

  绕着小道慢悠悠下山又上山,返回到家后,屠先勇不负众望找出了钥匙。屠阳要搬走的东西不少,三人在仓库进进出出几个来回,当我把最后一盒颜料放进后备箱,一回头,屠先勇手里拎着一个大布袋,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他好整以暇把袋子交给我,语气还像逗小孩似的:“都是牛肉干之类的零食,你们小年轻喜欢吃……等下次去云南回来,我再捎点好东西。”

  我莞尔道:“谢谢叔叔。”

  “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屠阳摆了摆手,坐进车里:“不是下午要开会么,小刘姐在公司准备晚饭了吧?不用照顾我们。”

  “那下次来之前记得打电话!”

  “知道了!”

  回程路上,屠阳主动向我解释道:“我叔是老光棍,我从小到大没见他谈过恋爱。最近几年大概是物色好了公司接班人,手头工作轻松下来,就到处自驾旅游,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我也用不着他操心了。”

  我讶然:“这么大的企业拱手让人,你叔叔看得这么开?”

  “你要是用寻常人眼光,这辈子都不可能理解他。”屠阳操纵着方向盘,语气里带着笑意,“不过我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做我叔叔,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我侧过头,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屠阳,看他锐利的眉眼,看他谈笑间的气宇轩昂,恍惚中,眼神不自觉勾连起一丝无法说清道明的缱绻。

  屠阳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在他朝我看来的瞬间,我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

  “毫无准备就跟你叔叔见了面,我担心有没有说错话。”我说。

  “不用在乎这些。他很喜欢你,我都看出来了。”

  “我想……比起你叔叔,你爸妈对你应该只会更好吧。”

  “嗯,你猜得没错。”

  车转过弯驶入大路,挤进川流不息的车群。斜射的阳光穿透玻璃,刺得我双眼一痛,低头揉眼的间隙,耳边传来屠阳低声的细语:“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搬东西回家,屠阳打开后备箱,把倚靠在外侧的吉他背在我身上:“话说回来,你一次都没见过我弹琴呢。”

  数月前斑驳的回忆一闪而过,我眨眨眼,勾起琴包肩带,含混不清地说道:“抽空弹给我听听吧。”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小孩奔跑吵闹的声响,我转过身去,夕阳迎面而来,不容阻却地铺满我整个身体,这样的温暖使我联想到壁炉里跳动的篝火。我不禁抬起头,如此壮阔的霞光在寒冬腊月已是极为罕见。从前我只觉得天光的美是如此短暂易逝,现在却忽然意识到,比起那一瞬完全经不住捕捉的绚烂,也许和此时此地有关的一切记忆才更值得珍惜。

  “安鹌。”

  我闻言扭头,屠阳扛着画板站在身后,定定看着我,脸上表情有些怔愣。

  忽地,他展开了笑颜,目光中满溢的温柔一览无余:“你手里拿着琴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几乎在下一刻,他又讲出一句令人无比震惊的话:“其实我爸妈早就知道你了。”

  “不是哑鹌鹑,是安鹌。”

  我顿时瞠目结舌,连脸上的表情都来不及控制:“你是说……你向他们提起过我?”

  “嗯。而且他们和我叔一样,都挺想见见你。”

  “你,”我束手无策,看他一肚坏水的模样,不知这股莫名的心虚是从何而起,脸一阵红一阵白,“你说,我是你朋友?还是你的——租客?”

  屠阳噗嗤一声笑了,继而越笑越开怀:“你怎么这么会想啊。不是,都不是。”

  “……那是什么?”我隐隐感到一阵慌张。

  阳光平等地照进屠阳眼眸中。他只摇了摇头,我却好像看见无数金色的光芒,从他发梢间雪一样轻轻抖落。

  他嘴唇动了动,语调轻松上扬:“我、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屠阳:什么?有坏蛋想抢走脑婆,我要认真了(愤愤狗狗眼)

  安鹌:认真地耍心眼对吗(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