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53章 谎言

  一周七天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眼看着新专由我负责的所有歌曲制作步入尾声,不插电版的三首单曲也在莓雨巡演工作之余录制完毕。余星合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联系乐团伴奏,一边又要跟live场地和负责人搞衔接,一天到晚都不见人影。

  倒是在做好第三首歌《嬉皮士》demo的当天晚上,他颇有默契地丢来一个文件压缩包,又给我发来一条消息。

  -今天下午刚录好,这下不插电版总算齐活了,你来验收一下。[敬礼]

  我哂笑,把demo发给余星合,开玩笑问他:“是今晚要加班的意思吗?”

  -这么快,辛苦了!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再听也不迟。

  我回复:没事,很快就能搞定。

  余星合安静了一会,忽然问来一句:是不是着急回家?

  这句话怎么看都像是意有所指。我哑口无言,在对话框里连续输入又删除,最后回答他:不是,今晚本就要呆在工作室的。

  -哦,我是担心你住在这里太憋屈,再怎么说还是家里床睡得更踏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余星合短短一句话像一条结实的绳索,将我记忆的另一端拽了个紧,一下子又回到几天前狼狈的清晨。

  头顶一阵发热冲血,我忍不住缓缓放下了手机。

  屠阳生日第二天一早,天色尚未全亮,刚一睁眼,无比熟悉的脸庞赫然出现在面前,一瞬间吓退了我厚颜无耻的全部睡意。

  我浑身僵硬,冒着冷汗掀起屠阳的胳膊,从他暖和的怀抱里逃脱出去。尚在睡梦中的屠阳像是感知到什么,皱了皱眉,鼻子里发出模糊的轻哼。

  低头瞧见他那副可怜模样,我于心不忍,只好把枕头塞进他怀里。

  倘若喝到断片,对自己而言反而算是一种解脱。但糟糕之处恰恰就在于,前一晚的自己根本没有喝多少酒,却莫名其妙被色鬼缠身……对屠阳做了一连串比名副其实的醉汉更出格的事。

  也正因为没有酩酊大醉,前一夜的所有记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胡话,都分毫未损地停留在脑海中,好像一部痛斥负心汉的狗血电影,每一秒每一帧,都被烙上了写着“尴尬”二字的水印。

  提醒吃药的闹钟在奏响前一刻被关闭,我收拾好东西慌张离开,穿鞋时头顶还狠狠撞到柜子角,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只希望屠阳没有被惊动。

  我懊恼得恨不得以头抢地。每次想到这小孩,想起他不加遮掩的眼神、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脑袋里就变成一团乱麻。

  翌日上午,莓雨几位忙人总算在工作室凑了个齐,一同商讨新专最后的制作计划。其实整张专辑的诞生几乎是一路顺风顺水,从整体上看,曾经预设的种种意外都并未出现,确实难能可贵。

  “安鹌是我们的福星呀。”师雅把奶茶放在桌上,把其中一杯推向我,“《isolation》热评里就有老粉丝讲,怎么也没想到莓雨会因为一首重制歌曲走红,看来时机和运气都是说不清楚的东西。”

  “怎么能这样说,”我摇头,“乐评里也有很多新粉丝感叹,开始了解莓雨乐队后,才发现你们以前的专辑一张比一张令人惊喜。”

  支撑所谓“运气”的根基,当然是无可比拟的才华。

  赵小佺低头摆弄着手机,随意道:“还有好些人各处打探,大家都不知道编曲里这个‘安鹌’究竟是何方人物。”

  正如他所说,在发布第一首单曲前,我本不愿在歌曲中留下自己名字,怎想他们竟齐刷刷表示反对,甚至打电话轮番轰炸,百般劝说之下,我只得无奈答应下来。

  “署名……哑鹌鹑吗?”余星合这样问我。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犹疑片刻,告诉他:“用真名吧。”

  “顺带一提,这两天我跟live主办方交流,那边说倒还真有几家公司打算联系我们。”余星合搅弄着手里的吸管,视线蜻蜓点水一样滑过围坐在桌边的每一个人,“商业化这事,我们过去也聊过。”

  我抬起眼,房鹏一抿嘴角,似乎在隐忍着某些话,师雅当然比我更早注意到,伸出胳膊肘怼了一下他的身体。

  屋里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微妙。

  “啊呀,”赵小佺眼睛滴溜溜打转,想要打圆场,“你非得在这时候提?”

  余星合瞥了他一眼,说话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房鹏身上,“现在不提,过两天巡演完也得提。已经有三四家公司要走了我们的联系方式,不过都没有多少名气罢了。”

  “那你怎么想?”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的房鹏突然发了话,语气里带着生硬和执拗,“如果是大公司,你就要打算签这卖身契?”

  我这才明白了两人僵持的原因。在与莓雨合作期间,我也断断续续搜索到一些自己这种“门外汉”需要了解的乐队文化,倘若三个月前的我坐在这间屋里,面对他们的僵持肯定是一头雾水。

  不管什么圈子,多多少少都存在着一些心照不宣的鄙视链,在摇滚圈的生态里,特别是与莓雨同样在烂泥野地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乐队,大抵都不太瞧得上通过与娱乐公司签约实现“一步登天”的路径。然而残酷现实却摆在眼前,近几年来依靠公司宣传与商业合作的那几支乐队,确实在圈内外混得风生水起,既拥有了更多演出机会,又从各种节目和代言里赚足了钱,相较于过去,专辑流媒体播放量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大鹏。”这是我头一次听余星合用这样的语气和称呼叫他,可问出的话却带着火星,“明年上半年房租钱攒够了吗?”

  “你们俩,这都拖多少年了?一来二去都该奔三了。”他沉着声,缓慢说道,“明年、最迟后年,该结婚了吧,结趟婚可不便宜。结婚前,总得买辆差不多的车子吧?”

  房鹏闭上了嘴。

  余星合当没看见他的黑脸一样,兀自说着:“乐队设备要钱,工作室翻新要钱,琴行进货要钱,赵小佺你那破合成器也该换台新的了。”

  “老哥,你俩吵架别扯上我。”赵小佺面色一凛,赶忙一口咽下奶茶,举起双手投降,“你们谁都有理,我干不过。”

  这下谁都不再开口说话。师雅垂下眼帘,神情里露出一丝哀伤。尽管关系早已熟络,但我并非队内成员,一旦谈及工作,充其量只算合作人,不便对他们的未来规划指手画脚,只好与所有人一同沉默。

  “我没想吵架。”

  房鹏忽然又开了口,他拎起奶茶站直了身体,俯视余星合,一字一句道,“高三毕业那年暑假,你说你想组个乐队,你要一直写、一直唱,你想我们就这样一直玩下去。这些话都是你说的。签约以后这乐队要演的节目里,能有几句台词是你自己愿意讲的?往后唱的歌,又有多少是你写的,甚至有多少是你能看得上的?我说不好。”

  “你要想跪着做乐队,也行,你自己继续就好了。”

  他转身径直走出了房间。师雅骂了句娘,站起来追上去:“倔驴!轴得要死,嘴还这么臭。”

  我见状也预备起身,赵小佺拍了拍我后背:“别去了,那人跟师雅说的一样,你让他把闷气撒掉就没事了。又不是老余觍着脸求来的签约,再说要不要搞商业化都是未知数,打个眼药而已,八字还没一撇,他先把自己给气死。”

  话虽这样说着,赵小佺的神色却并不轻松。目光转向余星合,他烦闷地挠着头,奶茶吸管被嘬得滋啦作响。

  “一晃都快十年了,”他喃喃说着,忽然哼笑一声,“他就一光顾着弹琴的傻大憨,哪里知道乐队运作有多费劲。”

  “诶?——你上哪去。”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我忽地睁大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结果旁边二人也露出纳闷神色。

  我向门口看去,交谈声逐渐由远及近,师雅先一步重新返回,嘴里喝着房鹏的奶茶,背后还跟着两个高个子身影。

  房鹏一脸不情不愿,两只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餐盒,屠阳一条手臂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束鲜花。

  他朝屋里淡淡一瞥,一眼就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立刻撇下房鹏朝我大步走来。

  “送给你!”他将手里的花束塞给我,目光一转,“送给你们。”

  这一副精神气十足的样子,看来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一低头,这次换成了红白相间的玫瑰,数量相较上次只多不少。

  “那天送的花……都还没全枯呢。”我还没从惊诧中缓过劲,下意识小声道。

  “听说你们新专做好了,还背着我偷偷庆祝,我来送午饭,顺便呆一小会,不介意吧?”

  “昨天跟你提了一嘴,今天还真跑来了。”余星合满脸写着无奈,末了,没忍住又叹口气,揉了揉眼睛。

  房鹏被师雅拽着胳膊坐了下来。屠阳浑然不知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自顾自拆开餐盒:“炸鸡,每个口味都点了,你们自己挑。”

  碍于这全场年纪最小的祖宗,针锋相对的两人不好继续发作,只得一声不吭地戴手套,闷头啃起了鸡腿。

  我拾起一块无骨鸡,抬头看他:“不吃吗?”

  屠阳理所当然地弯下腰,叼走我手里的鸡块,含含糊糊地说:“吃过了。我过来也不是为了吃东西。”

  只见他一转身,向工作室角落里的折叠床走去,手脚麻利地拆下床单、被套和枕巾,又一股脑儿塞进手提袋里,动作里似乎带着一股忍无可忍的狠劲,全然不顾身后几束投在自己脊梁上的茫然目光。

  收拾好东西,他又扭过头,冲我们灿烂一笑:“吃好了?”

  众人无言。

  见屠阳一副着急火燎的模样,手上动作也不由自主加快起来,一顿饭开始得莫名其妙,又结束得匆匆忙忙。

  “喂,您好?”

  余星合刚摘去手套,衣兜里电话就响了起来,接通后甫一听见对面声音,脸色突然变得严肃,瞧向房鹏,又看一眼他身边的师雅,努了努嘴,一边应和着一边朝门外走去。

  “今天就到这吧,专辑下周发布,就这么定了哈。”师雅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老余这意思是一时半会聊不完,那我们先走了。”

  “安鹌行李还没理完,你们先回吧,拜拜拜拜。”屠阳几乎连一秒都不愿他们多呆,拉着我把他们送去楼下。

  “你做什么?”目送三人逐渐远去,我满腹疑惑,晃了晃胳膊,试图甩掉他没有松开的手。

  没想屠阳见我这样的反应,居然一把将我抓得更紧。

  “你,我……”他支支吾吾起来,手上力气大得很,眼神却飘忽不定,似乎不敢与我对视了。

  “嗯?”

  “刚才人多,我猜你肯定不愿意说,现在我好生把他们劝走了。”他语气急切,声音跟崩豆一样,“余星合说你喜欢那束白玫瑰,所以我今天……就买了束新的。”

  我不明白他模棱两可的话语:“我不愿意说什么?”

  “啊。”屠阳突然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继而松开了手。

  “头……没撞疼吧?”他小声问我。

  我一听,脸颊顿时灼热起来。

  “……你听见了啊。”我的声音比他还小,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于是身体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视线偏离,正巧在他指尖逗留一瞬,我不住惊讶,立刻抬起了头。

  屠阳像是被我下意识的动作刺激到了,他的手指居然在不住地颤抖。

  显而易见的失落从他眼中流露出来。

  “然后你又要和以前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就消失。对吗?”他梗着脖子,忽然又有了死死盯住我看的勇气,嘴角细微地抽搐起来。

  他好像有一千一万句炽烫如焰火的话语想要倾泄,可偏偏在我投去疑虑目光时,他却又紧攥住两只拳头,将那些话统统碾磨打碎咽进了肚子里。

  “我知道专辑要做好了,这几天你一定很忙,所以我愿意等。”他猛地一顿,红着眼呼出一口气,语气弱了下去,“可是为什么连消息都不想回呢?”

  我哑口无言,心底积攒起愧疚的苦水。过了半天,只得憋出一句:“最近消息太多了……我好像没有看到。”

  这当然是谎话。屠阳的聊天框一直被我置在顶上。

  可我又能对他说些什么?

  告诉他……我大你那么多岁,却对你有着耻于启齿的感情。分明应当将一切尽数隐藏,我却又没能做到。当真连缩头乌龟都不如。我试图掩住口鼻,可说不出的话却变成眼底奔涌的洋流,变成手指想要缩回又难以自抑的触碰,变成拥抱时胸膛深处狂轰滥炸的、痛彻心扉的震荡。

  每当我试图向你靠近,鬼迷心窍想要跨越那条趋向模糊的底线,却总有雷鸣枪响般的警告从心口长驱直入:我不该接近你,我不该纵容你。我不该爱你。

  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去回想过去曾因同性恋身份遭受过的苦难,桩桩件件,有如一道道锋利的长刺。亲人的唾弃,职场的凌辱;相识的人、陌生的人,周围如针如芒的冷眼相待……

  那些伤疤也许会被各种药物和物理治疗洗刷冲淡,可皮肤向下深入骨髓的创痛却永远无法消隐。

  我不能、不想、不敢,眼睁睁目睹我错误的感情,变作害人的利刃。

  我可以为了屠阳,将过去发誓永不奏响的提琴架上肩头,却终究没有勇气对他说出由两个简单音节构成的喜欢。

  我整个人晃了一晃,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告诉他:“……那天晚上是我醉了,我喝了酒就容易乱来。对不起……你别放在心上。”

  我垂着头,目光定定锁在脚面上,话音未落,屠阳的球鞋却猛然闯进视线。

  他不顾一切挤进我与他之间的罅隙,几乎与我脚尖挨着脚尖,我屏着呼吸,只害怕再看他一眼,心就要彻底软下去。

  “安鹌老师,”他靠在我耳边,声音和气息都已经破碎不堪,“你说你需要时间考虑。所以这就是你考虑的结果,对吗?”

  “你骗我。”

  我又听见他低低笑了:“我都知道。可是……明明已经是第二次被拒绝了……”

  尚未来得及分辨这句话里的意味,远处突然传来余星合勃然大怒的叫喊:“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条件反射地瞬间清醒过来,将屠阳从身上推开。

  余星合从里屋走出来,扶住额头盯着我俩看,语气里净是无可奈何:“非得在大门后面这样不可?”

  我们一同噤声,这才恍然发觉,此时此刻,只要经过门外的路人稍加注意,伸长脖子隔着玻璃门朝里望一眼,便能看见屠阳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把我挡在墙角。

  屠阳自知理亏,却不甘被余星合平白打断,硬着嘴问他:“你出来干什么?”

  “你脑子坏了?”余星合满脸写着大惑不解,“电话打完了,我还呆屋里干嘛。”

  “什么电话?”屠阳随口问道,余星合不耐烦地摆摆手,扭头准备上楼:“有家娱乐公司想找莓雨签约,我也给吓一跳。就一小破乐队,还能被安胜这种大厂牌看上。”

  轻飘飘一句话滚入耳中,竟有如晴天霹雳。

  我闻言,当即直挺挺僵在了原地,瞳孔不受控地震颤起来。屠阳立刻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伸出手一把将我的身体扶稳。

  安胜。

  这名字乍一听平平无奇,或许还有侥幸的可能。

  “星合。”我朝他看去,试图按捺住声音里的不安,却悲哀地发现,即便经历了mect的刮骨疗伤,当听见与过去直接关联的字眼时,我竟再度无力操纵自己躯壳中的任何一块零件。

  “哪个安胜?谁给你打的电话?”

  “就最出名的那个安胜啊。”余星合回忆道,“打电话的是一个小姑娘,但我记得公司老总好像叫唐绪彦?就那经常被曝光的花花公子。”

  这下屠阳也反应过来,脸色登时黑了下去。

  心跳剧烈如不停歇的钟摆。我颤巍巍咽下一口唾沫,闭了闭眼,从余星合嘴里听到唐绪彦的名字,让我忽然有种目睹时空割裂交错后又被重新缝合的茫然。

  我朝余星合看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不久前赵小佺那番话,又想起浏览评论时亲眼见过的种种猜疑。倏忽间,不知是由于凭空出现莫须有的自负,亦或是依靠着某种诡异无常的直觉,我向他开口,语气已经几乎接近恳求:“星合,这家公司,你要是想签……再好好考虑一下。”

  “啊……”余星合讷然,他站得远,没能看清屠阳和我脸上的异样,“当然了,将来要不要签公司都还没下定论呢。”

  “他说了不要签,你别他妈废话。”

  屠阳拧起眉,冷着嗓音,直接替我把话给说死了。紧接着,又几乎咬牙切齿地向他补充,“唐绪彦是安鹌前男友。这前后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自己动脑子想想看。”

  余星合大脑宕机,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荒谬费解的话语,整个人呆愣在第二阶楼梯上面。

  过了好半晌,他才恍如醍醐灌顶,狠狠一拍脑袋,咬着牙挤出一声:“……操。”

  作者有话说:

  明明已经是第二次被你拒绝,可我却似乎毫无长进,仍旧猝不及防地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