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51章 生日快乐

  工作室的长条桌被我腾出一个空来,洁白的一束花就堪堪立在那里,和周围灰黑色的音响和电子器械对比鲜明。

  早晨把花束接到手中,里面还夹着一张卡片,看起来是屠阳的字迹,写了一些很官方的话,祝贺新专先行曲播放量突破五十万云云。

  不出一天,整个工作间里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气。晚上乐队一行人聚来吃饭,赵小佺一进门就捂住了鼻子,说最受不了花香味,腻歪得很。

  倒是余星合说完花是屠阳送来的时候,我不经意抬眼,瞧见了房鹏有些复杂的神色。

  经过录音前的指导和建议,白天《铆钉》的录制非常顺利,五分二十七秒的伴奏,只有一两处衔接上的细微瑕疵,孟依禾则发挥得十分完美。

  “这几处都很好处理,我剪辑一下音轨,空缺的地方明天请他们补录,不会留下痕迹。”我向余星合交代道,“赶下午前应该能录完,然后就可以加入主唱了。”

  “这首歌的风格,跟第一首差别还挺明显。”师雅吃完手里的烤串,叼着竹签含含糊糊道,“《isolation》有点多云转晴的感觉,《铆钉》却是从头到尾的挣扎……原来新古典也不一定非得是极慢板。还有副歌那里的变奏真是惊艳到我了,安鹌好会创新啊。”

  “一根钉子伸进嘴里,摇头摆尾千夫所指,咽下明天苦痛的烈酒,跳入泥潭酩酊不醒……”我轻声念出歌词,与之对应的旋律也在大脑中一同奏响,“星合的词太有力量,编曲当然不能太软,弦乐声部要有层层叠叠、排山倒海的气势,同时还要考验钢伴的力度。本来估计可能要重录很多遍,看来担心都是多余的,乐团的表现确实很不错。”

  赵小佺带了几罐啤酒,四个人边吃边喝,酒足饭饱后都有些微醺。余星合来时开了车,拿着手机要找代驾,我拦下他:“不用麻烦,我送你们。”

  “哦,忘了这儿还有一个没喝酒会开车的。”余星合拍拍脑袋,把车钥匙递给我,“手动挡的,能开吗?”

  “能,我以前的车子也是手动挡。”我坐进主驾驶,调好座位,打开了导航。确实很长时间没摸过方向盘了,幸好过去常开,纵使mect也很难带走牢固的肌肉记忆。

  余星合和赵小佺家住得近,于是先把他俩送到。

  “安鹌车开回去停路边原位就行了,明早我先去趟录音棚看看进度,下午回来开车去livehouse,晚上的演出得提前踩点,你们几个也别忘了啊。”临下车前,余星合还不忘回头嘱咐。

  师雅和房鹏住在另一个方向,我掉头折返,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热烘烘的,熏得人脸颊有些发烫。师雅的酒量一如既往,人已经醉倒在了房鹏肩头。

  前半程我们几乎一路无话,看后视镜时偶尔会瞥见房鹏,他要么托着脑袋望窗外,要么低下头,把师雅脸上的碎发轻轻拨到一边。

  两个倾听者凑在一起就会出现这种局面,一时间谁也开不了话头。转向灯一灭,车慢速驶进小区门口,房鹏忽然开口问我:“要上来坐坐吗?”

  我哂笑:“改天吧,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忙演出呢。”

  房鹏没再吭声,扶着脑袋,脸上浮现出一丝醉态。

  “八号楼对么?”

  “嗯。”

  待车停稳后,房鹏慢慢扶起师雅,给她拉上了外套拉链。

  “那你,”房鹏看我一眼,手上动作有些迟疑,“要去趟屠阳家么?反正离得近。”

  我一怔,摇头回答他:“不了。”

  “哦,”他倏地赧然笑了一下,语气也有些局促,“其实我是想说,明天是屠阳生日。但我们没法给他过了,你……”

  “我知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向他保证,“我会陪他的。”

  “行。”末了,他又挠挠头,若有所思地说,“……比起我们,他可能更想跟你一块过生日。”

  我有些不解,师雅忽然睁开了睡眼,身体凑过去,两只手在在房鹏脸颊上拍得啪啪作响,大着舌头叫嚷:“傻子,我们在哪儿,怎么还不走哇。”

  “到家了,丫丫。”房鹏低下头去,目光里瞬间只容得下师雅一人。他将她从车里捞出去,背起来颠了颠,还不忘转头朝我摆手:“早点休息。”

  “你们也是,上楼小心。”我抬起声说。

  裤兜里掏出烟盒,我像上次屠阳目送他们上楼一样,坐在车里安静地等候,半根烟的功夫,楼道里的灯光就全部熄灭了。

  烟衔在嘴里,我调转方向盘,驶向回往琴行的大道。

  今晚还有重要的事没做。

  车停在路口,我等待着红绿灯的跳转,那一闪一闪的数字带着节奏,甚至我也曾写过节拍与其相似的乐曲。

  不再创作的几年里,那些尘封的作品也一同被我束缚进记忆深处的漩涡,我未曾想有朝一日自己还会直面这些声音,更无法预料,我将再一次拿起小提琴,亲手将它们演奏出来。

  但其实,无论是从住院时屠阳与我分享耳机的夜晚,抑或从在那位婆婆拉琴演奏《明天会更好》的下午开始,我就已经产生出一种模糊的预感:我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与音乐一刀两断了。

  过去的我曾把文字与音乐视为理想世界的符号,殊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却变成了逃避现实的手段。我活在飘飘然的梦里,幻想着与爱人一同构筑幻象中的未来,层出不穷的变故却一掌接一掌拍打每一寸坦露的皮肤,将我高悬于空中的傲气碾作齑粉刻入地底。

  我以为我就此被乌托邦抛弃了。我因而失去了创作的资格,失去了演奏的资格,直至习惯于飘荡的双脚踏在地面,那陌生的感觉使我认为,倘若无法循着理想的轨迹生活,那么我便同样没有了活下去的资格。

  直到我遇见屠阳,遇见莓雨,遇见赵医生和贺医生,遇见夏忻,遇见婆婆,遇见曾试图对我施以援手的所有人,当空缺的灵魂被与之有关的记忆填满,那道豁口便开始向外扩散出源源不断的暖意……像冻土里蜷缩的种子,像荒原上待放的花。

  四肢百骸如同一块坚冰,却被那温暖融化出嘀嗒作响的蜜。当我徘徊在死亡的隘口昏迷不醒,当我在数不清多少个夜里思考生命与死亡的羁绊,那些曾由我发出的声音从始至终都在耳边回荡着,那是天降的秘密语言,是独属于我的深刻羁绊,像伸入水底的一双手,托起我被痛苦沉没的身体,不断向上,向上游去……

  我被自己所避之不及的一切拯救着。

  直至现在,我才好像懵懂地明白……我似乎确实未曾被任何一个世界所抛弃——就像屠阳所说,只是短暂地迷了路。我在原地一刻不停地兜转,佝偻着身躯,将病症招致的那些腌臜统统咽进喉咙:红色的血,灰色的雨水,透明的眼泪。

  可是抬起头,指引我回返的钥匙却赫然躺在面前。

  它们在默默等待着我。

  我伸出手,从琴头向下一寸寸滑去。每经过一处,就掀起一层联结回忆与现实的尘土。

  太熟悉了,一切部位的触感……真实到让我不敢确认它并非幻觉。指尖沿着直线和曲线攀升下落,琴弦被指甲擦过,发出一阵细弱的嗡音。原本破碎的记忆此时却一股股涌现出来。我想到自己那把残疾的琴,它在我手臂上刻下四道不规则的细长疤痕,从此便如同梦魇般片刻不停地提醒着自己,那曾与它共同经历的、旷日持久、蜷曲疼痛的爱与恨,都将永久伴随我直至生命尽头。

  我紧绷着身体,站得笔直。

  终于,我将小提琴举起,靠在了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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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余星合打来电话,告知我录音棚那边进展顺利,删改的部分都已经按要求重新录好了。

  “好的,辛苦了。”手搭在腰带扣上,我说,“晚上加油啊。”

  “哈哈,听主办方那边说,从我们的新歌发出后,拼盘巡演的门票销量就突然增加了,”余星合笑道,“如果真的有很多新粉丝来,那确实会有点紧张。”

  “放轻松就好,你们没问题的。”我向店员示意,让她把我手里的皮带打包起来。

  “你在外面?”

  “嗯……给屠阳买了礼物。”

  我拎着购物袋走出店门,余星合在听筒那端说道:“阳阳那小子……不是缺爱,是心里的爱太多了,才经常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我们有时候也开过他玩笑,像他那样的奉献型人格,要是找了女朋友,可不得把对方宠上天。”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他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语,只听余星合又干干笑了两声,说:“屠阳从来没对谁像对你这样上心过,真的。哥……你对他好一点吧,唉,虽然我知道你对他也没差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星合。”我抿抿唇,轻声打断他的话。

  他顿了几秒,怅惋地呼出一口气:“要是你真的明白,我就不至于操心了。”

  没头没尾地挂断电话,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回去应该正好。

  午夜十二点,我给屠阳发去一条“生日快乐”的语音,屠阳很乖地回了一句“谢谢”,从那之后竟再也没联系过我。

  没有提前告诉他我要回去,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抵还是喜欢接受“惊喜”的……

  直到我打开密码锁、走进家门,面对空无一人的客厅,一阵慌乱才迟钝地爬上心头。

  我呆愣地想,为什么没有提前预设屠阳在外面过生日的可能?

  如果是去找余星合,他应该会提前跟我说,可是除此之外,屠阳还会去哪里呢?

  难道他本来就没打算……要我过来吗?

  短短几秒钟,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尴尬的可能。

  我硬着头皮镇定下来,按捺住胡思乱想,掏出了手机,没想电话刚拨出去,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铃声。

  大门霍地被拉开,我抬起眼,屠阳站在门口,和我面面相觑。

  “安鹌……?”

  他皱起眉,迟疑说着,好像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心脏猛烈地抽动两下,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应该上前给他一个拥抱吗?还是要问他今天有什么打算?

  双脚像被粘在地上,一步都动弹不得。原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每天都晨昏不分地沉浸在工作里,我甚至没有察觉到,这是我们自相识以来分开最久的一段时间。

  “生日快乐。”我讷讷地开口说道。

  “……谢谢你。”屠阳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我先一步走上前去,却看见了他手里的塑料袋,袋里装着药。

  “你怎么了?”我睁大了眼,慌忙抬起头,近距离看去,才发现他脸上浮现着不自然的红。

  屠阳忽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眼神中好像还带着一丝懊恼。

  “发烧了,”他说,“家里没药,去了趟医院。”

  “怎么回事,”我面色严肃起来,“前几天不是感冒已经好了?”

  “我也不知道……今天起床后就这样了。”他的眼神有些躲闪,片刻后,又神情低落地耷拉下脑袋,“我以为你今天要忙工作,不会回来呢。”

  眼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原本悬在半空兀自担忧的心,还是无可奈何地软了下来。

  “今天是你生日,再忙我都会来的。”

  我接过他手里的药:“多少度?”

  “三十八,其实也不是很严重。”

  屠阳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头,手心温度有些高,“你别生气,我身体可好了,不耽误今天过生日……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只好拉着他进屋:“你乖乖吃药,难受就睡一会,我去做晚饭。”

  还好除了寿星生病,再没有其他意外发生。冰箱里蔬菜不多,壁橱里的手工挂面还是临走前两个人一起去超市买的,几乎没有动过,不知道他这些天有没有在好好吃饭。

  炉上烧着水,我扭头,屠阳果真听话地坐在客厅里吃药,大概因为身体实在不舒服,他没像以前那样嚷着给我打下手,而是拉起空调毯,背靠沙发闭上了眼睛。

  我尽可能快速地炒好几个家常菜,连味道都没顾得上尝,冬季白天时间短,待饭菜端上餐桌,窗外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屠阳一声不吭坐下来,目光呆呆地掠过我杯中的红酒,和他杯中的果汁。

  “不要紧,一杯不会影响治疗。”我向他保证,“总得喝点什么庆祝一下。”

  “那这是什么,”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碗里的面条,“你怎么没有?”

  “长寿面,要趁热吃。”我百般无奈地朝他笑了,“你还记得今天要过生日吗?”

  他拿起筷子,瓮声瓮气道:“我没吃过这个……小时候在叔叔家里,后来跟余星合他们一块,都只吃蛋糕。”

  我一愣,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每家每户的习俗。回想自己的生日,却是和屠阳调转过来,小时候妈嫌蛋糕太贵,只会将就着下碗面给我吃,和唐绪彦同居后,每年生日却都不巧地在外出差工作,连凑活的功夫都没有,蛋糕和面条都是奢望。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面汤热气腾腾,闻起来有股诱人香气。汤里有青菜和蒜苗做点缀,碗底卧着一枚荷包蛋。

  屠阳埋头吃了好几口,一边咀嚼一边朝我竖起大拇指。

  “又没多难,光是尝两口就能猜出做法了。”我始终扬着嘴角,前后没吃几口菜,目光总忍不住在他身上逗留。

  “本来还想着,你今晚可能要出去吃饭。”我说,“看来今年生日只能就这样在家里简单过了。”

  “这样不好吗?”他吹着碗里的汤,闻言,抬起眼看着我,忽然语气认真起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一时语塞,只得偏过头,端起酒杯喝下一口。

  “你生着病,所以今天也不能吃太多蛋糕。”

  我好整以暇地关灯,把他爱吃的草莓蛋糕摆在餐桌中间,插上了星星形状的蜡烛。打火机凑上前,点了半天却不见一点动静。

  “不会是次品吧?”

  我皱着眉头,话还没说完,“星星”的顶端突然“噗”地一声开始燃烧,仙女棒似的,噼里啪啦呲起了火花。

  我被吓了一跳,上半身向后仰去,屠阳嗤嗤地笑了起来。

  我恼羞成怒地坐下来:“快点许愿。”

  屠阳于是闭上了眼睛。蹦跳的焰火照亮了他的脸庞,我不由得怔忪望去,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因暖黄的光而变得柔和,睫毛轻微地颤动,嘴里噙着淡淡的笑。

  顷刻间,一切挣扎、欲望和贪念,一切不可告人的心绪和悲愁,都如同洪水猛兽般赤裸裸从我眼中袒露出来。

  只在此刻,我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看着他。

  火光渐渐暗淡,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我眨动眼睛,屠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这蜡烛都不用我吹一下的。”

  “你可以走个流程。”我说。

  他笑了,对着蛋糕轻轻吹一口气。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