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50章 钟子期

  “你小子,我一没拐卖人口、二没做黑心生意,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把你们俩迫害成了那盼鹊桥的牛郎织女!”

  余星合声如洪钟,分明人还在楼梯口,抱怨声却已经被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抬头望去,他正站在工作室门口,挂完电话,一抬眼就和我对上了目光。

  “呀!安鹌。”察觉出我的反应,余星合尴尬笑起来,“刚跟屠阳聊天呢。”

  他拆开外卖包装,把饭盒递给我:“今天上午试听完,觉得怎么样?”

  “效果比想象中好。”我掰开筷子,“乐团的表现力很强,想要的递进和层次效果都处理得很好。只是……”

  “只是?”

  沉吟着,我一面调动回忆,一面向他解释:“高潮后的小提琴部分,几个颤音和轻重把握得不是非常精准……当然,可能因为我是拉小提琴的,对这个声部太敏感,其实也不必这么吹毛求疵。”

  是的,这里可以选择不提,因为听众几乎不可能在意这种程度的情感处理。但既然已经被我发现,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告诉余星合,至于是否有必要修改,则按照他们的意愿决定。

  余星合扒了两口饭,了然地点头:“这个乐团前段时间换了批人,负责钢琴和小提琴声部的都是新成员,瑕疵也多多少少无可避免。你也知道,就莓雨目前的咖位,请那种大乐团还是有点困难,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合作了。”

  “不是乐团的问题。”我摇头,“对交响乐团来说,短期内能够磨合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话说回来,你过去好像也在乐团工作过?”余星合问,“要不我带你和他们见个面,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指导。”

  “啊。”我呆了一下,有些犹豫,“其实我不如他们专业,要说指导还远不够格。”

  余星合见我这副模样,眯眼笑起来,摆了摆手,“没事。那我把拉小提琴那姑娘的微信给你?方便你们继续沟通。”

  “前辈您好!”

  “我是孟依禾,您叫我小孟就行。”

  “星合老师转告说我后半段的细节处理有点问题,真的非常抱歉。如果还有其他需要改进的地方,请您不吝赐教……”

  顶着小猫头像的女孩发来一连串语音,听得让人有些头疼。我打字回复她:“不用客气,整体已经很棒了,个别细节整理后我会一并发给你。”

  “好的前辈!谢谢前辈!”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我一边进行第二首歌曲的编曲工作,一边处理小提琴声部的问题。改编总体来说非常成功,对于听过原版的听众而言同样是一种惊喜,于是乐队决定将《isolation》作为新专的先行曲。但是这也同样意味着对伴奏进行修改调整的时间所剩无几,虽然可以直接使用前两天已经录好的那一版,再在整专发布前的精修阶段进行微调,但在有限的时间里,我还是希望配乐能够尽可能达到最好效果。

  或许……这也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私心。

  有了第一首的铺垫和不错的反馈,第二首《铆钉》的制作几乎算得上如鱼得水。不论白天黑夜,我都将自己完全浸泡在音乐中,无数音律像绮丽的诗篇在耳边流动,甚至有些时候,一种急切想要表达的欲望也开始在心底脉脉涌动甚至几近喷发。笔下的世界如同一粒埋进土壤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出了根茎和枝丫,并以惊人的速度面朝着穹顶蓬勃生长,直至亭亭如盖。

  时间逃窜得太快了,灵感都快要跟不上它的脚步,我连饭也顾不上吃,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两天一夜。屏幕里的音符节拍像一颗颗尖锐的石子向身体砸去,我的眼眶泛红,手指尖也感觉到酸痛,脑海里不断充斥着别样的声音。

  如果……真能找回十年前创作时的那种感觉……会不会,会不会一切也能够重新开始?

  会不会,我还有机会变回屠阳喜欢的那个哑鹌鹑?

  说实话我已经无法辨别,究竟哑鹌鹑只是构成安鹌的一部分,还是比安鹌的外延更加广远的存在,但毕竟他们从始至终都与彼此紧密关联,屠阳喜欢哑鹌鹑,只要他一直喜欢着哑鹌鹑……我便能够坦然面对“屠阳不喜欢安鹌”的事实。

  屠阳只喜欢哑鹌鹑。

  屠阳不喜欢安鹌。

  这才是对的。

  “安鹌,我觉得这段bridge里,小提琴的部分,是不是显得有点过于冗长了?”

  我闻言,倏尔抬起眼。

  师雅和我对上了视线,连忙摆起手:“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

  “我觉得还好吧,”赵小佺托着腮说,“这里主要作铺垫,小提琴独奏让我感觉到一种……飘飘荡荡的孤独感?”

  “嗯,确实哦。”

  余星合大概察觉到我的魂不守舍,敲敲桌问道:“安鹌怎么想?”

  张口,再闭口,再张口。

  我合上眼,低下了头。

  “……确实不该。”

  师雅说得对,我并非打算在bridge烘托赵小佺所描述的那种意象。

  横冲直撞的所谓“灵感”一时间冲走了理性,没有了规矩的束缚,在我沾沾自喜之时,却变成了乐曲里的种种漏洞。

  小提琴部分不该有这么多的。

  “安鹌,你还好吗?”

  师雅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恐怕面色不佳,只好摇摇头,攥紧手指强忍住细颤。

  “抱歉。”我感到自惭形秽。

  “其实在作曲的时候,我一直有个习惯,”余星合眼珠一转,忽然说,“有时候发现了问题或者灵感忽然掉线,会试着拨弄几下乐器,吉他也好电子琴也罢……触手可及的琴声和MIDI不一样,那种踏实感往往可以催生出更多的创作欲。我想安鹌在过去作曲时,肯定也有这样的体会。”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继而道:“琴行里不缺小提琴,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挑一把随便用。”

  师雅的神色变得复杂:“老余——”

  “当然我就是提个建议。”余星合抬起双手,妥协一笑,“看安鹌乐不乐意呢。”

  我移开目光,工作室里陷入静默。赵小佺挠挠头,打了个哈哈试图缓和气氛。

  “……我们重听一下《isolation》吧。小孟的部分已经处理妥当,我认为配乐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问题了。”站起身,我抿嘴笑笑,岔开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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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机里源源不断流出琴声,我就着温水吞下药片和胶囊,眼睛有些酸痛,精神却保持着异样的亢奋。

  之后三天时间里,乐队快马加鞭,终于成功按计划释出了新专先行曲《isolation》。

  但大家都没预料到,这首单曲竟在平台上获得了极高热度,几乎瞬间跻身乐队新歌排行榜前列,点击量和评论也在短短两天之内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数目。

  “这当然是安鹌的功劳。”赵小佺吹了一声口哨,喜笑颜开道,“这种大师级的水准,放在整个滚圈都是炸裂的存在啊。”

  我笑着摇头:“这是大家一齐努力的成果。”

  诚然,《isolation》背后的乐曲编排形式在国内不算常见,在发布前我们也曾试想过,或许这首歌曲会引发一定轰动,但如此热烈的反响也确实是完全出乎意料。莓雨原本就具备一定的粉丝基础,但没想到这次居然直接误打误撞地火出了圈。

  与此同时,莓雨乐队微博账号的关注人数也开始迅速增长起来。所有人都喜出望外,但可惜现在还无暇庆祝——乐队的年末巡演开始了。

  “这样一来,那几家live赞助商的投资可能会有所增加,”余星合眼里也难掩激动,“如果这次巡演收益不错,明年年初就可以翻新工作室了。”

  先前分配好的编曲工作,乐队负责的三首都已经录好了Demo,等待细节精化处理和最终录音。我这边《铆钉》的制作也已经进入收尾,看来时间还算赶趟。

  交响乐团录音的日期将近,孟依禾发消息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候还会直接打来语音电话。小姑娘脸皮薄,想必是担心自己理解不到位,到时候又犯下错误,给专辑的制作进度拖后腿。

  我安慰她:“对自己要有信心。你的演奏基本功和技巧都没有任何问题,过于束手束脚,反而可能影响发挥。”

  “谢谢前辈,”孟依禾嘿嘿一笑,“您人真好。”

  我眨了眨眼,没有接话,她又说道:“其实这些天来,我一直都想线下见您一面,毕竟得到了这么多指导……当然,我也非常期待您亲自演奏这几首曲子,想必会是一场听觉盛宴呢。”

  孟依禾的语气乐滋滋,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复。沉默了半晌,我还是决定对她实话实说。

  “其实,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拉过琴了。”我说。

  “为什么呀。”她忽然停住了嘴,声音又有些期期艾艾,“唔,没忍住就开始管闲事,前辈对不起。”

  “……没关系。”我如此说道,却也没再打算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话说回来,我本科有一门专业课的老师也很多年没有碰过琴了,”孟依禾说,“那位老师原本专教提琴演奏,但妻子生病去世后就只上理论课了。他说,他拉琴只是为了给他爱人听,但是现在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

  “老师姓俞,我们私下里都管他叫伯牙……他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俞伯牙,唉。”她叹了口气,“哎呦,我总是这样,一不小心就扯远了。”

  身体陷进椅背里,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莫名地,前些天蒋恬的话语在我脑海中回响起来。

  “自己的音乐能够被他人理解,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我低垂着头,淡淡道,“其实不被理解也没有关系,只是偶尔会有些孤独。”

  “安鹌前辈……”小孟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不再继续演奏,也是因为失去了某位‘特殊听众’吗?”

  我放空大脑,两眼直勾勾盯住天花板吊灯,聆听着自己的呼吸。

  “过去我以为,我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钟子期’,可后来发现,其实他并不是那个人,我从来……都没有被谁真正理解过。”我话不经脑地说着,双目有些失焦,眼前生出一片迷蒙的灰烟,心中充满了抗拒,我却惊讶地发现,就在记忆深处,唐绪彦的面孔竟已变得模糊不清。

  冥冥中我已经有所预感……我试探着伸出手拨开我与他之间无形的阻隔。

  “好想你呀,安鹌老师。”

  我听见他如此说道。

  “不,”我露出苦涩的笑容,“不是没有人理解我,是我太懦弱了。”

  “前辈,虽然没有太懂,但我感觉你好像很辛苦的样子……”孟依禾支吾一阵,说道,“既然如此,那您应该继续拉琴才是,就算只演奏给那一个人也好呀。”

  我茫然地消化着她的话语,一时间话筒两边都没了声音。

  “……你说得对。”

  低闷的爆鸣在耳边接连响起,好似坚硬而庞大的冰山突然破裂,生生剖出一寸未知的新世界。

  只演奏给那一个人也好……

  我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我是一个愚笨的人,既学不会那些甜言蜜语,又对肢体接触存有尴尬的芥蒂,音乐几乎是我畅所欲言的唯一途径。

  可是我的“子期”明明近在眼前。

  为什么,我就不能为他鼓起这一次小小的勇气?

  “小孟,谢谢你。”我说。

  我知道应该送给屠阳什么生日礼物了。

  话题回到工作,聊到明天的室内录音,给孟依禾吃下最后一颗定心丸。通话挂断后我长吁一口气,一低头,微信里赫然躺着两条未接来电。

  都是屠阳打过来的。

  这么多天都没多少联系,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打电话?

  “阳阳?”

  “在忙吗,都没空理我啊。”

  屠阳的话音像凭空长出两条小短腿,一蹦一跳地跑进耳朵里。我眯起眼,声音不自觉柔和起来:“刚才也在打电话,所以没有接到你的。”

  “和谁?”

  “合作的乐团里拉小提琴的姑娘,明天要录第二首歌,给她提了点建议。”

  “……哦。”

  “哦?”

  屠阳拖着长音“嗯”了一阵,闷声闷气道:“她长得好看吗?”

  我被他的话噎住,继而哑然失笑:“我们还没见过面。你问这是要做什么?”

  “也是……”只听他嘟嚷着说,“琴技精湛又温柔亲和的老师,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你这小孩,自顾自地胡说些什么呢。”我纳闷地挑起了眉毛,只当他在没话找话,于是坐回到电脑前,开始整理乐谱文件。

  “你……这两天工作忙不忙呀?”

  屠阳的声音不大,听来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问询。我想了想,把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近在准备最后一首歌的编排了。明天晚上要和余星合他们一起验收第二首歌的配乐录制,如果有问题,后天得尽快跟乐团联系。”

  “好吧,那真的很忙。”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有好好按时吃药吗?”

  “有的,你不用担心。”

  屠阳静默半天没再说话,我终于察觉出异常,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向手机:“怎么不高兴呀。最近工作很累?”

  “没有,今天刚交稿,甲方挺满意的。”屠阳语气一转,忽然问道,“你还记得齐远吗?”

  “……齐远?”我努力在大脑中搜寻这个名字,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想来又是mect的后遗症。

  “罢了,你们只见过一面,忘记也很正常。”他慢慢说着,“当初我只当你是在说笑,现在彻底明白了。我也和那孩子拥有一样的心情了。”

  我更加不解:“你在打什么哑迷。”

  “不告诉你。”他低低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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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合。”

  我下定决心抬起头,和余星合四目相对。

  “我想……向你借用一把小提琴。”

  余星合顿时像被点了穴,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嗬。我去,你俩大清早合伙闹我呢?愣是给人整清醒了。”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余星合三步并作两步走,把手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原封不动交给我:“一进门刚好碰见快递员了。屠阳先生送你的。”

  “什么?”

  还没等他靠近,一股浓郁的花香就先一步扑鼻而来。

  双手接过袋子,我低头一看,袋里装着一大捧沉甸甸的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