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4章 手相

  这样不分黑夜白天地忙活了小半个月,屠阳终于彻底清完了所有工作。

  其实从第二周开始,他就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拼死累活,但我还是避免不了对此感到愧疚。

  “其实我以前也经常这样,兴致来了就一个人出门心无旁骛地玩,剩下的活回来再干,修整一番后反而更有动力。”屠阳向我说明,“你别觉得自责,对工作我还是有分寸的。”

  我倚靠着卫生间门框,看他一面照镜一面剃胡子,讷讷地说:“这好像是你头一次忙到连自己都顾不上捯饬吧。”

  他手上动作一顿,摇摇头:“其实以前还有过一次。”

  “哪次?”

  “……不重要,忘了就忘了吧。”

  他一面伸着懒腰,一面向我凑来:“干净了吗?”

  两人间的距离被他拉近,我隐约嗅到他衬衣里飘散出的茉莉味,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昨天新换的洗衣液,还挺好闻的。

  气味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像长了细密的钩子牵引住神经,竟让我忘记了当下要做什么事,一抬起头,便和屠阳面面相觑。

  他朝我眨巴着眼睛,笑了:“想什么呢?”

  我陷入窘迫:“没事……剃干净了。”

  这时候竟又想起“正事”是什么了。

  “下午我们去逛街吧,买几件衣服。”

  “好。”

  “晚上余星合叫吃饭呢,他们几个都想见你,我们一块去,好不好?”

  “好……可我只记得他们的名字……余星合、房鹏、师雅……赵小佺,对吗?”

  屠阳点头:“挺厉害嘛安鹌老师!不用紧张的,我和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

  “这我没有忘。”我说。我还隐约记得,余星合曾跟我提起过有关屠阳的一些往事。

  但是很多都已经记不清了。

  我不是一个爱逛商场的人。难以忍受聒噪的音乐和攒动的人群,店员过分热情的招待也让人觉得尴尬。

  屠阳走出试衣间,捋了捋身上的外套,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

  “我觉得……比刚才那件好?”我迟疑着说。

  “这件是当季新款,帅哥眼光不错呢,”店员神采飞扬地讲解道,“这件版型更适合您,您个子这么高,把外套衬得更挺括啦。”

  “今年我们家秋装系列还有另一件外套,和您上身这件有点差别,也可以试一下。”

  屠阳忽然朝我看过来,挑起眉,告诉她:“他也要买衣服的。”

  “啊!那这位帅哥来试我们这款好了。”店员急匆匆把衣服取下来给我看:“小哥说得没错,虽然这两款风格相同,但我也认为这款比那款更适合您呢?有没有兴趣试穿看看?”

  “呃,”我语无伦次地接过外套,“那我试一下……”

  糊里糊涂一通试穿,再糊里糊涂地结了帐,离开门店许久,我才如梦初醒,忽地站定下来:“那个……”

  屠阳也跟着我停下脚步:“怎么了?”

  “你,”我看着他手里的购物袋,感到一阵晕头转向,“你的外套和我的那么像,我们怎么一块穿出门?”

  屠阳像听见了笑话一样,翘起嘴角咯咯直乐,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搡着我向前走:“人家不是都说了版型不一样,谁能看得出来?再说看出来又怎么了,没人在乎。”

  我无可奈何地叹气:“你啊。”

  最终事实证明,只要和这家伙一起买衣服,就必将会在被忽悠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离开商场向车库走去,冷风一吹,昏热的头脑清醒了大半,我低头瞧一眼手里的购物袋,里面不仅包装着以前几乎从没穿过的长风衣和浅色牛仔裤,甚至还有一件粉绒绒的圆领毛衣。

  “可是真的很适合你啊,你不觉得粉色很显年轻吗?”

  “是、是,毕竟都已经奔三了,对吧?”

  “啊呀,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非得这么说……”

  /

  逛完商场就已经快要到约定的时间,按照计划本可以提前抵达,不料却在去饭店的路上碰上了堵车。

  “你们到齐先点菜,我们大概还有二十多分钟。”屠阳连接手机蓝牙,对电话里的余星合说。

  “行,你慢点开。”余星合嘱咐道。

  挂断电话后,屠阳就迅速转动方向盘,紧贴着其他车辆调头换路。七拐八弯费了好一阵功夫,总算才开到目的地。

  “车技真好。”我不由得夸赞,“如果是我开车,就只敢原地等着。”

  “我对这片路挺熟,所以才敢这么走。”屠阳摇摇头,坦然道,“其实我十六七岁就学会开车了,我叔教的。”

  “……啊。”

  “那时候没有驾驶证,所以就在野滩里胡乱开。但经过了提前‘预习’,成年后考驾照倒确实轻松了不少。”

  我吃惊地看着他:“你叔叔心真大。”

  他哈哈一笑:“是啊,从小就带我上天入地的。”

  推开饭店大门,腾腾热气和烤肉香迎面扑来,店里食客络绎不绝,我跟在屠阳身后穿过往来的人流挤进包厢,这下总算全部到齐了。

  “我们阳阳来咯。”

  坐在靠门位置的男生最先站了起来。屠阳拍了一下那人肩膀,向我挨个介绍屋里的人。板寸头是主唱兼吉他余星合,头发扎一个揪的是键盘赵小佺,高高壮壮的是贝斯房鹏,穿一身黑的女孩是架子鼓师雅——后两位是正在闹别扭的小情侣。

  “干嘛加上这一句啊,”师雅冲屠阳翻白眼,“你这死小孩,就爱看我们笑话是吧?”

  大家都笑起来,刚一落座,师雅突然面向我发问:“安鹌,你觉得乱花钱,是不是该受点教育?”

  我被她问得一愣:“啊。”

  “看吧!安鹌也站我这边。”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对我愤愤道,“前几天我跟房鹏说,我喜欢的那家包包店里有一款中意很久的包,从昨天开始有七五折优惠活动。结果这人只听进前半句,今天早上突然就把这包给变了出来,说是为我准备的‘惊喜’,在我告诉他的第二天就下单了……七五折诶,明明可以省下足足四百多块,这还不允许我生气?”

  我和其他人一起笑了,赵小佺一拍房鹏后背:“没看出来你这家伙怎么还是个败家爷们儿呢?”

  房鹏被他们调笑得红了脸,忙摆着手,眼神不由自主往师雅身上瞟,一张口,语气又软了下来:“丫丫,回去再说这事吧。”

  师雅故意不理睬他,余星合把服务员端进来的肉铺上烤盘,垂着头说:“你俩就别互相贫了,听得腻歪。”

  “安鹌这次回来,感觉脸色好了很多。”师雅撑着脑袋对我一笑,“今天得多吃点,我们余老板请客呢。”

  赵小佺把啤酒一罐罐递给周围一圈人,我和屠阳收到放在最后的两瓶果汁。

  “不知道安鹌爱喝什么,就按着屠阳的喜好买了两瓶草莓汁。”赵小佺说,“饭店对面就是超市,不好喝过去随便买,反正今天老余全包……”

  “净逮着一只羊薅毛是吧?一个个都这么大方。”余星合一脸啼笑皆非,等待烤肉的间隙,他从包里掏出一张专辑,两只手捏住交给我:“安鹌,今天把大家凑在一块,是想恭喜你顺利出院回来,也想顺带庆祝下莓雨的新专辑的发售。这个送给你,跟上回一样,闲着无聊的时候听听,如果感兴趣,也可以抽空跟我们聊聊音乐、提点建议。”

  我不记得他话里的“上回”是指什么了,但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cd专辑。蓝粉色的封面隐约闪烁着碎片模样的光屑,看起来不太像印象里摇滚乐的风格。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一块讨论过这张专的题材,”他说,“最后还是敲定‘青春’这个大方向,不过范围没有完全限定在校园,所以《Oh,Jessica》这首听起来甚至有点儿‘成人’……哎!肉快糊了,房鹏动下手行不?离烤盘最近的就是你。”

  “上张专辑反响不错,这次余星合就想搞点新东西,几首歌的编曲加了一些实验电子元素,还做了一首比较纯粹的迷摇,就是他刚说的那首小黄歌。”赵小佺接过余星合的话,“下半年我们打算再出一张迷你专,把过去几首乐队满意听众也喜欢的歌重编成Acoustic版,年底再抽空接几场live,今年就美美收官喽。”

  我把专辑妥帖地收进包里,余星合谈起音乐时认真的神情让我不禁有些动容。

  “谢谢你的礼物。”我说。

  后来话题就自然而然转到了别处。这些人不愧是多年的朋友,亲密的氛围让人产生一种尽管参与讨论却也十分难得的舒适,他们聊生活聊八卦,兴奋起来就勾肩搭背,尽管偶尔忽然安静下来,却完全不觉得尴尬,反倒更像情至深处的一抹留白,轻轻一擦就带过了,指腹间留下柔软的余温。

  屠阳和我坐在一块,虽然也同他们一起吵吵闹闹,我却敏感地发现,相比之下他居然显得格外安静。或许是因为没有喝酒、情绪不及他们激动,又或许只是平时太过沉闷的我将他衬托得分外活泼了。

  “哎,屠阳。”

  酒过三巡——每人都喝空了三罐后——余星合叫住屠阳:“出去抽根烟。”

  我目送他俩离开包厢,师雅突然拽住了我的袖子:“安鹌!我最近在研究手相呢,给你免费看看。”

  我瞧着她微醺而红扑扑的脸,有些困窘,房鹏靠在椅背上冲我摆手:“丫丫已经给所有人都看了一遍,你要是不介意,就让她玩吧。”

  我只好伸出了手任凭摆布。师雅眯着眼观察,喃喃地说:“安鹌哥的生命线好长诶。”

  “……是吗。”我也低下了头。

  “哦,你的生命线从这里中断开了,”她说,“但是这里刚好有一条很短的横纹,把断开的空隙接上了。”

  “代表什么呢?”我轻声问。

  “九死一生,逢凶化吉……诶,不应该这么险啊?”

  我没有应答,看着自己伸直的手掌,只听师雅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哎呀!”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赵小佺低头边玩手机边说,“给我们看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激动过。”

  “哥好像会在三十岁左右遇见贵人喔!……”师雅挑起眉毛,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感情和事业走势都会因此受到很大的影响。”

  我不禁怔然,趁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先一步抬起手,缓慢地抽了回来。

  “知道这么多就够了,”我对她笑笑,用玩笑的口吻说道,“看来命数很好,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从来不撒谎……嗝,你信我啦。”

  师雅眯着朦胧的双眼歪斜在座椅上,还没过去几秒,就耷拉着脑袋迷迷糊糊睡着了。

  房鹏无奈地叹气,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给她盖好,又把椅子拉过去,让她大半个身体都靠在他的身上。

  “师雅酒量也就比屠阳好一点点。”他解释说,“今天喝醉没闹,已经算万幸了。”

  “我记得,”赵小佺发出一声爆笑,“这丫头上次喝醉非得拉着房鹏卿卿我我,结果一扭头吐了他一身。”

  想象了一下画面,我也没忍住觉得好笑。胃里塞的果汁比烤肉多,我站起身去卫生间,路上回想起师雅那番醉话一样的“占卜”,指尖下意识磨蹭了几下手掌心。

  男厕就在吸烟室旁边,正当我慢步走近,吸烟室虚掩的磨砂玻璃门里却忽然传出了余星合的声音:

  “那你就打算这样一直瞒着他?”

  也许因为他的语气严肃得实在不像普通抽烟闲聊,我一下子愣住,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始终没有听见屠阳的声音,他大概是用点头或摇头回答了余星合的问题。

  余星合也没有再说话。虽然并非故意,但是窥听别人的对话总归不妥,我扭头准备走进卫生间。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只有让他重新拿起小提琴。”

  头脑里“嗡”地一声,我被屠阳这突兀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一直在迁就我,所以才肯住院,才肯在回来后跟我继续住下去……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

  停顿片刻,屠阳一字一句说道:“安鹌很好……特别好,他值得回归音乐,所以我做的一切也都值得。”

  我不愿再接着听下去,迈开大步闯进了卫生间。猛一抬起头,镜子上凝结着水汽,模模糊糊倒映出我受惊的表情,还有面颊上不自然的绯色。

  卫生间门口滚动播放着嘻哈音乐,和断断续续的冲水声一齐嘈嘈切切卷入耳中。

  我和镜子里的自己沉默地对视。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

  来时开车的只有屠阳和余星合,乐队一伙人都喝得醉醺醺,余星合叫代驾载着他和赵小佺一齐离开,房鹏和师雅与我们顺路,于是便坐上屠阳的车,先送他俩回家。

  “房鹏慢点啊,把师雅扶稳。”

  “知道了!”

  目送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单元楼,楼道声控灯从低往高一盏盏亮起,屠阳才松开手刹踩下了油门。

  “跟以前一样吵,叽叽喳喳的,是吧?”他轻笑着说。

  “嗯……”我把手肘撑在车窗沿上,眯起眼睛,“热闹一点,也挺好的。”

  “哦?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因为和他们在一块,你很开心。”我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你一直在笑呢。”

  “我经常笑啊,”屠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轻飘飘的,“又不只是和他们一起的时候。”

  我垂下视线,他的话像一粒粒粗糙的石子,“嘀嗒”几声跌落进心口,引起一圈又一圈酸涩瘙痒的波纹。

  “不一样的……”

  手背托着脸颊,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当然是不一样的。跟我在一起时,屠阳的笑是一种单方面的消耗,可是和他的朋友在一起时,他的笑容变得不同,那是汲取的笑,他从欢声笑语中得到了快乐的能量。

  二十多年的生活里,我无时无刻不被这样沉甸甸的自卑所折磨。它像一只微小到无法觉察的蛀虫,平时藏匿在七窍最深处,却总能找准时机在人心头啃啮一番,连皮带血泛起无休无止的细痛。

  迎面灯光忽然大亮,我茫然睁开眼,车已经开进了地下车库。

  “嗯……”我缓慢挪动了一下身体,揉眼道,“怎么忽然就睡着了。”

  “辛苦了一天,累也正常。”屠阳侧目看着后视镜,操纵方向盘把车停进位置里。

  打盹后的眼神十分呆滞,我像丢了脑子一样直愣愣看着屠阳身后的车窗,又好像在看他的脸——认真时他的眉毛就会像现在这样轻轻蹙起,和平常乖顺的线条有所不同。

  “安鹌,你这样一直盯着,我害怕会把车停歪啊。”

  我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自己玩笑般的失态:“不好意思。”

  “其实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

  “什么事?”

  屠阳语塞几秒,说话前先叹了口气:“下周要出个差……有一场签售会。”

  我怔住:“这么突然?”

  “嗯,”他熄火拔下车钥匙,看上去有些为难,“我不想撒谎——其实签售会是上个月的工作。但是我不能去……你知道的。”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迟迟没有把头转过来,像个犯错的小孩,不敢抬头去瞧家长的表情。

  我解开安全带,抱住手臂,松松垮垮地靠上车门:“我知道,你得陪我住院。”

  我的语气并无波澜,仿佛只在讲述稀松平常的琐事,屠阳忍不住转移目光,终于肯和我对视了。

  我观察着他犹疑的神情,声音平缓:“我知道你担心我会愧疚,但是你白天才向我承诺过你的工作态度,那我就应该相信你。”

  屠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继而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好像确确实实对这番话感到喜出望外,下一秒就要向我伸出双手。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股莫名的惊慌从心中陡现,如警铃一般轰然大作——我倏地伸出胳膊,挡住了他的来路。

  心脏开始猛跳起来。

  我犹豫着放下手,扯了扯松松垮垮的安全带,向他示意,慢吞吞道:“我已经解开了。”

  “……啊。”

  奇怪的是,连屠阳也好像如梦初醒,他先是一怔,然后挠挠耳朵笑了:“刚才没看见。”

  我回他一个笑容,匆忙转身打开车门。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