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3章 室友

  疯完后已是深夜,两个人在海滩边的旅馆囫囵凑活了一晚,翌日清晨便驱车回返。

  交还了摩托,取回暂存的行李,老板见我们都还饥肠辘辘,热心地向我们推荐了附近一家早餐铺,临走前还送给我们两颗果子,巴掌大小,模样长得有些奇特,老板说那是他这儿的特产,早市上买回来不少。

  我捧着果子,咬下去汁水丰盈,酸甜劲过后,唇齿间留下一股清香。

  我们与老板道别,听从他的建议,压着马路去吃早饭。早餐铺门庭若市,位置不够,我们便效仿当地人的做法,端着小碗蹲在门口路边吃面喝汤。场面堪称诙谐,但不可否认汤面的味道确实很棒。

  磨磨蹭蹭吃饱喝足,太阳已经当空高悬。

  屠阳背包站起身:“我们走吧。”

  “嗯,走吧。”我回答。

  回去的路途中我们坐在各自的座位里,很少开口与彼此交谈,我知道这段经历彻底结束后,屠阳和我一样都需要休息,便默默从包里取出夏忻送给我的书,从开头一页一页往后读。

  离开文字环境太久,重拾阅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带着种种意象和隐喻的诗歌,我读得有些头脑发晕。奇怪的是,在这期间,总不时有种怪诞的感觉忽隐忽现,像被不可觉察之物牵引住了心脏,当眼睛扫过某些字眼和词句时,便突地惊跳起来。

  我有些不安地收回视线,不明白这种反应究竟从何而来。太多纷繁的琐事都被选择性地遗忘了,我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在过去生命中与诗歌有过联系的人。

  ——啊。

  喉头突然一梗,空气生生挤压在吸进气管的半中腰。我垂下眼,手指尖缓慢拂过一粒粒惊心动魄的黑字。

  唐绪彦曾经是爱诗的,这些诗句或许曾被他和我朗读过不止一遍。

  但我已经将它们全然忘记,唯有身体将某些原始的反应保留了下来。

  从前外出奔波时,总是担心睡觉误事,害怕意识不清的时候发生意外难以处理,因此即便是隔夜的旅途,我也很少有过比小憩更深的睡眠。然而今天,不知是因为药剂生效还是身体疲惫,神经松懈下来,便立刻开始发出困倦的信号,我甚至没有花时间过度担忧,就晕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时暗时明的光影从身边经过,不知是否来自于沿途的隧道,睡梦中的自己好像失去了重力漂浮在空中,却极罕见地没有感觉到惊慌。

  等再醒后,搁在肚子上的书被合起来放在了桌板上,我的身上盖着屠阳的夹克外套。

  “快到家了。”他向我悄声提醒。

  /

  脚步停止在屠阳家门前,我跟在他身后,看他开门、进屋,我却在原地呆愣着没有移动。

  “进来呀。”屠阳指着鞋柜下面的两双拖鞋,“右边那双是你的,还记得吗?”

  我这才想起,原来当初临走前混乱匆忙,以为带走了自己的所有东西,结果居然落下了门口的拖鞋。

  在我擅自离开的日子里,屠阳甚至都没有把它们收进鞋柜。

  是还在期待有一天我会回来吗?

  换鞋进屋前,屠阳家里的布置在我脑海中仍是模糊一片,可是当目光扫过桌椅沙发的间隙,有关过去的某些记忆却开始片段式地浮现,和眼前所见虚虚实实地重叠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捏住背包肩带,将翻涌的情绪一点点压抑下去。

  “安鹌。”

  屠阳在他的工作间呼唤我,我跟随声音走进一看,巨大的书架旁边,赫然出现了一张单人床。

  “这里……以前没有床的吧。”我是确信的,所以不禁把疑问说成了肯定句的语气。

  “我自作主张了。”屠阳坐在床上,低下头捋了捋床单,“床是前几天买的,房鹏提前帮忙弄进来了。最近这段时间可能会忙,熬夜干完活,去卧室打扰你也不太好。”

  我皱起眉头,盯着他看。

  我知道他真正顾忌的绝对不是这个。

  “是因为我告诉了你——”

  “不是。”

  他好像也看穿了我的想法,立刻截断了我的询问。

  “安鹌,你听我说。”他抬起手轻轻拉住我的衣摆,“不是因为我介意,我对你永远不会有任何介意。我知道有些事其实你并没有忘记,我也知道你肯定会为此感到不舒服。

  “没有提前跟你讲……对不起啊。”

  他默默垂下脑袋,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委屈。

  我无奈地对他笑,“不要撒娇,我知道了。”

  “其实我也有事没向你说。”我屈身在他旁边坐下来,“最近我有在网上关注出租信息。如果近期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为什么?”

  我向他解释:“我总不能一辈子赖在你这儿,再怎么样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况且,蹭吃又蹭住,我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柔和。听罢后,屠阳的表情在我意料之内,可回答却令我猝不及防。

  “可是安鹌老师,我又没打算让你白吃白住。”他挑起眉,眨巴了一下眼睛。

  这会轮到我怔住了。

  “这也是我回来前就考虑过的事,知道你不想占我的便宜。”他说,“不要在外面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出租屋了,我也能当你的房东啊:现有套两室厅住房出租,积九十平,家具齐全,电全通,拎包住,价格议……”

  “你怎么张嘴就来。”我被他逗得直乐。

  “我说真的,你别笑。”他满脸写着认真,“我盘算很久了。你要是答应,我还得抓紧拟份合同呢。”

  脸上的笑容还没全部收起,我不由自主移开目光,窗户下的书桌上散落着几页纸张,窗外天色几近黄昏,冷不丁一阵秋风卷来,掠走了老树枝干上几片负隅顽抗的枯叶。

  “都叫你这脑袋瓜里考虑完了,我哪还想得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我淡淡道,“屠老板,房租怎么收?”

  “月结吧。一个月五百,毕竟房东还得跟你一起分摊资源。”他从容回答道。

  我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诧异:“你是不是连我找工作的事也知道了?”

  “不知道诶,但猜到了。”

  “你不如发展个副业,去算命吧……”

  /

  如屠阳所说,回来后他确实立刻忙了起来。尽管之前一直向我保证休假对他没有影响,但这些天积攒起来的工作恐怕也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出院前几天,我就开始试着在平台上联系,没想到回来的第二天,就寻找到一份翻译短文章的工作,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我知晓这份工作并不会长久,但至少应该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并且在过渡期间,我确实只能胜任这样低强度的兼职。病情的好转体现在了日渐恢复的阅读能力上,可是相较于几年前还是落后太多。我和屠阳一个窝在卧室苦读,一个呆在工作间里画画,忙起来就是一整天,只好在闹钟的吃药提醒外增设了吃饭提醒。

  因为担心打扰到屠阳,我没有主动进入过他的房间,于是颇为神奇地,我们从几乎片刻不离的环境中抽脱,紧接着便迅速地、默契十足地同彼此保持开了距离。

  两个人都忙得很,但“忙”总是个很好的借口。

  每天晚上我睡在屠阳的双人床里,活似害怕触犯了什么禁令,只侧身躺在属于自己的这一边。多数时候都会因药效安稳睡去,但是极偶尔的情况下,动荡不安的心绪也能够短暂赢过生物学和药理,先一步占领黑夜的高地。

  有天夜里,我梦见了一双眼睛,一只藏匿在发梢阴影后面,另一只却像被迎面的金光照耀——或者更像被一团大火点燃,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悄声沸腾。

  眼睛被映衬出了迥异的光亮,可是眉目的轮廓却太熟悉了,我因此感受不到恐惧,它们直直盯着我看,我猜不出这双眼睛背后存在着怎样的情绪。倏忽间,“轰”一声地动山摇,不知来自何处的火光炯炯闪烁,那只明亮的眼睛恍若变成炸裂的太阳,似要迸溅出滚烫的泪水,烈火在下一秒吞没冲撞的尘埃。

  我不假思索地伸出了双手,盖住了一整夜与我对视的双眼。方才的一切在顷刻间化为泡影,只有手掌触摸到一片身体内核散发的温度,睫毛温顺摩擦着敏感的皮肤,似瘙痒似摩挲,手心传来一阵规律的跳动,好像根根睫毛下面都牵连着精力过剩的脉搏,并且在我短促的喘息声中变得愈发强烈,甚至由于频率失真而变得诡谲,仿佛倒映在洞壁上的新生之火。

  我猛地睁大了眼。

  天蒙蒙亮。我抬起手臂,虚握住双拳沉默。手心滚烫,浑身是汗。

  /

  编辑蒋恬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了解我的情况后,第一篇文章的截稿日期被她略微放宽到了五天后。

  “我们编辑部很好说话的,你有什么特殊情况都可以直接和我讲。”她在电话里跟我说。

  尽管如此,答应过的工作还是不能随便懈怠。敲下回车键的那一瞬间,屏住的一口气终于被我沉沉呼了出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邮件发送成功的弹窗,感受着浑身上下紧绷的肌肉逐渐松懈,恍恍惚惚地揉了两把眼睛。

  这种感觉微妙得让人难以言喻,好像就在这一刻,我的双脚终于真切地、踏实地踩在了地上——心惊胆战地面对着阔别已久“真实”的世界,然后踉跄迈出了试图与它重修旧好的第一步。

  合上电脑,我伸着懒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正清点盘算着食材,背后突然传来屠阳的声音:“找喝的?”

  我被他吓了一跳,扶着柜门转身:“我交稿了,接下来的两天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是吗,”他露出笑容,“恭喜你,安鹌老师。”

  “看你在忙,就没有叫你。”我说,“今晚我做饭吧。以前要么点外卖、要么被你包揽,我都没有下厨的机会。”

  屠阳看起来有些困,可听到我的话后还是警觉起来:“真的吗?”

  我笑着叹气:“会用刀,你不放心,可以给我打下手。”

  虽然经历了各种影响大脑的治疗,但毕竟有着过去十几年的经验,凭靠肌肉记忆也不至于做得太糟。屠阳的厨房对我来说算是最陌生的一块领域,所以他的帮助确实很有必要。

  好在两个人还算默契,兵荒马乱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开饭后,屠阳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神情里依旧带着难以置信:“我原本以为安鹌老师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居然这么会做饭。”

  “过去挺引以为傲的,不过还是生疏了,”我用汤匙舀一碗汤递给他:“尝尝咸淡?”

  他喝完,表情夸张地朝我举起大拇指。

  “好羞愧,你比我会做饭多了。”

  “胡说八道。”我夹起一口菜,“以后我们可以轮流做饭,谁工作忙谁享福。”

  吃过饭,收拾洗碗。屠阳坚持要自己来洗,我便帮他把碗筷收进柜里,洗好一个递一个,倒是挺井然有序。

  两个人都站在洗碗池旁边,不免有些拥挤。我一面出神,一面接过屠阳送来的盘子,没想水声刚一停,都没来得及防备,我就突然被他弹了一脸水珠。

  “你——”

  我像个傻瓜一样呆站在原地。过去从没有人对我做过这样的事。

  “怎么啦?”屠阳露出得逞的笑。

  “反击啊。”

  我瞧他洋洋得意的模样,没忍住歹心渐起,上前拧开水龙头,不敢太过放肆地捧水,于是浸湿了手往他身上一通乱甩。

  屠阳立即效仿,他身手敏捷,没一会就占据了混战的上风,甚至试图堵截我的逃路。

  “告饶!告饶我就放你一马。”

  “臭小子,凭什么。”

  突然两只手腕被紧紧握住,我被屠阳困在了灶台边,两条胳膊被迫撑在台沿上。

  “松手——”

  我佯装生气,然而甫一抬头,同屠阳四目相对时,身体却忍不住突然打了个颤。

  从我的视线望去,天花板的灯光被屠阳的身体遮去了大半——因为他离我太近了。

  屠阳脸上的笑意没有褪去,那双毫无征兆闯入我梦里的眼睛,此刻再一次与我相互凝视。

  我被他的目光钉在了原处,忽然连眼睛都不敢再眨……我感到一阵惊怕,怕他也会像梦里那样,轻轻松松就能够洞悉构成我的、难以启齿的那些部分。

  屠阳乖顺地凑向前,迎面靠在了我的身体上,几缕发丝在耳廓边上磨蹭,引来一阵轻微的酥痒。

  “忽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了。”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小声嘟囔道。

  “嗯?”

  “……没什么。”

  沉默片刻,屠阳又张口道:“以前和朋友玩,都是我去他们那边。你还记得吗?在你刚来的时候,家里连沙发都没有。”

  屠阳把下巴支在我肩上说话,不仅我的肩膀会跟着他一起动,他的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我不喜欢家里太热闹,总觉得还是一个人更好。”

  “可是你走后,我几乎每天都呆在余星合他们那里,我不敢回来。”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从高中就开始一个人住了,可是你不在的那些天,我却总感到害怕……

  “多奇怪。家里终于只剩下一个人,我却突然不能接受了。”

  玩闹时高涨的情绪,随着呼吸渐渐恢复平稳。我使了使劲,双手脱离屠阳的牵掣,然后缓慢地向前伸去,抱住了他的身体。

  “现在还害怕吗?”

  屠阳摇了摇头,蹭得耳朵更痒了。

  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断断续续的痛苦画面在黑暗中迅速掠过,mect和药物使这些记忆变得灰蒙不清,可是它们却依然不公平地、永远地驻留在屠阳的脑海里。

  “安鹌……”

  “嗯。”

  “你的袖子被我弄湿了。”

  “啊,那该怎么办?”

  “别装傻。我后背也被你的手拓湿了。”

  我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过激而紊乱的情绪快速消退,诡异的颤栗感在身体里外上窜下跳,指尖和舌根也阵阵发麻。

  我的眼睛也被他弄湿了。这句话我没有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