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2章 启程

  一只蝉从树上摔落下来,掉在我的肚子上面,周身棕黑,躯干枝理不自然地皱缩成一团。

  我眯起睡眼,撑起手臂背靠在树干一旁,默默拾起它的尸体,放在掌心里端详。

  “秋天真的来了啊……”屠阳靠在我身边,迷迷糊糊地说。

  夏忻妈妈对我说恭喜,终于“熬出了头”。贺医生笑着问我,想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孙医生把最后一张体检报告单递过来,我签下名字,没有说话。

  抬起头,我默默望着窗外被护栏割裂的天空,海风流经老树枝桠缝隙,树叶刷啦啦作响,不知名的海鸟在空中盘旋,偶尔发出两三声啼鸣。

  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恍惚。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在脑海里却长久得恍若人的半生。接连反复的电休克治疗,让我对时间流逝的把握出现了严重偏差。有一天和屠阳在树下枯坐了整个下午,不得不回返的时候,我竟以为只过了短暂的片刻。

  所以我说不好,真正离开时我究竟会怀着怎样的心情。过去的记忆就像被窗栏切成碎片的窗外的云,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可是映在眼中时,却又成了另一番光景。

  夏忻把手中的书递给我,那是一本《聂鲁达诗集》。

  “我很喜欢他写的诗。哥,我带来的书不多,能送出手的也不多,思来想去,还是把它当做礼物送给你吧。”他对我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感觉,哥其实也是喜欢读诗的。”

  我翻开书的扉页,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铅笔字迹工工整整。

  “啊,我有这个习惯,会在书上记名字。”他这才注意到,忙对我说,“回头用橡皮擦掉就好了。”

  我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小忻。我会永远记得它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用记忆做担保是最不可信的事情。但是这些天来,我也逐渐懂得,有时候,一些能够编织出美丽向往的话语和承诺,其背后的逻辑欠失和意义的虚无,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哥,你不玩微信?”夏忻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你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发过……没有屏蔽我吧?”

  我愣了愣:“确实很久没有用过了,没有屏蔽你。以前有没有发过朋友圈……我也记不清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神情似乎有些抱歉,我对他笑笑:“没事的,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联系我。”

  临行前一晚,准备取回最后一叠化验单,敲门走进贺医生办公室,却发现她在低头抽烟。

  “不好意思。”或许是因为时间太晚,贺医生没料到还会有人进来,她有些意外,正打算把烟掐断,我摆了摆手想说没关系,话到嘴边却又突然拐了弯:“……可以给我一根吗?”

  贺医生朝我眨眨眼睛,从抽屉里取出烟盒:“我记得你不抽烟啊。”

  “当时表上填了不抽,其实是会的。”我借火点燃烟卷,贺医生把整理好的纸页交给我核对确认,余光瞥见她在手机键盘上不停敲字,眉头皱得很紧。

  我收回目光,没有多问。将文件夹还给贺医生,她推推眼镜,忽然用闲聊的口吻说道:“在医院里,总有很多患者坚信自己没有生病,还有一些认为经过治疗自己已经恢复如常,但他们其实都还没能符合出院的标准。”

  她吸进一口烟,指甲敲了敲桌面:“今天有一个小姑娘登记住院,这是她第四次来。和你同一个病房的夏忻,你应该了解,他也已经接受过两次治疗了。

  “尽管身为医生,有时候我也忍不住觉得困惑,如此大量的病情反复案例,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撼动了这些‘标准’的准确性?”

  我将心中的疑惑宣之于口:“可这些标准都是临床病理研究得出的结果……”

  “那你的感受呢,安鹌?”贺医生问我,“你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了吗,完全可以离开住院治疗了吗?”

  我被她的话弄得有些懵,思索半晌,对她摇头。

  不是确定不可以,而是觉得茫然。

  行动不再如同过去那样偏激,是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自杀”的想法被药物的力量压制,但如果离开这些屏障的庇护,我明白自己一定会再次无可控制地滑落深渊。

  住院仅一个多月,我的病只能用好转形容——要说已然“痊愈”,确实太过于夸张。

  每个病人只是在“变好”的阶段里达到某个标准,就可以被认定为“恢复正常”。如此想来,的确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难辨真假的错乱感。

  贺医生笑了起来:“这些都是闲谈胡话,听听就好。对了,经过屠阳的要求,我们已经跟赵医生那边做好了衔接,将来你可以直接在她那里接受后续治疗,不必千里迢迢赶来这边了。”

  她一定察觉到了我表情的空白,于是善意地提醒:“她是在你们城市为你治病的医生。”

  “……啊。”

  烟燃尽了,我起身同她道别。贺医生的语气十分轻柔:“好好生活吧,安鹌。作为一个医生,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至少不会再在这里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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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行李的时候,屠阳从护士那里取回刚住院时没收走的东西,其中有一条红绳串着的玉坠。他把绳子系在我的脖子上,我捡拾起玉坠,和幽绿无瑕的玉观音怔怔对望。

  屠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这是一位婆婆送给你的。”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神像的脸,我呆呆地摇头:“不记得了。”

  屠阳眼神闪烁,他替我将项链塞进了衣领,玉石紧贴着我的胸口。

  “婆婆替你开过了光,所以要好好戴着。”他对我说道,“没准真能为你避祸消灾呢。”

  夏忻送我们来到医院门口。临行时,我与他紧紧拥抱,少年的声音细弱沉闷:“哥……谢谢你。”

  我搂住他瘦弱的肩:“我也要感谢你啊。”

  夏忻埋着头,用只有我俩能听清的音量问道:“一切都会变好吗……?哥,你相信吗?”

  我的目光迟滞地移转,一时间找不到了落脚的方向。

  “……我不相信。”我小声回答他。

  “可是我希望有关你的一切都会变好,我相信,你也希望有关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说,“小忻,要永远记得你不是一个人。”

  夏忻哭了,他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对我说:“我们做个约定,哥。”

  “每年春节的时候,我们都要视频,打电话也好。”他吸了吸鼻子,“除非真的有了……特殊情况……”

  “嗯,我答应你。”我朝他勾起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变了是小猪。”他红着眼圈,也红着脸颊。

  我笑了:“好。”

  出于时间考量,回程票买在了第二天。至少离开前,屠阳和我还能在这座从未来过也大概不会再来的城市里虚度半天光阴。

  旅社老板说,城里多低山丘陵,路面狭窄,骑车反要比开轿车轻松很多。屠阳于是从老板那里租了一辆摩托车。

  “你还会骑摩托?”我不得不扎起了头发,屠阳跨上车座,拍拍坐垫:“安鹌老师,我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呢。”

  我翻上车,有点笨拙地坐在屠阳身后。

  “扶好啊。”他转过身,把安全帽扣在我头上,又替我系好了绑带。

  摩托车一路向前驶离城市,沿途风光不断变换。喧闹人烟逐渐散去,开上公路、爬上山坡,我抬起头望向远方,山那头连接着成片的大海天空。蓝色与白色交相辉映,我很难辨认清楚它们之间的界限藏在何处。

  飞车疾驰,眨眼间,天地缩略成为一瞬的光影。

  行至此时,我竟久违地想到了自由。

  无数思绪从脑海中如风景般一闪而过,然后不可阻挠地向着遗忘的尽头穿梭。我急切地想要开口,突然却被迎面撞来的潮湿海风呛了一大口气。

  “屠阳!”我大声喊道。

  “怎么了?”他也只能用同样的音量回应我。

  “……”

  我喘着气,大脑里忽然断开了线。

  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居然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些模糊的声音。

  “大海很美……我很开心。”

  最终我这样告诉他。

  “真的!我没骗你。”

  屠阳弓起的腰背似乎僵硬了一瞬,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车身突然侧斜,高速驶过一个急弯。

  我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了,本能地挨在屠阳后背上,两只胳膊完完全全地环抱住了他的腰。

  “臭小子!……”

  屠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快就被奔跑的风击散,只剩下仓促的尾音。

  我的胸膛紧靠着他的脊背,我们都能够感受到对方疾速的心跳,以及身体由于剧烈呼吸所引起的连绵起伏。

  暗绿色的护栏从眼前飞速掠过,风太大了,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屠阳的后背被太阳晒得十分温暖,我犹豫着,终于忍不住把头靠在了上面。他的衬衫里飘散出和我一样的洗衣液气味。

  我没有将手撤回,半个身体都贴在了他的身上。

  时间也在和我们一同狂奔。

  忽然,屠阳的腹部传来一阵震动,我的手掌感觉到了轻微的酥痒。

  他大概说了一些话,句子不长,他的声音太小,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说什么?”我高声问。

  然而他的腹腔没有再次震动,他用沉默回答了我。

  抵达榴湾时,天色已近黄昏。这片海滩是城市里比较出名的景点,我和屠阳走进小吃店铺垫了垫肚子,座位很好,海滩日落都一览无余。

  我们坐了很久。直到火红的悬日一点点沉入云层,拖动着身体缓缓坠入海平面,我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边,这场景总让我感到一种迷蒙的似曾相识。

  我好像和屠阳来到过这里……不,应该是去过另一片海滩。总之,我们在一起看过同样的日落,云霞以极其相似的方式将夕阳吞咽殆尽,海浪翻滚吐出泡沫,我们在静谧的涛声中相视无言。

  “我总是在忘记。”我喃喃地说,“好像提前变成了一个老人。”

  屠阳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饮料:“老人吗?不像啊。”

  “那你觉得我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这谁说得上呢,”他说,“等将来我们变成两个老头的时候,就知道了吧。”

  天空与海洋逐渐褪去霞光,变成墨一样浓重的深蓝。不远处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载歌载舞,老板说,今晚有篝火晚会。

  屠阳拉着我前去凑热闹。人们在沙滩上筑起火盆,柴火噼啪燃烧,音响里播放着当地民族歌曲,他们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旋转着舞蹈。

  谁知才一走近,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们两人就被一众热情的舞者卷进了队伍里。场面有些混乱,我和屠阳被人牵住了双手,唐突地闯进这个越变越大的圆环中,不但被拆散开来,随着更多人的加入,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乐声激昂,伴着跃动的鼓点,当地人和游客都一齐乱哄哄地唱着、跳着、欢笑着,我实在很难和他们一样激动,却又挣脱不得,两只手被身旁的人们牢牢抓住,手臂也无法受控地上下摆动。我闭上眼睛抿住嘴唇,跟随着圆圈不停转动,忽然有一种在过山车上颠倒往复的错觉。

  再一睁眼,目光便不由自主搜寻起熟悉的身影——因为个子太高,从人群中找到屠阳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不知不觉间,他竟快要被挤到了我的对面。

  屠阳好像已经融入进欢乐的氛围,他熟悉了音乐的节奏,与大家手拉手摇晃着双臂,脚步也跟着韵律随意地踢踏起来。

  我远远望着他,眼前焰火燃得正旺,柴火焚烧着躯干劈啪作响,旋转的火舌直直向半空中蹿起,下一刻又急转而下,簇路路地弹跳进沙地。

  火光映在屠阳的脸上,忽地亮起,转瞬间又暗淡了下去。

  我再一次短暂地被现实抽离,音乐和欢歌笑语都跟随海风一同远去。此时此刻,我只看见屠阳被火焰点亮的炯炯双眼,只听见不远处呼啸不息的海浪。

  倏忽间,屠阳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也许是出于惊喜,他笑了,眼睛和嘴角都弯出了熟悉的弧度。

  我于是也对他露出了笑容。我们隔着篝火、隔着并不算遥远的距离默默相视。但他不知道的是——我的耳朵发麻,指尖也在细微地颤抖,因为我忽然失去了辨别周身嘈杂声音的能力。这是极陌生的感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坍塌,让我几乎在同一时刻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我不明白,那些躁动的鼓声究竟来自身后的音响,还是我仓惶跳动的心脏;喧嚣浪涛或许也并非生发于大海,而是我脑海深处震耳欲聋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