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1章 琴声

  过去有一段时间,差不多在刚安顿好妈的后事之后,我的生物钟陷入了二十多年从未出现过的混乱。

  我时常在黑夜里通宵到天亮,又在中午昏昏睡去,经历一段冗长而糟糕的梦境后,再睁开眼,就到了傍晚。

  我透过出租房小小的窗户向外看,整片天都被夕阳烧得火红,橘色的灿光顺着云层晕开,像打湿了笔头在纸上洇出翻滚的水痕。

  窗外高楼耸立,太阳躲藏在楼宇之间,从夹缝中透漏出刺眼的光。我盯着它看,总会在恍惚间觉得,其实并不是太阳在一点点下沉,而是整个世界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不断上升。

  我不敢打开窗户,在推开那层阻隔的玻璃的一瞬间,窗外世界的无限喧嚣就会挥舞着触手不可阻挡地爬进屋里,爬入我的耳朵。

  那时候我的听觉变得格外敏感,汽车鸣笛、行人交谈、商场大甩卖,各种声音杂糅成为一团稀烂泥浆,汇入时间之河,就变成了悲伤的洪流。

  我忍不住捂上耳朵,窗外锣鼓喧天,浩浩荡荡侵入我寂静无声的世界。“被遗忘”的海浪愈涨愈高将我吞没。太阳烧得正旺。

  缠绵的音乐戛然而止,脚下一瞬间失去了着落,下坠感如此明显,以至于我浑身猛地痉挛,紧接着睁大了眼睛。

  我半缩着身体躺在病床上,屠阳紧挨在身旁,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腰上,几乎像是在搂着我的身体。

  大半意识仍陷在未完的梦里,我半眯着迷蒙的双眼,依稀看见屠阳脸庞的轮廓。病房里并不冷,但是两个人面对面靠在一起,不知为何,心中居然隐隐浮现出寒冬炉火般的熨帖和安稳。

  一只耳朵里还塞着耳机,我迷迷糊糊地猜想或许是屠阳的手机没了电,连耳机都没有拨走,就合上眼,滑入了下一个梦境。

  第二天被集体闹铃唤醒,睁眼后,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屠阳病床的一侧,房间里不见他的踪影。

  我缓慢坐起身,望着夏忻空荡荡的床铺出神,等待记忆回笼。

  后来,我们一直在听屠阳手机里的音乐——准确讲也是我的音乐——一首接一首,有些印象深刻,有些并非我所创作,而是来自于曾经在平台发布的翻奏视频,屠阳从中分离出音源,然后下载到了手机里。

  熄灯睡觉时,整份歌单已经播完了一轮。我欲要起身,却忽然被屠阳拉住了手:“安鹌,再陪我听一会吧。”

  上半身僵了僵,我弄不清究竟是脑袋在这一瞬间突然搭错了弦,还是被屠阳轻飘飘的声音所指引,心尖居然像烈焰上空炽灼的火星突跳起。撑着床板的手肘慢慢松懈下来,我默不作声地躺了回去。

  屠阳和我四目相对,每当他笑时,眼睛就弯成两条细长的月牙,嘴角也轻翘起来,让人忍不住跟他一起高兴。

  我闷声笑了:“这么开心?”

  他点头:“嗯。”

  忽然,屠阳抓住我的手腕往自己身前送了一下,正当我发愣时,他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默默松开了手,转而将我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面。

  “你可以感受一下我的脉搏。”他小声说。

  我欲言又止,四根手指微微下压,试探到薄薄一层血肉下蓬勃有力的震动。

  “摸到了吗?”

  “嗯。”

  手掌朝下贴在在屠阳腕上,我却忽然不想将它挪开。渐渐地,手指触碰到的心跳频率,也随音乐节奏一同归于平稳。

  我看得出来,屠阳本是打算要我触摸他的胸膛。毕竟那是感受心跳最直接的方式。

  或许他也同样看穿了我的猜想,但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躺在同一张被褥里安静地聆听。直到意识被旋律轻巧攫走,然后毫不吝啬地丢进了昏晕梦乡。

  屠阳推门进房,手里抓着毛巾擦拭头发。我要去洗漱,站在他身旁都能感到一股湿漉漉的凉意。

  “大清早洗冷水澡?”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立刻“啊”了一声,随即闭上了嘴,眨巴着眼睛和我对视。我更加疑惑,他终于忍俊不禁回答说:“立秋也热呀。”

  我当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对屠阳总带着一种无需理由的信任。通常生活中,这些交谈只是一些不必在乎的稀松平常,更何况一次mect就能抹除的记忆,也让耿耿于怀变得毫无根据可言。

  那天之后,屠阳偶尔还会向我发出听音乐的邀请,但是没再要我同他一起听到三更半夜。他说那天其实心里有数,再听一会就打算关掉手机,却没想到我们俩居然不约而同都睡了过去。

  现在想想也不禁觉得好笑。和他在一起,好像不论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觉得太过稀奇。

  只不过有些时候,任凭那些过去亲手谱写与演奏的乐曲通过耳道、在头脑里四处游走,的确无法按捺住难以表述的忧伤。想到它们曾被自己决绝地抛弃,今后也不知能否重拾演奏的勇气,胸口就像被人无来由地凿开一个洞,冷风穿过,便结成霜冻,从溃烂处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时常在乐曲播放中途下意识地抓住屠阳:有时候是衣角,有时候是袖口,有时候是他的手臂。我需要一个可见可触的真实存在,帮助自己跳脱出情绪下坠的无尽虚空——这个方法是贺医生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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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另有起因,几天后的某个上午,我突然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

  我几乎条件反射地从病床上坐直了身体。如果不是屠阳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我绝对会不假思索认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声音大概是沿着走廊传来的,虽然病房门都带隔音,但乐器的声音往往更有穿透力,在曾与小提琴日夜相伴的我听来,简直不能再熟悉了。

  自那天起,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阵模糊琴声,每次只拉短短一首,拉完就不再出声。

  夏忻向我解释,医院有时候会允许患者演奏乐器,因为这些兴趣爱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为治疗提供帮助。他第一次住院时,隔壁病房就有一个女孩天天吹奏葫芦丝。

  我理解了他的意思,可是却又很难控制心中不时涌动的好奇。我忍不住向贺医生询问,她告诉我,有一位会拉小提琴的婆婆前不久转进了普通病房,她和我一样患有抑郁症,但也同时罹患了轻度阿尔兹海默。尽管时常记不清身边的人和事,却唯独对小提琴的记忆鲜活如初。

  我也曾在网上见过诸如此类的报道。阿尔兹海默把人多年的记忆搅弄得乱七八糟,却不会让他们遗失掉过去的爱好。视频里的老人讲话都十分艰难,却能流畅且感情丰富地弹奏一支钢琴曲。

  婆婆和我住在同一层楼,偶尔看见一名护工从她病房里进进出出。一次午饭间隙屠阳和她闲聊,她说婆婆只有一个外地做生意的儿子,平时没空管她,有一次临时回家发现她居然在准备上吊工具,被吓得不轻,没多过问就把她送进了医院,打电话问候的次数寥寥无几。

  我也曾在一次康复活动的时候,偶然看见她坐在轮椅上一个人晒太阳,嘴唇翁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神呆滞,飘忽不定。

  屠阳曾试图让我和婆婆聊聊,但都被我婉拒。其实我并不希望在住院的日子里和太多人相识,大家身上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创伤,理想中的互相疗愈,极有可能会变成给彼此增添负担。

  直到一个傍晚,屠阳旁推侧引的建议终于让我感到不耐烦,当我皱起眉头向他一股脑说出我心中的顾虑后,他安定了几秒钟,忽然从病床面对我的一侧转到了另一侧,将后背留给了我。

  “你干嘛?”我问。

  沉默了半晌,他闷闷地说:“你不想的真正原因可不是这个。”

  我被他的话噎住了,顿时有点哑口无言。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试着再迈出一步。”他耷拉着脑袋,语气一点点弱了下来。

  “我们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不是吗?”

  我抱住蜷起的双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后脖颈看。

  这场僵持实际上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屠阳身体动了动,慢吞吞地转了过来,想学我的样子坐在床上,可是他太高了,蜷起腿反而让整个人都变得局促,像个笨蛋。

  我被他笨拙的样子逗乐了:“你不要耍宝。”

  他挠了挠头冲我一笑,看我的眼神像做了错事的小狗:“你别生气。”

  我摇摇头,举平右臂朝向他。

  “你别生气。”我重复道。我们的视线汇聚在手臂末端,从指尖到手掌,整只右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

  “阳阳。”我凝视着弯曲的手指微微出神,声音在空气里消散,“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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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如此,每当婆婆开始演奏时,我总会不由自主撂下正在做的事,坐下来等待十几分钟的乐曲结束。婆婆拉得很好,尽管偶尔会有跑音和停顿,但光从基本功来看,显然拥有着多年训练的痕迹。

  不仅如此,她会拉的曲子其实真不少,从第一天开始到现在,我几乎没有听到过两段同样的旋律。

  可是后来我却没再听到婆婆的琴声。心里觉得纳闷,可又不好意思向别人询问,因为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整条走廊里只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和说话声。

  第四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在屠阳出去洗漱的间隙里问夏忻:“422病房的婆婆,这几天怎么都没有拉琴?”

  夏忻惊讶地看向我,似乎觉得我不知此事太过于稀奇:“婆婆这几天都在一楼活动室呀!”

  “啊?”这下轮到我发懵了。难道只有我不知道这回事?

  “婆婆每天只拉一首曲子,因为担心自己会吵到别人休息。孙医生就提议干脆每天下午去活动室好了,还会有喜欢听音乐的观众捧场。这几天婆婆都在那里,我今天下午去看了,人蛮多的。”

  我卧在床里闭上眼睛,想要逼迫自己睡觉。可是某些思绪却像冬夜顺着窗缝钻进屋里的滋滋冷气,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实在显得唐突,却又无孔不入、不可抵挡。

  翌日,我告诉屠阳婆婆在活动室演奏的事情。

  屠阳闻言,冲我挑起眉毛:“所以呢?”

  我抬头看他:“今天下午……我们不去‘广场’了吧?”

  屠阳笑着揽住我的肩:“去哪儿我都陪你。”

  我们并不经常在活动室度过下午,毕竟大家都更想在康复活动的时间里去户外逛逛。印象中平时来这里的人不是特别多,但是今天一进门,却让我和屠阳都感到有些震惊。

  婆婆坐在窗前的轮椅上,四周围绕着一大圈人,站着、坐着,大多都在聚精会神听她演奏。

  我们寻到一处空隙,一齐蹲坐下来。在此之前不知道婆婆已经拉过了几首,我侧目向身旁的阿姨看去,她的脸上挂着呆愣的笑容。

  “《唱支山歌给党听》?”屠阳用手掩住半边脸,悄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

  可惜这首已经拉到了一半,没能从头至尾听完。这首之后的《梁祝》《庆丰收》《井冈山上太阳红》……都是过去那个年代里受欢迎的经典曲目。

  我慢慢闭上眼睛,然后睁开。飘滑入耳的音符有时断阻,有时偏走,但是经由婆婆拉奏,那些旋律反倒都染上了一股超脱光阴岁月的意味。

  流淌时间的溪流,此时此刻变成了滔滔不绝的江河。目光在婆婆的脸庞与小提琴之间游移,她垂下眼帘,始终带着平和的笑容。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我眨眨眼回过神来,不远处有人跟随旋律唱出了声。

  另一个方向的声音很快接住下一句:“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身边也有人跟唱起来,有老人也有少年。很快,零星的哼奏愈发清晰嘹亮,终于变成了宏声的合唱。

  如果实话实说,这场合唱其实算不上悦耳。有些声音含混不清,有些跑调不断,还有更多记不住歌词只能嗯啊附和。但是小提琴声越响亮,听者——也是合唱参与者——脸上的神情与唱出的声音就越激动……不,也许用简单的“激动”来形容还远不足够:这是一种以琴声为媒介、以歌喉为载体的集体宣泄。甚至连唱什么歌曲也不重要了。它们的本质,不过是被谱写旋律的高声呐喊呼号。

  人们目光炯炯,涨红的脸颊上满写着脆弱的热望,对回归与重塑的无限热望。

  我向屠阳看去,他也在偏头看着我。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他对我扬起笑容,跟大家一齐大声唱起来。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乐曲奏毕,取而代之的是不绝的掌声。我坐在地上看着婆婆,她对我们轻轻点头和微笑,把小提琴平放在双腿上。今天的演奏到此结束。

  人群渐渐四散离开。我站起身来,没有走动。从掌声响起直到此刻,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像被一股无形的引力牵动,在我的耳旁潮起又潮落。

  婆婆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又回到了初次相遇时的神色。我默默上前蹲了下去,用她能够听清的音量唤道:“婆婆。”

  她这才像是发觉到我的存在一样,慢慢垂下头来。我仰头看着她,又轻轻指了指她的琴。

  “您拉得很好、特别好。”我说。

  她迟缓地接收到我所发出的讯息,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小臂。

  “有没有……需要提升的地方,啊?”她蠕动着嘴唇,声音断断续续。

  我迟疑片刻,告诉她:“婆婆,换弦、的时候,手臂、可以提前向、要换的弦那里、靠近,重量、再下沉一点,这样可以、减少、换弦的噪音。”

  考虑到婆婆年事已高,身体又患了病症,这种情况下,能拉到今天如此水平已经相当不容易,严加要求显然太过强人所难。

  婆婆点头笑了,把手里的琴往前推了推,我没懂她的意思。

  身旁的护工笑着跟我说:“她可能是想听你拉两首。真巧,能在这里遇上志同道合的人,老太太肯定很高兴。”

  方才我一直望着婆婆手中的琴弓,可是听闻此言,却想也没想就“唰”地站起身来,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愣住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来不及思考究竟为何会如此反应,只得抱歉地对她们笑笑,浅浅鞠了一躬,然后立即转过身去,几乎慌不择路地离开了这里。

  身后跟随着一串脚步声,我知道是屠阳,但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停下来。

  我冲回病房,重重地坐回到床上,粗喘着气,目光无处可依。脑海中反复重现刚才的种种画面,奏乐,歌唱,对话,逃离……多像一场未曾真实发生的无序的梦。

  为什么流下了眼泪?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屠阳在我身前坐了下来,隔着泪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十有八九带着担忧。

  “别看了。”我用手背胡乱擦了两把脸,声音哽了哽,“没事的,一会就好了……”

  屠阳静坐片刻,然后起身走开。我努力深呼吸,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尝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

  学到的方法慢慢在身上起了效果——这一次,我终于没有感觉到剧烈的头痛和眩晕。

  上半身瘫软地靠在床头,屠阳走进屋,手里端着一杯热水。

  “好一点了吗?”他问。

  我点头默认。

  他笑了笑,把水杯递给我。

  “安鹌,就像你之前告诉我的那样……你也要再给自己一些时间。”他说。

  我低头啜饮一口水,听他用轻柔的声音讲道:“你比我想象得更勇敢,也比你自己想象得更勇敢。”

  我默默看着水杯里蒸腾的热气,忽然觉得,这个时候好像不应该对他说谢谢。

  我抬起眼:“有点想听你再唱一遍。”

  “……什么?”

  “刚才一起唱的歌。”

  屠阳也许以为我在调笑,但是我的表情很严肃。他没有刨根问底,却害羞起来,轻声问,用原唱伴奏好不好。

  手机音量很小,屠阳的声音也很轻。这一遍更像四下无人时轻松随意的哼唱,我们一块唱完了最后四句。歌词和韵律在我脑海中时隐时现,直到两天过后,当我躺在电休克治疗室里,它们仍然固守着挥之不去。

  “安鹌。”诊疗护士确认姓名后,把电极片贴在我头上,“最后一次。坚持到现在辛苦了。”

  “……啊。”

  听到这句话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人们常说,即便把人吊在一根绳子上,时间久了,也会渐渐对此习以为常。比起前者我们当然过得更好,然而对一切逆来顺受得太久,便也想不到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在受苦了。

  好在麻药让我在开口前就失去了意识。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一次mect的时间好像比以前快了不少,醒后的不适感也没有以往那么严重。

  做完检查,我晕晕乎乎地离开治疗室,扶着墙壁朝病房的方向挪动,屠阳就坐在不远处的排椅上,他一听见开门声音就站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头脑发晕,眼皮只能勉强睁开,可是就在这一刻,内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无比强烈的渴望,就算他只是站在原地,我也要马上过去——这是我宕机状态的大脑里唯一回响着的声音。

  我终于走到屠阳身前。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我疲倦的笑容,因为在抬起头的瞬间,我就比他先一步伸出双臂,然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

  我模模糊糊听见一阵笑声,屠阳的胸腔发出了小幅度的振动。

  “欢迎回来,”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声音听起来像如释重负的喟叹,“欢迎回来。”

  作者有话说:

  整理一下目录,合并了开头部分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