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0章 无解

  消防通道里,灯光忽明忽暗,墙壁沿着楼梯一路向下,逐渐被下层暗着灯的黑暗所淹没。半夜时分,发出任何声响都能够听见隐隐的回音。

  夏忻的眼神里一片空荡,他揉搓着手背上坑洼的印记,停一时,又续一时。

  我默默注视他的动作,许久后,我将他乱动的手拉了过来,铺平五根指头,低头端详。

  我问:“你学过琴吗?”

  他回答:“学过几年钢琴。”

  笑了笑,我松开他的手腕:“你长了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夏忻说:“老师也跟我妈说过,我有艺术天赋。”

  “以前在舞蹈班,我一直都是男生组跳得最好的。”他的声音艰涩,“我妈一开始并不支持我走特长生,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跳舞……特别特别喜欢。”

  我们并肩坐在楼梯上面,夏忻似乎并不愿意与我对视,偶尔侧目望去,他总是瑟缩着靠在扶手栏杆一旁。

  可是我知道,把我拉来这里,他一定是有诉说的欲望。

  这也是我头一回如此迫切想要倾听的时刻。

  “你在班里应该很受欢迎。”我说。

  不想夏忻却摇头,他用脚尖一下一下地轻点着下方的台阶,顿了顿,说:“我不太善于和人交往,甚至跟班里同学都不太熟悉,但是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在跳舞的时候,我几乎可以忘记周围的一切……我最有自信的时候,就是每当音乐响起,遵循着肌肉记忆舒展肢体的那几个小时。”

  我垂下了眼睛,我怎么可能不懂他的心情?

  “在生病之前,我一直是专业课第一名,但我不是很习惯和同学们打交道,又不想接受某些人谄媚一样的示好……后来,班里开始有人说我很装。”

  “我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恶作剧,有时候一大清早来到教室,就发现课桌被画上了擦不掉的涂鸦,有时候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却看见自己作业本里前一天的作业被人撕掉、下落不明,上下楼遇见同班同学,总会听见他们刻意的嬉笑……”

  “有一次,我甚至被一个男生指着后背说看我不爽,名字和人都这么‘娘’,估计得是个同性恋。”

  我的呼吸颤了两颤。

  “但我一直不是很明白,‘娘’的定义是什么,‘娘’这个字跟性取向又有多少关系?”他摇头,“只是那个时候,我比现在还要懦弱,我没有辩解和反抗的勇气。况且……假如他们知道了真相,恐怕将来遭受的非议要比‘同性恋’恐怖得多。”

  他咬住嘴唇,两只手紧握成拳搭在膝盖上,整个身体都在紧绷。

  我尝试着向他作出告慰:“小忻,你可以不用全都说出来。”

  没想到夏忻却狠劲摇了摇头。

  “我不是同性恋。但是我喜欢……我喜欢上了我的舞蹈老师。”

  沙哑的字句仿佛脱口而出便有了重量,与空气剧烈摩擦后坠落到地面,却又悄无声息了。

  我不自觉屏息一瞬。他却沉沉呼气,肩膀也随即松懈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好像真正说出来,也没有那么痛苦。”他眨眨眼冲我笑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哥,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我向他靠近了一小段距离:“不会。”

  我们对视片刻,夏忻直愣愣看着我的双眼,声音忽然带上了细微的哭腔,“哥,谢谢你……除了你和贺医生,我没有把这件事主动告诉给任何一个人。就连我妈都一直在被我欺骗。”

  我告诉他:“这不是欺骗,小忻。想不想说是你的选择,只要你不愿意,就没人有强迫你的资格。”

  “其实我有一个早夭的姐姐。我妈在生我之前怀过一次孕,但是流产了。她没有提起过为我取名的故事,但我觉得这原本应该是姐姐的名字。”停顿半晌,夏忻接着说,“小时候我一直幻想姐姐在陪我玩,甚至我坚信她就是真实存在的。后来年复一年,姐姐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出现,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在白日做梦。之后几年里我总觉得,好像身体里忽然失去了一部分很重要的组成,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孤独。”

  夏忻有些干涩的声音在楼道里四处飘荡,我半靠在墙壁上,望着面前的白墙微微出神。

  舞蹈老师其实只大我们几岁,不知道是不是我表现出色的缘故,她似乎总对我额外关照,送给我的夸赞也比其他同学更加频繁和热烈。于是我在平常训练时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虽然经常受伤,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

  她总让我想起童年时期陪伴我的“姐姐”。

  老师很受同学们的欢迎,大家都愿意把她当作树洞。可是我诚惶诚恐,只敢向她请教专业方面的问题,连学习生活中的琐事都没有吐露过分毫。我做过最出格的举动……就是去年五月二十号把一盒巧克力偷偷放在了她办公桌上。这简直是掘地三尺都难以察觉的暗恋,其实我自己也并没抱有多少期待,毕竟它违背了公序良俗,是见不得光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时候我有点胖。至少对于一个专业舞者而言,这个体重已经存在对体态和舞姿产生不利影响的可能。不过因为我的成绩并不差,所以没有对这方面产生过太多关注。直到有段时间,老师忽然隔三差五在练习课上说我应该快点减肥,我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没有想到的是,几周之后,老师突然毫无征兆地向班里同学公布了婚讯。我们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已经谈了五年恋爱。

  我自然而然地钻进了牛角尖。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必然,但还是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够努力,才让老师原本对我赞赏的目光,逐渐变得戏弄和鄙夷——我逐渐发觉原来自己的手臂和腿那么粗、体态那么臃肿。我痛苦地上课、训练和减肥,高强度练习总需要补充能量,可是进食就意味着长胖,面对食物我逐渐开始感觉到恶心和难以下咽。

  直到某个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后,我终于忍不住跑进厕所拼了命地扣嗓子眼,把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谁料大吐一通后,我居然诡异地感受到一阵内心深处迸发的轻松喜悦,身体仿佛变得轻盈了,连胃痛和冷汗都完全被我忽略。

  训练太累,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于是先满足了口腹之欲,再去厕所偷偷吐掉。长此以往,吃得越来越多,又吐得越来越狠……后来我确实如愿以偿地瘦了,然而专业课期末考试时,我居然连第一首曲子都没跳完就摔倒在地上……之后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再站起来。

  我考得很差,在集体课上被老师痛批,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生气的样子。那天的记忆都模模糊糊的,我好像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跪在她面前喊着对不起,我身后背对着全班所有同学。

  我其实记不太清那天究竟还说了什么胡话,总之,从那天之后,我就成了所有人眼中“喜欢老师的变态”。

  我再也没从老师脸上看见只对我一个人的笑容,她没有叫我妈去学校谈话,甚至都没叫我去谈话,我当然也没有主动找她的勇气,浑浑噩噩地被人明里暗里嘲讽咒骂,浑浑噩噩地上课、下课、跳舞、做作业、吃饭、催吐……不到三个月,我就瘦成了一把柴。

  但是催吐,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你会坚信只要正常吃饭,体重就一定要反弹。瘦下来的我反而变本加厉地暴饮暴食和催吐,直到终于引起我妈和班主任的警觉。

  “哥你知道吗,当时老师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每当我洗完澡照镜子的时候,看着这副丑陋的身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要压力大我就习惯性地想要往胃里塞满东西,却又忍不住逼自己吐光。我已经住院三次了,从几周前开始一直到昨天,我一次也没有犯错,可是今天,我、我控制不住,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我揽住夏忻瘦削的肩膀,他在颤抖着低声哭泣。

  “小忻,我明白的……我知道你真的很辛苦。”我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眼前孱弱的少年。纵使感谢他对我怀有如此强烈的信任,没有真正的“身受”,任何出于同情的安慰,都仅仅是寒夜里一晃而过的火苗,最大的效用,也不过是一瞬不起眼的光亮,甚至连零星的温度都不值一提。

  所以我只能告诉他,我都能明白。就像两只受伤的动物抱作一团,互相舔舐伤口——我愿意理解你的思绪,我也可以尝试接纳你的痛苦。

  “我害怕再看见老师,我想逃走。”他抹掉眼泪,“这一切都好像顺其自然,我开始割腕,开始想要自杀。

  “但我不能死,哥。我真的很痛苦……我的家庭并不富裕,可是特长班就像吞钱的机器,我爸在外地打工挣钱,我妈为了照顾我费尽心思,他们这么辛苦,就只是为了满足我的一厢情愿。我还有爷爷奶奶和外婆,还有那么多对我好的亲戚。他们一直要我乖一点、体谅一点……我不敢死,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的死而承受更多的悲伤。”

  我抚摸他的头发,心中纠结起无数悲怅的绳网。

  人们从小就被教育要懂事听话、要处处体量,再长大后这种品格就被形容为谦卑温驯。可是所谓“温良恭俭让”,难道不是禁锢在幸福的枷锁中,在温暖烙铁下一复一日压抑灵魂所形成的、美好的畸变?

  “小忻,我总觉得,人的命都是有重量的。”我说,“当一个人和周围产生的联系越多,他的命就越沉重。就像有一把锁铐在脚踝上,跑不了多远。”

  “你和我正相反。”我看着他眼角的泪痕,“你的命很沉,因为还有许多人在爱着你。而我了无牵挂,我没有亲人、爱人和朋友,实际看来,我的命轻如鸿毛。

  “但是你屠阳哥跟我讲过许多次,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你得明白,抛却这些所谓的羁绊,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牵挂。”

  夏忻的眼神在灯光下闪烁,我问他:“还想跳舞吗?”

  他注视着我的神情,嘴唇翁动:“……想的。”

  我对他说:“想要继续跳舞,可以采取很多方法,对不对?休学再复读,在课余时间兼职打零工,替家人分担压力……但是,这一切都只能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

  “为了身旁的人而活,那是在吊着气苟活。为了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而活,至少才会觉得,这样活下去是有盼头的……”

  这番话几乎从我嘴中脱口而出。话音落下,我和夏忻都愣愣地看着对方。

  倏忽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人的影子。妈,唐绪彦,彭美玲,屠阳……

  我在同一时间意识到,在过去许多年里,我正是一直在像自己描述的前者那样生活。

  这实在不太像我能说出的话。

  夏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忍不住露出笑容:“当然,这些都不过是大道理,我们都知道,现实根本没有说的这么容易。”

  “哥,”夏忻低声问我,“那你的牵挂是什么?”

  他的话像坠入池沼的雨滴。不声不响,却牵动起荡漾的波纹。

  我的手指不自觉抖动一下,下意识张了张嘴。

  天空泛起鱼肚白,云层褪却,变成迷蒙的灰橘色。窗外不时响起三两声鸟叫,千回百转,尽兴自在。

  心中难以言说的某些情绪,忽然在一瞬间释然了。

  我仰头瞧着窗框:“我以前的工作是拉小提琴。”

  我们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但是夏忻一定能明白。特殊的人总有着特殊的默契。

  “走吧,”天光逐渐明朗,我从台阶上站起来,“不能叫屠阳发现了。”

  “哥,你可不可以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我妈。”夏忻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抬头看着我。

  我点头应允,但语气带上了一丝严肃:“在你妈妈和屠阳面前,我可以保密。但是该告诉贺医生的,我还是得告诉她。”

  他点点头,终于弯起嘴角:“我知道……为了我自己。”

  “可是,哥你说自己了无牵挂,其实我不这么觉得。”他缓缓起身,靠在扶手边上,慢吞吞地说,“屠阳哥……他人很好。”

  我眨了眨眼,对他笑了:“屠阳哥是很好。但是严格上讲,他可不能被当作我的牵挂啊。”

  屠阳一直在告诫我要为了自己而活。他一定重复过很多遍,以至于经历数次mect后,我都没有忘记他说话时的眼神。这同时也不断提醒着我,他终有一天会与我人生的道路渐行渐远,他会拥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拥有“不再有安鹌参与”的人生。

  我走在夏忻前面,走廊里灯光明明灭灭。我忍不住想象屠阳未来的爱人,她一定会是和他同样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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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过去,如同翻过了一篇书页,夏忻和我都不再对此事重提,生活又回归到既定的寻常。

  重复的日夜让时间的齿轮变得老旧、迟缓,最终趋于停滞。手机日历中跳转的日月年,偶尔使它们得到有效的润滑。

  不知不觉间,最后一次接受电休克的日子就要临近了。

  又是雨天,泥泞潮湿,却不像一个月前那样闷热,这也是意料之内。到了秋天,雨水也和走向迟暮的世间万物一样,不再时时刻刻都精力充沛。

  下午医院组织了剪纸活动,所有人端坐在活动室里,手持儿童专用的圆角剪刀,房间里接连响起刀刃切割彩纸片的咔擦声,声音一多起来,就变成沙沙的奏鸣,跟窗外不绝如缕的雨声融作一体。

  我照着护士的模板按图索骥,剪出一个花边镂空的圆。屠阳剪了一只红兔子,栩栩如生。我放在手中端详,啧啧称奇:“你怎么还会剪窗花?”

  “高中有段时间对传统艺术很感兴趣,搜集素材的时候,顺便学了一点。”他把剪纸上细小的折痕抚平,“不是很难,以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兔子和圆都被我们贴在了窗户上。但是没有夏忻和她妈妈的那两份,房间里多了一抹温馨,却似乎远不够热闹。

  夏忻被接走了,短暂的两天出院时间,他需要亲自办理转学的部分手续。

  他还是离开了原来的学校,当然,我尊重他的所有选择。

  “回去后我会重读高二,”临走前,夏忻抿起嘴角对我微笑,“会不会继续走舞蹈特长生,等这次出院后,再做决定吧。”

  雨势逐渐减弱,屠阳拉开窗户,窗外无风,淅淅沥沥的雨水洒落大地。

  他戴着耳机,这东西有一段时间没在视野中出现了。

  我同他肩并肩坐在病床上:“你在听什么?”

  屠阳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犹豫,他问我:“想听吗?”

  我茫然地接过另一半耳机。甫一塞进耳朵,旋律却如同洪流一般横冲直闯地灌入进来。

  我睁大眼睛,仿佛从头到脚过了电,整个人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

  那分明是——

  我侧目而视,感受到了屠阳的目光。

  “这是贺医生让你做的。”我忍不住开口道,“你不会冒险做这种事。”

  他笑了:“瞒不过你。”

  熟悉的音乐淌进右耳,却又被种种纷杂的情绪阻隔在头脑以外。我拧起眉头,问他:“这也算治疗的一部分?”

  屠阳没有回答,却突然揽住我的腰,猛地一使力,两个人一齐倒在了病床上。

  他闭上了眼睛,好像在专注聆听,不忍出声打扰。许久后,才喃喃说道:“这些曲子陪伴我很多年了。”

  我僵直地躺在屠阳身旁,我们已经很久没在同一张床上挨得如此之近。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不安地将两只手放在肚子上,睫毛止不住地乱颤,连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了。

  “安鹌,”我笔直地盯着天花板,屠阳在我耳旁轻缓道,“我最喜欢的是这首,你听听。”

  我的表情一定难看得很,因为我眉头紧皱,却又不得不效仿屠阳合上双眼。我承认,有一个瞬间我想直接摘下耳机,可是身体中另一股莫名的力量,却又最终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钢琴起,提琴进,一首简单到几乎毫无技巧可言的二重奏。

  它叫《雪夜灯》,是我在某年平安夜里写下的曲子。

  病床很窄,我们紧贴着彼此的肩膀,耳机音量不小,可是空荡荡的左耳却能听见屠阳轻缓舒长的呼吸。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入耳的旋律像丝线一般流动缠绕,在脑海中愈来愈响亮,连同窗外时缓时急的细雨,它们一齐在我的颅腔中肆意逡巡,有如平静死水之下奔涌的热流。

  我原以为在接受数次mect后,我终究会忘记这些乐曲。可是此时此刻,它们一首接一首地奏响,让我的天真的幻想瞬间破碎。

  ——我不但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各个声部的乐谱都觉得历历在目。

  我沉沉呼出一口气,感到头脑发昏。多少个日夜里我像躲避鬼神一般对它们敬而远之,可是每一次重逢,它们都同往日一样与我亲近,像柔软的纱布,不计前嫌覆盖住我心口的伤痕。

  乐曲不间断地播放,我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屠阳躺在我身旁安静极了,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睡去。

  条件反射的惊恐和怯懦一点点消退,我发觉自己像一个沉默的老人,伫立在很远的地方注视自己的孩子。他们在原野上四处奔跑,汗水统统被晚风带走,他们有着健全的体魄和灿烂的灵魂。

  我甚至不敢叫住他们,只是站在原地,凝望他们离我远去,背影变小变浅,变成飞翔的麻雀、蝴蝶和尘埃。

  “如果人生是一道答案确切的题目,没有那么多该死的隘口和岔路,该有多好?”我平静地说,“这样一来,活着的人永远不会迷失,只需要面朝着答案努力奔跑。”

  屠阳终于张开了口:“但这确实很难。”

  “我知道。”我又一次闭上眼睛,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右耳里源源不断的旋律。

  我知道啊。

  “生命本来就是无解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