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件事发生后,每一天的药里增加了一粒椭圆形药片。
护士说药效是抗躁郁。
我内心里多少带着一些抗拒。药量的增添不仅会带来身体的种种反应,也让我不时陷入怀疑和沮丧。但孙医生说,即便到了住院治疗的中后期,调整药物也是十分正常的事。
这或许也是一种安慰。
我经常感觉到困倦,却又不知用“困”这个字眼来形容是否准确——其实它不同于渴望睡眠,只是思维总是断线一样跟不上节奏,有时候和别人讲话,上句刚说完,就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隐约记得过去有段日子我几乎夜夜难眠,可现在就连白天的睡觉时间都越来越长。现在不禁怀疑,现在如此这般放纵的睡眠,是不是要把前几年缺欠的觉一次性还清。
住院时间越来越久,头发也渐渐长过了肩膀。连着两次在食堂里被盛饭阿姨唤“姑娘”,我在她面前尴尬,屠阳在我背后偷笑。
“干脆剪短算了,”我问屠阳,“你觉得呢?”
“这是你的头发,多长多短得合自己心意呀。”他说。
“我说不好。”地面上映着我们俩的影子,我看见自己的头发在随风轻微飘动,“短发好打理,但长发好像也没关系……”
“我记得上大学那会,在学校见到过不少蓄发的男生,”屠阳站定下来,蹙眉打量我几秒,拨开了飘到我眼前的碎发,“但其实我觉得你留长发比他们都好看诶。”
我听他胡扯,不免觉得害臊:“不要满嘴跑火车。”
“安鹌老师,”他的神情仿佛难以置信似的,“我为什么骗你?不要总妄自菲薄呀。”
我无奈地笑:“那就不剪了。”
日复一日的治疗让我愈发变得迟钝,就连情绪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度敏感。这种“迟钝”经常叫我难以适应,可它也像一抔盖在心房的厚土,阻挡了许多不自觉滋生的烦杂心绪。
沿海城市的夏天,高温伴随潮湿的空气贴敷在皮肤表面,下雨前两天,憋闷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我怕热得厉害,通常午饭后从食堂走回住院楼,身上出一层薄汗,头发就全贴在了脖颈上。
这或许是对我而言,长发少有的不便之一。
上午洗过澡,我找到常来我病房送药的护士,很不好意思地问她有没有多余的头绳。
护士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翻找抽屉,取出一根黑皮筋:“会扎头发吗?”
我忙点头:“会的,谢谢。”
“说起来,前两天我从视频里学会一个新的扎辫子方法,还没实践过呢,”坐在窗台边的护士忽然扭过头,冲我眨眨眼睛,“给自己编头发看不清楚效果,小刘头发又不够长。安鹌倒是刚刚好……”
两名护士我都眼熟,或许在某次电休克以前,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这种熟悉感很大程度上减轻了防备,于是我又莫名其妙坐在了椅子上,任由她们捯饬半天,扎完辫子陈护士还兴高采烈地拍照给我看:“我很心灵手巧呀。”
“安鹌长得帅,扎辫子也一点都不奇怪,这个款式反倒还蛮适合你的嘞。”
我羞赧地笑了笑。
令我庆幸的是,医院里接触到的人大多都是友善的,大家共同起居、度过相似的日日夜夜,意识尚清醒的,多数也都奔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生活。至少夏忻和我都认为,三院的医患关系极大减轻了我们对于病症治疗的恐惧。
陈护士替我散开了头发。重回病房,我潦草地梳起马尾,屠阳坐在病床上,呆呆地盯着我的双手。
我瞧他这样,尴尬地甩了甩脑袋:“天气太热,问护士要了一根皮筋……看起来很奇怪吗?”
屠阳一动不动,待我走近,又忽然捏住我一只手:“安鹌,我才想起来,我好像都没有给你画过像呢。”
我被他的话弄得一愣:“嗯?”
“跟我熟悉的人,基本上都为我做过模特。”他的语气很自然,“下午我们去广场吧,好不好?”
“广场”是他给住院楼西侧小路尽头一片草坡取的名字,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我们常在那里度过一整个下午。
他眼里亮闪闪的期盼简直快要满溢出来,我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伸手呼噜他头顶,我忍不住调侃:“小孩儿,年轻可不是你撒娇的理由啊。”
我最近总喜欢拿“小孩”逗他玩,屠阳一听,果真又皱起眉毛:“别这么叫我……”
我眯起眼笑了,他愤懑地仰起头盯着我看,报复似的挠我手掌心:“安鹌老师,蔫儿坏的。”
我痒得缩手,继续笑他:“这还不是小孩?大人可从不这么干。”
夏忻推开房门走进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也才洗完澡,头发仍然湿漉漉的。
“你妈妈去工作了?今天没见到她。”屠阳随口问道。
夏忻闻言,张开嘴巴却又没有吭声,他默默把放在床上的书撂回到了床头柜上。
“夏忻,”我察觉到他微妙的反常,“怎么了?”
他原本耷拉着脑袋,闻言抬头望过来,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妈去学校给我办转学手续了,”他说,“学校的课业断断续续,专业课也欠了不少,照我目前的情况,可能没办法备考舞蹈特长生了。”
我讶然。他从没告诉过我们有关他学校的事:“真的这么严重吗?”
“舞蹈生很考验身体素质的,平时也需要训练,”他的声音很低,“下学期就高三了,我现在这样子,艺考也基本上毫无希望了。”
“不走特长的话,转班也可以,不至于转校吧,要麻烦得多。”屠阳在一旁提醒。
夏忻摇头,默然许久,才又说:“其实那所学校我已经待不下去了……哥,不要问了,好吗?”
我和屠阳都止了声,夏忻慢慢拉开被褥,背对着我们蜷进了被窝。
我从没见他有过这样低落的时候……在我幸存的记忆中,他几乎从未有过明显的情绪起伏,脸上也时常挂着笑。
可是我和屠阳都不敢冒昧闯入他的悲伤。在这里接受治疗的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壁障,尽管薄弱到微乎其微,以至于平日里我们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坦诚相待,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把所有人“逼迫”到这一步的,正是那些躲藏在壁障背后不愿为他人所见的东西。
这也同样是夏忻从不探问我为何罹患抑郁症的原因。
“夏忻,”我轻声唤他,“头发吹干再睡,不然醒来会头痛。”
午饭时分,我坐在座位上,还没夹起几口菜,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嘈杂,似乎有谁狠狠摔掉了碗筷。混乱中间,突然传出一阵怒气冲冲的高亢男声:“你他妈傻逼——谁也别拦我!……”
我和屠阳愕然抬头望去,一个少年在混乱人群中拳打脚踢地挣扎,又被紧急赶来的医生护士强按住注射了镇定剂,最后移上担架送了出去。
骚动渐渐平息,短暂的失序几乎在眨眼间恢复如常。坐在旁边的夏忻只淡淡瞥一眼就低下头面不改色地吃饭,好像这些对于他已经是习以为常。
“他大概是在我第二次住院的时候进来的。”重拾碗筷时,夏忻语气平淡地说,“是双相,前不久好像又查出精神分裂。反正情况不是太稳定。”
“你们认识吗?”屠阳问。
夏忻点头:“他跟我年龄差不多,所以我俩很快就认识了,但也只是互相知道名字而已。”
“他看起来太凶了,不是吗?”他的目光在少年被送走的食堂门口停留片刻,然后笑着冲我们耸了耸肩,“我不是很喜欢他,感觉是会下狠手揍人的那种类型。”
“……或许应该也跟他的病有关系吧。”
“嗯。”
在这里,多数病患反常的行为表现都会被他人报以同情。当彻底冠上了“精神病”之名,这个头衔反倒成了一种合情合理的庇佑。人们对精神病患者的各种缺陷指指点点时,便不必费尽心思找寻“病根”,不会将它归因于家庭、事业、生活习惯或是其他方面,只需要一句简单的“他有病”,就能够完美无瑕地一言蔽之。对于旁观者而言,这是省心省力的捷径,于是大家也纷纷照做。
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规则。
午饭后病房里又发水果——算作下午的零食。一人分到两个芒果。
“我其实不太喜欢吃这个,”我坐在床边低头剥皮,“总感觉大部分热带水果都带一股怪味。”
屠阳笑了起来:“说起热带水果,小时候第一次吃山竹,我妈把它们剥好了放碗里给我,结果我以为她要我生吃蒜瓣,被吓得号啕大哭。”
“也算是童年阴影了吧?”我也被他逗乐,小声调侃。
“是,”屠阳坐在我面前,手掌覆上我的膝盖,晃了晃我的腿,“现在每次看见山竹都忍不住想起当年被我爸妈嘲笑的场面。”
忽然想起夏忻妈妈没来,我问夏忻:“那你只拿了两个芒果吗?”
他摇头说道:“护士姐姐允许我额外拿两个给我妈。她估计今天不会来了,明天再跟我一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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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阳光出乎意料的好。为了履行约定,“康复活动”时间,我跟屠阳一同前往广场。
广场人不多,我背靠大树坐了下去,屠阳认真地整理画具,把画本搭在了腿上。
“好奇怪啊。”
我难为情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
他准备好东西抬起头,见我尴尬的模样,忍俊不禁指导道:“你怎么舒服怎么来,要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不能动的。”
我僵硬地挪了挪身体,最后还是微微蜷起上半身,手臂环绕起来抱住了腿。其实我一直不习惯也不喜欢被画面记录,照相时我从来很少主动上镜,多数情况也都是被其他人强拉进去。
只有在手里拿着小提琴的时候,面对镜头的我才不会过分怯懦。
“这样可以吗?我没有经验……”我询问屠阳,他朝我点头:“没问题,放心吧。成品好不好看,是我们画画的人该操心的事。”
他开始动笔作画。时间过得很慢,视线逐渐飘向别处,离我们不远的石台旁边站着两个男孩,手里拿着玩具车。稍远的小树下有人在练习跳舞,还有更多人跟我和屠阳一样,只是坐在草坪上,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做着自己的事,或者一声不吭地晒太阳。
阳光炙热得有些过分,但是有茂密树冠层层叠叠的遮蔽,大部分光线被削弱,只有柔和热意扑打在脸上。我忽然发现,近来自己总不自觉地开始留意起生活中本就稀松平常的东西,似乎我已经很久没有对它们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关注和好奇了。
这样闲适的环境很难不叫人犯困。头顶上方树叶正在随风“沙沙”作响,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架。
然后我居然真的睡着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再一睁眼,屠阳已经在整理起他的画具。
我慌忙坐起身,屠阳注意到我,扬起眉毛笑了起来:“梦见什么啦?”
“对不起……”我羞愧得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屠阳扶着膝盖站起身,“道什么歉?你的姿势一点儿也没变过,我画得很顺利。”
我接过他递来的画本,不由得一愣。本来以为只是黑白速写,没想到他还用水彩上了颜色——我低垂着眼睛背靠在树旁,太阳光透过树荫星星点点地落在身上,连纸张都仿佛沾染上了温度。部分颜料还处于半干的状态,我小心翼翼地捏着画本边角,默默看了很久。
半透的色块铺展开来,逐渐在我眼中融化成一条彩色粒子构成的河流,它静默地流淌,弯弯曲曲爬上心头,我甚至听见了叮铃作响的水声。
那声音很微妙,不能同喧嚣锣鼓相比拟,却与我的血液骨骼一同呼吸,波痕发出颤栗。
“你过度美化了,哪有这么好看。”我小声说。
“才没有,”屠阳揽住我的肩膀,“我看见的是什么,画下来的就是什么。”
/
晚上吃完药后,夏忻的手机铃响起来,接通没过两三秒,他忽然低着头离开了病房。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有没有觉得夏忻有点不太对劲?”我问屠阳。
“是上午的事?”
“不是,”我说,“今天一整天。”
等夏忻回来的时候,病房已经熄了灯。他悄声经过我们的床铺,安静地站在窗边,背影漆黑模糊。
“……小忻?”我看着他,忍不住轻声道。
他转过身,紧接着向我道歉:“哥,我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我没有睡。”我问他,“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与平常无异:“没事呀,跟我妈聊得有点久。”
我于是放下了心。掖掖被子翻过身,药剂逐渐开始发挥作用,不久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隐约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可眼皮太沉,我深陷在睡梦的襁褓中,不知后来又过了多久——睡眠中估算时间几乎是天方夜谭——在完全无意识的瞬间里,大脑某处神经好像突然受到了强烈电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冲我大喊:
快醒醒!……
我猛地惊醒,摸黑爬起身呆坐了片刻,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有点想上厕所,于是翻身下床,穿着拖鞋悄悄出门。
走廊声控灯在即将踏进下一段黑暗之前亮起,身旁偶尔飘来沿途病房里的鼾声。眼睛还没能适应白光的刺激,我眯着眼前行,直到拐弯走近卫生间门口,却忽然听见一阵呕吐的声音。
脚步不由得停在原地。
糟糕的预感霎时间涌上心头,我掀开门帘闯了进去。
病患卫生间挡板的设计确实不无道理。仅能容纳下一人的狭小隔间,地板砖还没被清扫,蹲便器周围全是拖泥带水的黑色脚印。
零食包装袋散落得满地都是,都是薯片和面包之类,袋里空空如也。
垃圾桶里盛着黄色的果皮,果核上还粘连着不少果肉,明显是急匆匆吞咽后就立刻丢弃的结果。中午看见的、盛放芒果的塑料袋,此刻被揉成一团,堆在了垃圾桶旁边。
醒来时我没有回头,于是也没有发现,夏忻根本就不在病房。
他蹲在垃圾堆里,抬起头,泪水模糊的双眼中满是血丝。他直勾勾盯着我,目光里的情绪一览无余——震惊、羞愧、仓皇、恐惧。
那模样太实在陌生了。我从未见他露出过这种神情。
我唤他:“小忻,你出来。”
他缩着身体像一只无处遁形的幼鸟,半张着嘴巴,呼吸声又粗又重。我将同样的话重复一遍,他却垂下了脑袋。当我开始思考如何让他开门的时候,他忽然起身,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塑料袋一个接一个丢进了垃圾桶,冲水、开锁,然后顺从地走了出来。
夏忻的右手自始至终背在身后。我抓住他的胳膊拉向自己,他用力推搡,可是根本没有多少阻抗的力气。
“哥……”
他的手背上烙着深浅不一的牙印,食指和中指泛起红肿,整只手上沾满了乱七八糟的口水。
他几乎用尽全力才挣开我的手,抬头看着我,脸上脏兮兮的,两颊全是泪痕,嘴唇上有破裂的细小伤口,嘴角沾着食物残渣和呕吐的汁液。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开口。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低一点,再低一点。
“……去洗洗吧。”我最终这样对他说。
夏忻缩着肩膀去洗手池冲洗,我踏进隔间小解,抬起头看着明晃晃的照明灯,忽然很想抽根烟。
低微的抽噎,混着喷流的水声一齐传入耳朵。
我走上前,关掉了水龙头,拉住夏忻的手,让他跟我面对面站立。
“哥,你不要碰我……”他慌张地后退,嗫嚅声里带着哭腔,嗓音也又沙又哑,“我、我太脏了,看见我这副样子的人……都说我恶心……”
他的衬衫从领口一路湿到了腹部,刘海发梢上的水珠不断向下滴落。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就只低着头,不断向我重复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碰我,我脏,我恶心……
我咬住了牙齿,夏忻瘦削的肩膀一刻不停地颤抖,他好像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的罪孽。
眼前所见、耳边所闻,将我的思绪生拉硬拽,恍惚间,竟和多年前那些模糊到纹路都几近消失的记忆,再次缓慢地重叠到了一起。
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假装一切未曾发生。
于是,我尝试着伸出双手,抱住了夏忻瘦骨嶙峋的身体。
我和他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们都有病,都在同自己抗争与受他人非议的夹缝中苟且偷安,可是拥抱——人类最原始的慰籍,却让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
当躯体的温度透过衣物融化进另一副躯体,向死而生便不再像是一种罪过,衣襟上的眼泪也成为英雄的弹痕。
“你不脏……”
我闭上眼睛,轻拍他的后背,“你一点也不恶心。”
“没人拥有评判你的资格……夏忻。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