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38章 暗无天日

  记忆总是有远有近的。

  从开始记事起,人生的所有经历便顺着一条绵延的线绳,编织出大大小小的结。

  倘若结点纷繁到长绳难以负重,无形的力量将其中无关紧要的部分选择性地解开,于是人便开始遗忘。

  近来我总有这样一种感受,记忆的长绳好像变得越来越轻,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被我留意就已经消失不见。我不知道它们只是暂时地隐匿,还是和我永远分别。

  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做完计划里的倒数第二次mect——或者说,在这次mect结束之后终于彻底爆发了。

  隐约记得在昏睡期间,我做了一个模糊的梦,脚下踩着一片陌生的土地,手里抓着一把沙子。我拼命地想要拢手握紧,可它们就像被某种不可抗力吸引一样,从我每一道手指缝隙间失控地流走。每一粒沙子都闪烁着灿烂的光彩,它们向下坠落,最后消失在了黑灰色的虚空。

  在梦里,那条延续了接近三十年的绳子被一股强力一刀两断,大小不一的绳结也破裂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碎片。

  病房墙壁白得像死人的脸,我的眼神中写满了惊恐。

  嗡——嗡——嗡——

  “每次mect导致的记忆缺失,程度都不是一模一样的……”

  “有时候现实因素也会影响到治疗效果,你最近是不是休息得不好?……”

  “这种情况在临床上还是比较常见的,一部分记忆可以在之后生活中慢慢想起来,只是需要一定时间……”

  嗡——嗡——嗡——

  医生的话语和窸窸窣窣的耳鸣一同在脑海中逡巡,我垂着脑袋,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被褥——恍如梦的印证,这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屠阳取出了他的画册,放在我腿上一页一页地翻。视线一会飘向他的手指,一会落在纸页上,他在说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隐约记得,他总是通过这本画册帮助我重拾记忆,可是今天,只有两三页图画让我隐隐觉得眼熟。

  屠阳忽然停了下来。我木讷地抬起头,他伸手揩去了我脸上的眼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电休克的反应会这样剧烈,好像我记忆里的世界突然经历了一场大地震,紧随其后的海啸冲毁了所有建筑和田地,大雨和洪水肆虐席卷后,只剩下破碎的断壁残垣。

  我盯着屠阳的眼睛,大脑艰难地搜刮着与他一处生活的片段。我记得他来这座城市找到了我,因为我在某一天晚上去海边自杀……我好像连自己为什么自杀都不记得了。

  在此之前的记忆又剩下多少?

  我暂时没有思考的胆量,好像这么多次治疗后我都没有选择去回忆,这反倒更像下意识的回避。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加清楚,对于哪些记忆,留下来或许不如永远消失。

  这难道不就是很多人想要做mect的原因么?因为觉得痛苦,所以逃避,所以选择遗忘。

  可是亲身经历过日积月累的遗忘后,我却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那种快乐和轻松。

  同屋隔壁床的少年主动向我介绍,他叫夏忻,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女孩。陪护人是他母亲,笑容里带着善意,轻声细语地对我说,夏忻有进食障碍和抑郁症,但这是他第三次住院,所以情况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茫然地点头,对他们报以微笑,尽管看起来有些僵硬。内心深处隐隐有一阵声音告诉我,我其实是认识他的,事实上我也一定认识他。并且这不是我第一次将他忘记,这不是他第二次向我介绍自己。

  可是除此以外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这让我觉得很难受。

  我记得医生的脸,却忘了和他们有过哪些交谈。记得医院的结构,却忘了食堂打饭和收拾碗筷的窗口位置。我的遗忘像打破一面镜子后又拾走几块玻璃,剩下的碎片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拼凑完整。

  我也记得,每天下午都有“康复活动”,可我忘记了要在这段时间里做什么事。到了出门的时间,头却还在隐隐作痛,我皱起眉,莫名地感到抗拒。

  “哥,不舒服的话,我帮你跟贺医生说一声,你好好休息。”夏忻站在门口,扭头对我说。

  我和他对视却又没有作声,看起来像个傻子,实际上是因为大脑迟钝到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我仍在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安鹌,”屠阳拍了拍我的肩膀,“想下楼吗?”

  我摇了摇头。

  “那我们不出去了,我去跟医生解释,你乖乖呆着好不好?”

  “屠阳哥,我去告诉贺医生就好了,”夏忻看了我一眼,对他摆手道。

  你留在这儿照顾安鹌哥吧。

  好吧,谢谢……

  目光和思维一道不自觉地游离,我自顾自盯着床尾白色的铁栏杆,直到屠阳拖动椅子和地板发出一阵摩擦声,我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屠阳坐在椅子上,捏着我的一只手按摩,动作很轻。

  我垂下头看着他的手指尖,我不记得原来我们已经熟稔到了这样的程度,但是我对这些动作并没有多少反感。

  “屠阳。”

  他抬起头:“嗯?”

  我缓慢地组织语言——纯粹是因为脑子跟不上嘴巴,“我可能……差点连你都忘了。”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又对我笑:“这不是没忘吗。你已经很棒啦。”

  眼神有点失焦,我不知道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有没有可能,前几次治疗没有今天反应这么强烈,是因为……之前只是在忘记过去那些年发生的事,但这一次治疗后,遗忘的范围波及到了今年。”

  屠阳停下了摆弄。半晌,他展开我的手掌,低下头把脸埋了进去。

  他沉闷地“嗯”了一声,鼻息落在我的手上,有点痒。

  我喃喃地说:“我们早就默认了这种情况迟早发生……但是我们谁也没做好准备。”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挂在树上的皮球,身体被树枝扎出一个洞,不断向外冒气,流进空气里,像与水相溶的鲜血。

  最后我只剩下一副软塌塌的外衣,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头顶和脚下穿过一无所有的风。明明是七月酷暑,我却感觉到寒冷,那种冷并非来自发肤外表,而是源于身体内里不断外溢的冷气。我甚至能够听见“呲呲”的声响。

  一整天过去,我都没有离开住院大楼。屠阳从食堂带回打包的晚饭,我端着饭盒,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饭粒,食不知味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吃饭再一次变成了裹腹。

  晚上吃过药,夏忻踱步到我身前,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颗圆滚滚的橘子。

  我抬起头,他浅浅笑了一下:“哥,送你的。”

  “谢谢……”

  橘子放在手里,指甲抠进枝梗旁边皱缩的纹路,噗嗤一声——病房的灯光把表面衬得鲜艳油亮,我慢慢剥开外皮,肉感的纤维和组织被一寸寸撕裂,勾连起橘瓣缝隙间白色的细絮,像藕断丝连。

  我把一半橘子分给了屠阳,剩下的掰出两瓣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酸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中迸射。细细咀嚼,表皮和果粒都被碾得软烂,我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橘瓣,连这样程度的触感也变成了一种刺激。

  思绪被果实的气味所牵动,好像某些记忆的节点也愈发变得清晰。我记得有谁说过,这个品种的橘子是这座城市的特产,也有人曾叫我尝过,很甜。这些好像都是住院前的事。在此之前的某个夜晚我差点一个人死掉,后来有人救了我。再后来,屠阳找到了我。

  我们好像吵了架,我记得屠阳流过眼泪。我还记得……我们在路上行走,从黄昏到黑夜,路灯一个接一个向我们走近,然后又离我们远去。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海风忽远忽近。

  我们坐在海滩上,沙子很软,吐露着白天里吸纳的热气。我和屠阳肩并着肩,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对我说了很多话……月光洒了满身,他好像对我笑,可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说他把哑鹌鹑当做他的朋友。他说他只在哑鹌鹑的音乐里找到了共鸣。

  那天晚上风很大,吹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

  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起有关那个夜晚的任何事情。

  他说的话比这更多,似乎也比这更重要。

  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惶恐地睁开眼,满头都是汗水。我从没做过如此贴近现实的梦,就好像我一直在梦里回忆着现实。

  只是结果非常失败。

  我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转身一看,屠阳竟然不在床上。

  ……他去哪里了?

  我浑身一震,连思考都没来得及就翻下了床,我跑出病房,走廊里闪动着昏暗的灯光。头晕得厉害,视线里莫名其妙充斥着各种色彩的噪点,眼前所有颜色都在旋转变换……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了。

  “屠阳?你在哪。”

  我慌里慌张地奔向走廊一端,却看见一道上锁的铁门横在自己面前。我不停喘着气,心中好像有一团无形烈火正在燃烧,那不是愤怒的火,我只感觉到不见穷尽的……空寂和绝望。

  我知道我本不应该这样,我努力告诉自己这些遗忘并不会改变什么,可是心底的声音又告诉我,倘若忘记一切,我也将会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安鹌……安鹌?你怎么在这里?”

  我好像哭了,缩在墙角里像一团融化的胶水。我根本睁不开眼,恍惚间只听见杂音由远及近,模糊得像从水下传来一样。丝丝缕缕的光线渗进眼缝,又有人来了,他们想套住我,我于是本能地剧烈挣扎,混乱中脑袋狠狠磕在门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症状……反应……镇定剂……”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控制不住地干呕,浑身抖得像筛糠。零星的字眼敲打着鼓膜,胳膊被人抓得生疼,这样的疼痛在幻听幻视前被无限地放大,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

  我不清楚自己在何时陷入了昏迷,意识像电视机突然被强制断电熄屏,然后迎来了长久的黑暗。

  再睁开眼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天光大亮。

  我被阳光刺得眼睛一酸。

  病房中间的帘子拉了起来,隔开了我和夏忻的床。屠阳坐在床边,他低下头和我对视,眼眶有些泛红,脸上的疲惫难以掩藏。

  镇定剂安抚了我的神经。动了动手腕,我发现自己两只手上都缠着束缚带。

  我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东西——在零零碎碎的记忆里。

  住院服的衣袖被撸了上去,我抬起小臂,上面有残存的挠印,不是刚刚抓挠过后留下的长痕,只看见开裂后翘起的薄皮,以及手臂皮肤下细小的、紧密排布的暗红血点。

  手腕上也有伤口,破了皮的地方泛着黄,应该是涂了碘伏。周围几处有些青紫。

  “你记得它们是怎么来的吗?”

  我闻言,默默摇头。

  屠阳缓慢地呼出气,我觉得那听起来更像是叹息。

  “那是你自己挠的,是你自己咬的。”他说。

  我呆呆地看着他,脱口道:“……对不起。”

  他握住我的手,安静了许久,又开口道:“你以前答应过我,不会再跟我讲对不起了。”

  内心涌起一股愧疚的苦水,我下意识地又想要说“对不起”,忙抿住嘴制止了自己。

  “屠阳,”我躲闪着他的目光,试探地问,“住院前……我们是不是去过海滩。”

  “嗯。”

  我几乎在听到回答的同一时刻闭上了眼睛,腮帮肌肉一下接一下地抽搐着。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对我说了什么……”我低声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想话音落后,屠阳竟也陷入了沉默。帘中狭窄的方寸之间,空气寂静得像快要凝成了固体。

  我垂下眼帘,他捏着我手指的力道紧了紧。

  “为了这个,把自己弄成这样?”他轻声问。

  “我……”我整理着措辞,期期艾艾地张口,“我只是感觉很抱歉。尽管可能有些丢人,但是我确实害怕……我不想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

  直到这种恐惧终于变成了将我吞噬的怪物。从住院到现在,我好像都没有做出过如此过激的行为。

  我没有大声说话的力气,只好蜷起手指碰了碰他的指尖。

  “安鹌……”屠阳用手肘支着床铺,趴在我的身旁,“我现在就告诉你。”

  “那天晚上……我对你说,我希望你健康平安。”

  可他的声音里的颤抖却那么明显。

  “……真的吗?”我怔怔地侧过头。

  我们靠得好近。屠阳看着我,忽然弯起眼睛笑了。

  “哎,当然是真的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