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37章 书信

  我推开病房门,不见屠阳的踪影。

  “小屠?早饭之后他都没回来过呢。”夏忻妈妈说。

  我皱了皱眉头,也许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夏忻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勉强对他笑了笑,关上门退回到走廊里。

  我又去了趟卫生间。这次没敢再进去,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小教室、读书角、活动厅、沙盘室,挨个找寻一遍,我走出了住院楼的大门。天色阴沉,空气潮湿得叫人有点喘不上气来。

  我顺着小道一路向前,最近我和屠阳常在这片区域寻找采风地点。路上一个人影都不见,我有些着急,却又不明白这样的焦躁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乐意见我吗?

  我站定下来,小路尽头通往一大片草坡,四周生长着稀疏的灌木。屠阳坐在一棵大树下,垂着头,没有注意到我。

  我静静地看了他很久。记忆模糊不清,我想起有谁曾告诉我,屠阳小时候一直独来独往,没有什么玩伴。

  绿草连片,孑立的树,一眼望去就知道久经岁月风霜。天地之大,再高大的身影都被衬托得渺小,我第一次从屠阳身上窥见,与那描述相近的“孤独”的影子。

  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他。

  “……屠阳。”我忍不住开口,却又不敢叫得太大声。

  屠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应答。

  我步履缓慢地向他走近,他安静地坐在原处,我忽然不知道该说对他些什么,想说对不起,可是单一句“对不起”的份量,总会随着道歉的增加而一点点减少,直至现在,它已经轻得像一簇烟,像一阵从我们身旁穿过的风。

  屠阳低下了头,我有些站立难安,他忽然开口:“不坐吗?”

  我只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屠阳的眼神依然没有多少温度,我一阵语塞,他却伸出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眼睛迷茫地颤了颤。屠阳的手很大,几乎盖住了我半张脸。

  “你仔细听。”他说。

  我于是慢慢坐直了身体,在短暂的黑暗中,最先响起一阵短促的鸟鸣,三两声细长的啼叫紧随其后,间或传来大小不一拍打翅膀的声音。

  如此聆听,倒是一点也不像医院了。

  “这声音让我想起那里……”

  “哪里?”

  嗫嚅半晌,我迟疑地说:“……秘密基地。”

  屠阳不再说话,却也没有把手撤回去,我们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鸟鸣渐渐弱去了,一滴雨水忽然落在手背上。消失的视觉使听觉被强化,我几乎能听见大雨降临前草木叶脉翕张的噼叭声。

  屠阳缓缓站起来,背对着我:“下雨了,回去吧。”

  那是他在这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照旧一同吃饭、一屋休息,可他没有再向我提起任何一句交谈。

  大雨果然来了,噼里啪啦一通乱砸,下午的康复活动也被临时取消。夏忻一边叹气一边抱怨,说他很讨厌雨天,因为天气变化使习惯的平常被迫做出变化和调整,他厌恶这些始料不及的意外。

  我看着窗外,这场雨同样渗进我和屠阳的世界。我们都在下雨。

  当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噩梦,梦得异常清晰真实。面前一条隧道深不见底,仿佛野兽血淋淋的巨口,我站在原地,屠阳与我只有几步距离,可他只是转身向我望了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我讲,他没有开口,可是眼神中却暴露出了许多沉重到难以用语言讲述的讯息。

  我像平白挨了一记猛拳,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屠阳……屠阳!”

  狂风把我的声音割裂成了破碎的玻璃粉,我哪里顾得上什么仪态形象,一面向前追赶,一面朝着远出的黑暗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我——”

  纷乱的情绪被风卷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太阳穴突突猛跳,牙齿也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对不起,你原谅我……”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忽然又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简直想剖开了心脏一瓣一瓣地掏出来,丢进这快要将我淹没的、暗无天日的虚空。

  我再一次彻底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痛苦终于在梦境中剧烈地爆发,仿佛数百条黑狗层层叠叠将我包围。我不想再被落下,我会死……

  我不想死。

  屠阳,我不想死了。

  眼泪是滚烫的,来不及滑落就被风卷走,我跌坐在地上捂住脸,崩溃地嚎啕大哭。

  ……

  然后我就醒了。

  胸口疯狂地扑通乱跳,我喘着气坐起身,窗外天色昏黑,判断不出具体时间。

  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我扭头,屠阳背对着我,被子裹得很紧。

  喉咙梗了又梗,脸上残余的泪痕交错斑驳,我胡乱抹去,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我知道梦总会放大潜意识里的情绪,但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却并不使我觉得有多荒诞。

  我承认,我害怕让屠阳失望……自私点讲,到底是我害怕被他放弃。

  /

  翌日大雨依旧,势头一点也没有减弱。手机天气预报显示,这样的雨天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去食堂吃早饭的路上,我和屠阳各自举着伞。忙着避雨,于是一路无话也便有了理由。

  前一天睡得太糟,我胃口全无,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开始觉得恶心,只好放下了汤匙。

  屠阳还在吃饭,听见响声,抬起头看着我,忽然开口:“不吃了么?”

  我愣了愣,对他点头。

  “……粥再喝两口吧。”

  我谨慎地瞧他一眼,见他没有多余的表情,于是只好端起来,又默默喝下几口。

  甫一放下碗,就见他利落地拿走了我餐盘里的包子,又把剩下的粥倒进了他的碗里。

  “别浪费。”他小声嘟嚷了一句,低下头继续喝粥。

  我看着他的发旋,浅浅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雨势比来时略小了些,我思忖片刻,抖了抖手里的雨伞没有撑开,躲进了屠阳的伞下。

  谁也没有吭声,屠阳默默换了撑伞的手,把雨伞举在我们中间。

  虽然立秋还有一段时间,但下雨天多少还是有些湿冷。雨伞的直径刚好遮住两个男人的肩膀,我们挨得很近,时不时就会碰到彼此的胳膊。

  我看着前方的路,耳边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什么意思?”

  我抿了抿嘴,说:“没什么意思。”

  伞外雨声嘈嘈切切,恍惚间似乎听见屠阳闷闷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模糊的错觉。我垂下眼,把手揣进了屠阳的衣兜里,角度正好,谁的步伐都没有被打搅。

  “走慢一点。”我说。

  “怎么了?”

  “手冷。”

  “冷才要快些走。”

  “那好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开始缓慢地消融。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懂得的默契。

  下午的康复活动仍然被安排在室内,普通病房区弄了新花样,病人和家属被分隔在相邻的两间活动室里,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放着纸笔和信封。

  护士向我们说明,在住院期间,平时羞于启齿或不便开口讲述的心声——不论是抱怨还是感激——都可以用书信写出来,然后与陪护人彼此交换。

  “想写什么都行,什么都不写也没有关系,但是写完后不可以把笔带走喔。”她温和地说。

  夏忻坐在我旁边,笑得一脸无奈:“我上一次住院的时候,医院也安排了这个活动。那天下午我妈正巧不在,我只好在纸上画了半个小时火柴人。”

  “这次你有好好写信的机会了。”我说。

  很多人都还在托腮沉思,我对着空白的纸面发呆。突如其来的活动,对于我和屠阳来说简直及时得不像巧合,可是提起笔,本应该从笔尖中倾泻奔腾的语句,却又仿佛被无形的阻塞截流了一样。

  闭了闭眼,我望向面前淡黄色的墙壁,回忆时断时续,像圆珠笔尖反射的光点,沿着纸张跳跃、奔跑,在四处流动的沙沙摩擦声中,编织出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细流。

  写完最后一笔,右手还在细微地颤抖,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把信纸折起来,郑重其事地塞进了信封。

  抬起眼,房间空了一大半,身旁的夏忻也已经离开。我捏着信封,向坐在前方的护士点头示意。走出活动室,站在隔壁门口,一眼就瞧见了屠阳,他背朝着我,仍在书写,我于是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安静等待。

  时间应该过去了很久,我甚至开始昏昏欲睡。低下头打了个哈欠,再一抬眼,屠阳已经走出屋门。目光相接,我对他笑了一下。

  知道他一定会向我伸出手,我先一步站起来,将自己的信封递给了他。

  我们互换手中的信,像刚认识的朋友互赠伴手礼,不免有些滑稽。

  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拆开看?”

  “你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现在也行。”屠阳低头看手机,“但好像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你写了好久,”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的牛皮纸,我说,“我差点睡着了。”

  屠阳向我解释:“因为写了很多。”

  “记得早点休息,明天早晨要做mect。”

  夜晚,监督我和夏忻吃完药后,护士特意向我嘱咐。

  屠阳静悄悄地走出了病房,瞧见他手里拿着东西,我于是拾起床头柜上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信封。

  信纸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屠阳确实写了很多。他写字带着气劲,纸张背面摸起来凹凸不平,字形虽然不是标准的行楷,但张弛有度,看起来很舒服。我心想,画画那么好看的人,能操笔写出一手好字,也是意料之内。

  安鹌老师:

  展信佳。

  得知下午的活动是互赠信件后,第一反应是讶异。我想,稀松平常的交谈,确实很难将我们之间的很多事理清,我猜你一定也这样认为。一直以来我都想找个机会,和你认真聊聊我自己,希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能够使你稍微感觉到安心。

  小时候,我经常被大人评价富有“同情心”,看见街边流浪的猫狗,我一定不忘给它们食物;电视里报道了负面新闻,甚至电影电视剧某个角色遭遇了困境,我都会难过得哭鼻子……诸如此类不计其数。记得有次我爸妈带我和同事吃饭,其中一个叔叔听闻这些之后说我太像个女孩,将来一定是伤春悲秋的那类人。我妈反驳他说,心思敏感又不是女孩子的标签,她一直为我的善良而骄傲。

  我不知道这样的善良是否算得上一种天赋,但我确实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够幸福快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爱”的对象可以是很多东西。花草,游鱼,飞鸟……我可以爱整个世界。在我眼里,爱是自由的;或者说,爱能够使人自由。

  可是我却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爱。我不知道将这样的爱转移在人们身上,是否就是大人们口中的“爱情”。所以,倘若你问我爱的定义是什么,我又很难解释清楚。

  我的想法就是这样奇怪,上学的时候,我也是同学口中的“怪人”。

  余星合调侃我那时候待人接物总是冷冰冰的,这些其实都有原因。小时候我比现在内向得多,又不擅长言辞,向人表露善意时多少有点把不住边界,让不少人觉得怪异,甚至还吓到过一些同伴……所以后来,我就逐渐不再主动结交朋友了。

  正因如此,我的世界好像简单得有点乏味。除了余星合、赵小佺、师雅、房鹏,我最熟悉的“朋友”竟然只剩下你,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但是你又和他们不一样,虽然触不可及,你却可以出现在我的耳边、梦里、脑海里。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特别的存在。但是这份特别,多少掺杂了许多幻想的成分。

  坦白来讲,春天的那次相遇,的确让“幻灭”实在地发生了。在你停更的时间里,我只隐隐察觉出你可能遭遇了另一些不好的事,但我不知道,这些事居然会给你这样大的打击。

  但我还是尽自己所能,向你提供了我可以做到的全部帮助。

  你说我这么单纯,是不是根本没有怀疑过你可能会是坏人。我不傻,我确实犹豫过,可是当我追溯过去的记忆,哑鹌鹑在视频和直播里的动作和眼神,在所有作品中的构思和表达,几乎向全世界赤裸裸宣示着他对琴、对音乐的热爱——情感可以通过很多途径表达,音乐和绘画都是媒介。我不相信,一个愿意对某种信仰倾注那么多爱和温柔的人,会做出多么糟糕的事情。

  你也问过我,你觉得自己很差劲,为什么我会喜欢你?这到底是喜欢,还是对偶像的仰慕、或者对“弱者”的同情?

  我想,或许我可以用话语传递我的仰慕,我也可以施加援手表达我的同情,但是我很难将这种难以直言的复杂情绪,诉诸明确的行动。

  这或许是它不同于其他情感的原因。

  我也曾对自己质疑,我喜欢你的什么?我甚至分析过这份喜欢,是否与我所谓“与生俱来”的“善良”有关,我担心它是错的、是虚假的,因而可能会对你造成更多伤害。

  可是无论如何绞尽脑汁,答案都有且仅有一个指向。或许是因为容貌,或许是因为才华,又或许仅仅因为被你的热爱所打动……或许是从师雅生日那天共享一根烟的夜晚开始,或许是第一次带你去“秘密基地”时,甚至可能比它们都要早,在我们还未曾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

  我至今依然没有找到准确答案。所以我的结论是,大概喜欢这件事本身,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正确解。

  喜欢究竟是一种冲动,还是一种选择?

  安鹌,你觉得呢?

  我其实很笨,做过不少让你误会的傻事,让你伤心过、生气过,但是从小到大,每当我想做好一件事,我都会用十二分的劲头全力以赴。

  这一次,我想全力以赴地喜欢你。

  ……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多少长进,这么唐突的剖白,大概又要吓到你了吧。

  至于昨天发生的一切,我不想要你道歉,也感谢你没有向我说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认真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用这样的方式轻贱自己了。

  这比亲眼看见你用刀片割破手臂更让我难过。

  我早就说过,我不需要你任何形式的回报,硬要讲的话,我希望你拿来回报我这份喜欢的,是你的健康和平安。

  我猜测你在担心自己可能会忘记很多人,甚至忘记我。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假如记忆可以换回你的健康,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对方,我也可以从头开始喜欢你。

  安鹌,你的未来里究竟有没有我的存在,对我来说也许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但是至少,我想陪你走到未来触手可及的那一天。

  屠阳

  七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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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我和屠阳都读了写给彼此的信,我们谁也没有再向对方提起这件事。似乎信中描述的“未来”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但“事与愿违”也不过是埋藏在平淡生活中细小的刺,虽然戳痛了皮肉,却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们都未曾预料,屠阳的文字几乎竟是一语成谶。毕竟谁也不知道,希望和意外的来临究竟有没有先后次序,或者,究竟有多少“一同来临”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