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35章 记忆

  听闻我愿意接受mect治疗,贺医生也有些惊讶。

  我感到赧然:“其实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电休克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病情在治疗周期还是会出现反复的情况,副作用比较明显,体现在每个人身上的程度也不一样,”贺医生说,“可能会出现记忆损伤、头痛、四肢酸痛等等躯体反应……这些风险都需要你提前知悉。”

  “我明白,”我说,“其实……如果是我一个人住院,应该不太会同意接受治疗,我没这个胆量。”

  如果真的忘记了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四下却又空无一人,连寻找记忆的凭靠都没有,那样漫无边际的孤独无助,恐怕要比电击本身可怖百倍。

  “哦,是因为爱人在吧。”

  贺医生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我闻言一惊,慌忙摆手:“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吗?护士妹妹还经常谈论起你们。夸屠先生温柔体贴,将来男朋友就要找这样的。”她笑呵呵地说,“如果是误会的话,我回头告诉她们,别再瞎讲了……不过这么说屠先生还是单身?要是被小姑娘们知道,估计过两天免不了会被搭讪。”

  “啊,”我窘迫地抬起头,不知该怎么接这样的话,没经过多少思考便下意识说,“那可能还是有些不太妥当……”

  贺医生又笑了,对我点头道:“如果已经决定好的话,过来签个字吧。”

  我木讷地接过笔,说实话我根本没有想好。我不擅长做决定,从小到大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几乎都是错的。我用牙齿撕咬着嘴唇上皲裂的死皮,笔下的同意书像一份卖身契,签下名字我就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全部交给了虚无缥缈的命运。

  我其实已经不再害怕失去什么了,或者潜意识里的自己根本就是在挣扎着渴求将某些记忆彻底抹去,倘若能如我所愿,很多因它们生根发芽的苦难也会就此云散烟消吧。

  护士在我的脑袋两侧贴上电极片,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臂血管流进身体,我被推进走廊,那条走廊简直长得像人的一生。我将全部注意力用来感受身下轻微的颠簸,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加速流逝,直至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秒,我看见灯光下屠阳模糊的脸。

  小半个钟头的深度昏迷,使我幸福得有些飘飘然。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会梦到,我获得了沉睡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一般珍贵的权利,任由自己在虚空深处不断坠落。我贪恋这种泯灭自我般的幻觉,甚至希望就这样下去直到长眠不醒,这其实并一点也不赖。

  当然,憧憬只是憧憬,我睁开眼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失忆的感觉,与其说奇怪,更不如说是混杂着怪异的迷茫。我呆呆地坐在病床上,觉得眼睛很涩,用力眨了好几下。

  我只记得自己住院了,做了mect,记得有针管插进胳膊,很疼。除此之外发生过的所有事,竟然都成了模糊一片。

  “mect会导致一定程度的顺行性遗忘和逆行性遗忘,这都是正常的,是暂时性的。”

  我怀疑这句话是医生嘱托给屠阳的,他翻开画画的本子,坐在了我身旁。

  ——你看,这是住院部楼旁边的树,我们当时就在树下,你坐在我右边。昨天早上你嫌医院食堂早餐的豆包难吃,被路过听见的护士姐姐笑话了。中午吃完药你睡得比平时久了半个多小时,因为今天做电休克,昨天晚上你不能吃东西,但你说你一点也不饿……喏,这是前天在花坛那边画的云和屋顶……这几页撕掉的画,其中一幅给了一对夫妻,另一幅给了一个有臆想症的小姑娘,后来我给她画了她的‘小伙伴’……这一幅是在假山那边画的夕阳,那天回去得晚了点,结果咱俩被贺医生训了一顿……

  视线随着屠阳的画篇移动,记忆像一面渐渐除去了锈迹露出文字和图画的墙,我缓慢地点头,试图从茫然深处重新找回真实。

  最开始两次治疗,遗忘的程度并不算严重,屠阳用他的画和语言帮助我回忆几天前发生的事,可越到后面我越发现,这种遗忘变得愈发深刻和不可逆。第四次mect结束,当我被推回病房,睁眼时目光所及的一切居然完全陌生。当屠阳指着纸上的画面,用极慢的语速向我描述时,我仿佛失去了最基本的理解能力,什么下午,什么公园,什么阳光和谈笑,一开始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屠阳便从我们走出病房开始,下楼梯、离开住院大楼,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陈述,总算才让我拾回一些零星的记忆。

  我垂下头,阳光穿过窗户,不均匀地铺盖在被褥床单的褶皱里。

  “其实我以前记性不算差。”

  “我知道。”

  静默了半晌,屠阳放下了画本,伸手将我揽进了他的怀抱里。拥抱很浅很轻,可是居然连这种触感都变得有些陌生。我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屠阳应该有所察觉,于是打算放开手。

  可是就在那个瞬间,在内心深处,庞大的恐惧如同排山倒海,气势汹汹地向我袭来。记忆缺失的感觉,就仿佛大脑某处被凿开了一个口子,破入寒风砭骨,如重千钧,你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东西会顺着那道缺口流走,于是这样的不安又使惶恐和迷惘一层接一层地加深加剧。

  我伸手攥住屠阳的衣服,紧闭双眼,把头死死抵在了他的肩上。

  “安鹌,你在发抖……我们叫医生好不好?”

  我想要说话,可是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含混不清的闷哼。

  “我就是……有点冷。”

  呼吸系统好像出现了紊乱,我忽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气息,忍不住紧皱眉头,一边咳嗽一边做深呼吸。连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泪水就已经脱离眼眶垂直坠落下去,滴在床单上,洇出深色的圆形痕迹,一片,两片,四片。

  屠阳一只手环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我后脖颈上,一下一下地缓慢地捋动,我努力强迫自己使用相同的频率,吸气——呼气——

  “我不想这么懦弱。”我咬着牙,破碎的语言仿佛从呼吸中崩破出来。

  “我没做过电休克,但我也能想象得到,记忆莫名其妙被擦掉的感觉有多难受。”屠阳在我耳边说,“过去的东西……忘掉就忘掉好了。如果还是忍不住担心的话,有我在呢,我可以当你记忆的保险柜。”

  我哭出了声音。这太丢人了,我只好把头埋得更低。我像一片皱巴巴的废纸,几乎快要和床铺里所有白色的褶皱融为一体,屠阳用他的体温将我一点点熨烫平整。当我还在为身上盘根错节的折痕和瘢疮自轻自贱,他告诉我没有关系,伤痕的来处不重要,那些痛苦的蹂躏和折磨都不重要。

  屠阳的叹息很轻,却因为距离太近,不可避免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安鹌……”他搂紧了我的身体,“如果再早点遇见你该多好啊。”

  /

  暴雨突如其来,一连下了三天,仍没有停歇的迹象。下午的户外活动改成看电视,一间屋里安排了二三十个人。只有少儿节目和新闻,一群叔叔阿姨大伯大妈陪三个男孩看了两个小时喜羊羊,临近结束时间才切了台,正巧天气预报播送暴雨橙色预警,部分海域可能出现大浪或巨浪。

  “老天爷又不高兴咯。”

  坐在我右边的阿婆一直垂着头喃喃自语,颠三倒四重复着同一句话。

  “嬢嬢,为什么这么讲?”前面的男人转过头问。

  “下雨了,我儿阿豪出海打鱼,”阿婆抬起眼,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天爷,不高兴,阿豪的船不见了,阿豪在海上找不到回来的路……”

  眼看阿婆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我们几个人立刻呼叫护士,把她先送回去,才结束了今天的活动。

  我将病房的椅子挪到了窗台边,坐下来观望窗外压城的黑云,暴雨刮扫不绝,劲风呼啸,放眼望去几乎看不见任何风景,连不远处的楼房都在灰黑色遮罩下变得模糊不清。

  我闭上眼睛开始细细回想,几年前创作欲行将枯竭的那段时间,头脑中常常充斥着大量纷杂的噪音,像受强干扰的电频,夹杂着各种类似压缩失真的音响,时不时猛然炸开,惊心闹人。看过病也吃了药,效果甚微。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太大建议多休息,去找中医调理,我嫌弃煎药繁琐,药汤又太难下咽,一拖再拖也没去过。后来找到了有用的缓解方法,戴着降噪耳机缩在被窝里听白噪音,雨声压盖了嘈杂,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短暂地平静下来,在片刻安宁中得以喘息。

  其实这些事我都已经记不太清,如果没有这几天的大雨,再经历几轮治疗后,即便再次出现能够勾起记忆的媒介,大概也不会有回想起来的可能了。

  我伸出右手尽力张开五指,透过指缝,不规则的黑影遮住了灰色的天。目光有点对不准焦距,冥冥中似乎在某个暗处,不甚清晰的心跳声正在微微跳动——也许只是雨水击落时大地的震颤。但这节奏却引起了我隐秘的恐惧。

  如今我像一根被剥去皮脉筋肉的鱼骨,害怕将自己赤条条暴露在任何与我幻想重叠的过去面前。当电流一次又一次穿过大脑,那些放声肆意的呼喊,居然也逐渐被削弱了。

  某天吃饭时一个病友和屠阳交谈,他说mect就像一块强效清除顽渍的橡皮擦,不论难堪、绝望,还是幸福、快乐,甚至像手机缓存一样平时根本不会留意的稀松平常,都会选择性地擦除,选择性地毁灭。一开始身体还会极力反抗,随着后来次数的叠加,挣扎便逐渐由麻木所替代,面对模糊的悲伤不再哭泣,便能对模糊的快乐露出笑容了。

  时间的河流静滞了,水面下堆起层层红褐色的污垢和淤泥,从前拂击在岸边不绝的浪声一并消失,眼前所见只有腥臭和荒芜。血液里混杂着低于体温的透明液体,电极片很冰,每一次接触时我都忍不住轻微地瑟缩。黑暗中失去意识的光阴好像顺着橡胶管从我生命中悄悄流走了。每次闭眼前我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是治疗室天花板右下角的一块黑斑,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块污渍,但它确实长得很像日本浮世绘海浪元素的缩小版图,以至于后来很多次治疗结束,那影像都会被潜意识放大成为我半昏迷的睡梦。海浪,裹挟着泥沙,卷进赤裸的趾缝,埋没我的脚踝。大部分时间我都一动不动地站在海滩上,黑云翻滚,应该会有风雨来袭。

  忽然一条鳞光闪烁的大鱼游出水面又腾跃回返。我跳进海水和它一同下坠,躯壳连带灵魂,追随着眼前不断摆动的肥壮鱼尾。不知为何周围的鱼群纷纷四散游走,似乎生怕看见水下折射出的斑斓,我却着魔似的一路向前,海底仿佛有人在呐喊,声音模糊却尖锐,胶水一样泼洒在我身上,然后渗进发肤,血液,骨骼,大脑皮层……它们试图从我身上带走很多东西。我潜入深海,水流如胶质一般粘稠,剐皮切肤,我却感受不到剧烈的疼痛。四面魖黑,只剩下在不远处发光的鱼,我们一前一后,却各自形单影只。

  我一头扎进黑暗,眼前却分明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茂林。鱼不见了踪影,眼前赫然站着一匹巨鹿,林烟雾气环绕着雪白的身躯。我浑身火灼滚烫,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可就在此时我却品尝到了一点自由的快乐,此时我才终于褪去了枷锁成为自己。那星光般闪烁的美神无需忍受任何约束和羁绊,我便一心一意跟随它疾驰奔跑,穿过崎岖的道路,我听见远方有寺院的钟声,转过弯,却不见了白鹿的身影。

  腿脚一僵,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我凭依钟声传来的方向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在我穿越最后一道林障后,我看见那匹鹿——或者也是海里的那条鱼,它侧身翻倒在道路中央,身体不规律地抽搐着,胸腔被剖开,淋漓鲜血洒落一地。

  我整个人猛然一震,下一秒就跪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这一切简直好像遭到了命定的诅咒。堪堪抬起头,哪里还有什么寺院,咸湿的海风刮在脸上,像刀片砭骨锥心。

  我红着眼兀自流泪,天落黑了,远处只剩一粒稀碎的光。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灯塔。可是所谓绝处逢生已经彻底变成了谬论,我失去了站起来的全部力气。

  还是那道令我痛恨的声音,从远处飘转入耳,仿佛洋洋得意地宣告这狼狈的失败。

  “我们都灭亡了……”

  “各自孤独地灭亡。”

  /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与以往不相同。

  这一次电休克治疗后,我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意味着我从极端的危险分子,变成了相对安全的精神病人。

  作者有话说:

  “我们都灭亡了,各自孤独地灭亡了。”——弗吉尼亚·伍尔芙《到灯塔去》

  这章写得很费劲,藏了很多隐喻指代,幸好突然的疫情和封校赐予了额外的空闲时间,苦中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