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34章 死亡

  在医院里,时间像极了一团黏滞的胶水。白天黑夜,重复同样的治疗流程,重复同样的作息,重复同样的药。三院有每天固定的室外活动时间,除去那几个小时之外,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病床里,偶尔看着窗外发呆,其余时间用来睡觉。

  也许是药物催发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彻底意识到,既然已经住在了这个身边尽是“疯子”的地方,便默认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不再被身边人异样的目光凝视,于是像倏而放松了紧绷的弦,生活反倒比以前自在了一些,开始渐渐变得嗜睡,甚至有时直到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居然又睡着了。

  我趴在窗口,凝视着缓慢行走的流云,心里想,这算不算是自暴自弃的表现之一?

  屠阳说,真正的“疯子”不会觉得自己有病。我点点头,看来自己可能还欠些火候。

  原本还曾对自己的“不合群”有所顾虑,却没见医生护士对此提出任何看法。大概是想多了,这座医院里,绝大多数人都比我更有个性。

  白天我的话变得更少,我想大约和这里的环境脱不开关系。屠阳不干没话找话的蠢事,我知道他也是安静的人。无事可做时,就靠在床头晒太阳,走廊很静,偶尔有护士经过,或传来拖鞋踢踏摩擦地板的声音。有人交谈,有人自言自语,有时会有人叫喊,它们穿透闭合的房门,像浓稠的液体从滤网孔间渗漏,抵达耳边后,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

  余星合很快就把包裹寄到了医院,因为我穿住院服不需要太多换洗衣物,包裹里大部分是屠阳的衣服,简单几样日用品,还有画稿本和一套便携水彩。

  护士清点完,一样东西也没带走,转过身的瞬间,屠阳背对着她,故意朝着我挤眉弄眼。

  我侧身坐在病床上,看他蹲在纸箱旁边仰起头,整个人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严格上讲,一套完整的画具里,很多器材都应算作“危险物品”,所以屠阳留在这里可供绘画的东西少之又少。

  “没打算在这里工作,”他说,“图个消遣,顺便还能找点灵感。”

  每天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所有条件符合参与集体活动的患者都需要下楼“康复活动”,有时候会组织起来看几集电视剧,有时候自由活动,跑步、打乒乓球、闲聊、散步,都是被允许的项目。

  屠阳和我四处瞎逛,发现某些光影景致不错的旮旯拐角,就找个舒服的位置,或者直接席地而坐,他不出声地画画,我不出声地看着,或闭目养神。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让我隐约想起曾与他在“秘密基地”度过的时光。

  画画的地方大多有些偏僻,避开了多数病患,几乎没有人来打扰,但偶尔也有例外。

  一天下午,先后有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女孩询问屠阳能否为他们作肖像画。

  屠阳欣然答应,我坐在长椅一边,看另一边的屠阳左手持握画本,右手在纸面上涂涂画画,偶尔抬眼观察。他画画时眉头始终微蹙,草稿乍一看总是打得潦草,却又说不清究竟是哪一个步骤,让整幅画突然间脱胎换骨一般有了神韵。

  女孩接过屠阳画好的肖像,朝着空无一人的身侧看了一眼,又睁大眼面带疑惑地瞧着他:“可是还没有画阿江啊。”

  我们两人都愣住了。屠阳随即了然,取回画本拍了拍她的头顶:“那你告诉哥哥,阿江长什么样子,穿着什么衣服,好不好?”

  “她就在我旁边呀,哥哥你看不见嘛?”女孩吐了一下舌头,自顾自地说,“所有人都说阿江和我长得超级像,只有眉毛……阿江的眉毛比我细比我长。她今天扎马尾辫,穿了蓝裙子,上面有小白花。我好喜欢她背的 HelloKitty 包包 ,可是没有人给我买。”

  “在这儿还有其他小伙伴陪你吗?”屠阳快速地打稿,随意问道。

  “有啊,常晶晶。但她这会在治病呢,没法跟我玩。”女孩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小声反复叨念着,“反正妈妈不可能同意给我买 HelloKitty 包包。”

  “为什么呢?”

  “妈妈太忙了,她只和刘叔叔在一块,没空管我。”

  我缓慢眨了一下眼,女孩坐在我们面前,细瘦的双腿晃来晃去。

  “如果我告诉妈妈想要包包,刘叔叔又要打我了。妈妈不告诉我他们俩总是背着我偷偷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要用武器消灭地球上所有的敌人,要吃掉开在土壤里的花,开橙子味的长途汽车去木星,见老师和学生,把冻僵的狗狗做成标本,绿色安吉尔不会怪他们吃了公鸡的蛋……”

  女孩说话口齿不太清晰,又一副手舞足蹈的模样,正常人看来多少都会觉得滑稽。我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女孩什么时候止了声,屠阳把本子翻面立在膝盖上,轻声对她说:“画好啦。”

  她立刻睁大眼睛凑上前,屠阳把画纸撕下来递了过去。女孩定睛看着手里的画,脸上木讷的神情一扫而光,终于变得生动起来。

  “我喜欢,阿江也喜欢。”她咧着嘴开心地笑,门牙位置露出了一个漆黑的小窟窿。

  我们看着女孩一蹦一跳地走远,太阳已经有了下落的趋势,橘黄的光斜照在头顶枝干间,树影碎屑横七竖八抖落在腿面上。

  再过一会就该回去了,我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楼宇之外缓慢移动的、形似蛋黄的太阳。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低声说。

  余光无言,屠阳正在侧目看着我。

  我伸出手,一路往上,指向楼顶。

  “从那里跳下去,会不会直接摔得四分五裂?”

  身旁安静许久,屠阳回答:“应该会吧。”

  我试图将身体放松地靠在长椅靠背上,屠阳的侧脸被阳光横斜照射,发梢染成了深棕。药物的副作用致使视线常常在忽然间变得模糊不清,但在此刻,我分明清晰地看到了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逆着光,他的眼神几乎深不见底。我不禁打趣道:“干嘛这么严肃,一点也不像个小孩……你应该学学那个小姑娘,活泼一点,多好。”

  屠阳被我的话噎了一下,闷闷道:“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啊,安鹌老师。”

  “那也不该摆出这副模样,”我伸出五根指头在他脸前摆了摆,“总该有点……你们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屠阳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仿佛咂摸出了记忆里一些相关的画面,他摇了摇头:“安鹌,你说这句话的语气跟我叔一模一样。”

  我眯着眼笑出了声,可能幅度有些过于剧烈——对于我现在的状况,有时候连日常起居都算得上极限运动——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整片后脑勺传来一阵闷疼。

  连身体都在向我发出警告,这种稍纵即逝的快乐是不真实的,是没有意义的。

  我止住了笑,眼看着太阳被楼顶渐渐吞没,剩下半截身体藏在稀薄的云层里,仿佛在挣扎在呼救,又像无声的谢幕。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做?”

  晚风悄无声息,我的声音在黄昏中显得有些突兀。

  “不知道……但至少应该不会做‘陪你去死’那样的傻事。”顿了片刻,屠阳的声音和缓轻柔,“大概会更努力、更珍惜地活着吧,带着你的那份一起。”

  我始终不敢再用正眼看他。可是殆尽的阳光居然那么刺眼,我几乎快要流下眼泪。

  “这么豁然,你不害怕我死了?”

  “我从来没害怕过死亡这件事本身。”屠阳回答,“如果它已经变成了现实,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我只是不愿意……不愿意让它以这种方式为你的生命画上句号。我不想让本不该如此的事情发生。”

  “但是很多人害怕死,而且害怕亲朋好友的死亡。”我说。

  “不是害怕死,他们只是害怕分离。”屠阳的话语一字一句敲打在我耳边,“我不认为死亡造成的分离是永恒的。我反倒想,死亡可以拉近生前分离的人。

  “我之前有跟你讲过,我家那条叫芝麻的狗,在它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从悲伤中走出去。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了,相较于漫长的死亡,我们只是短暂地、以几十年为期限地分开了而已,我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和它相遇。

  “同样的,安鹌,如果……你真的离开了,等我带着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过活一生,死亡还会使我们重逢。”

  脑袋嗡嗡地叫嚣,伴随着阵阵恼人的眩晕——我低下头,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化,眼泪却垂直坠落在了蓝白条纹的裤面上。

  “可我也是凡夫俗子,我不怕死亡,但我害怕和你分开。”

  屠阳的声音逐渐模糊,溯回到数天前那个绝望的夜晚,浪潮声攀附着海岸线忽近忽远,海鸟凄凄切切地吟唱,风声喑哑,搅动冰凉的海水,演奏着不成曲调的华彩。

  那时候我还痴傻地想着,等我死后,整个世界都不会遗存任何留念。

  “我忍受不了分离的痛苦,时间会让我产生错觉,让我觉得和你一起的这些日子都是幻象。”屠阳抓住了我的小拇指,轻声说,“比起那些幻觉和假象,我更想踏踏实实地确认,你的存在是真实的。”

  我的手很凉,屠阳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包裹住我的指头,一瞬间竟让我有种水乳交融般五味杂陈的错觉。

  “屠阳……谢谢你。”我轻声道。

  他捏着我的指头摇晃了几下:“安鹌老师,你不要对我说谢谢了。”

  “为什么?”

  屠阳拉我起身,笑起来,露出了两颗虎牙。

  “大概因为,我目的不纯吧。”

  /

  “张嘴——”

  护士例行检查吃药,隔壁病房突然传过来一阵吵闹,她有些无奈地解释:“是今天刚来住院的姑娘,特别抗拒服药,早晨就闹过一次了。”

  说罢便忙不迭收拾好药盘离开了病房。我靠在窗边,一抬头,窗前飞过一只小鸟,翅膀快速扑闪着,隔着铁丝铸成的藩篱,在我的注视下逗留片刻,然后飞向了别处。

  “真自由啊。”我喃喃说。

  屠阳站在我身旁,把窗户拉开一小半,过了一会儿,那只鸟居然又飞了回来,停靠在窗沿上东张西望。

  “这是什么鸟?”我隔着黑窗问。

  “不知道,这么小一只,应该刚会飞不久。”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好目送它再次飞远。

  “应该祝它好运。”我说。

  屠阳怔了怔,轻声笑道:“嗯,它也会祝我们好运。”

  “对了,上午我和医生谈过话了。”我扭头看向他,“治疗方案的事,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

  屠阳的笑容显而易见地收敛了几分,目光垂下去,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我明白,你想要把选择权交给我。”我低声说,“我接受了。”

  屠阳静默片刻,转过身坐在病床上。我将胳膊肘支在窗边,听见他说:“我担心的是,mect可能会影响你的音乐创作。”

  我压着眉笑出了声,摇了摇头。

  窗外阳光居然格外的耀眼。

  “什么影响不影响的,我早就全废了。”我呼出一口气,“写曲子都像上辈子的事。”

  “还有其他很多事,都会渐渐记不起来,”屠阳在我身后道,“虽然记忆有恢复的可能——”

  “我不会忘掉你,只要这一点能确定就够了……至少对我而言。”

  冲动的话语像列车横冲直撞,脱口而出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整张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索性一咬牙,我转过身背靠窗台,和屠阳面面相觑。

  他呆呆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语塞半晌,把双手背在身后。

  至于其他人、其他事……

  “贺医生说,治疗计划从后天开始。”我定定看着他,心跳逐渐加快,在胸腔砰砰乱响。

  “意味着从后天起,我的记忆就可能会开始出现残缺。”

  老天爷,我向你保证。在颤抖着说出这些话之前,我已经在脑海中做好了全部打算。过往那些伤口大多惨不忍睹,而如今面对和自己距离最近的人,我义无反顾、心甘情愿,把这些伤口再一次撕开给他看。

  他不得不认识全部的我,这一天总会到来。

  “你肯定好奇过,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咬住牙,挺直身体,总算鼓足了勇气。

  “我的家人、我的初恋、我的前三十年。”

  这座城市的风总带着大海腥咸潮湿的气息,它越过低矮山丘、苍葱灌木,穿过和宅门和弄堂,携带着数不清的声音——万物的声音,从亘古至今,数以万计都不足为奇的秘密。

  它顺着铁丝网流进窗缝,揉抚我的耳朵、耳边细碎的头发,继而向前,吹拂屠阳年轻的面庞。它们往返流连,让间隔着寸步距离的我们,胜似与彼此紧紧相拥。

  风会填满所有遗憾的罅隙,我知道它毕竟不可能将所有创痛抚平,所以,所以……就趁现在。

  我会把我讲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

  “你认为死就能将人分开吗?”她又说道。

  “我是说……”

  “我想恰恰相反,死亡能把人拉近……对,能拉近生前分离的人。”

  ——安德烈纪德《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