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站在门口的快递员准备将手里的一捧花递给我:“屠先生?您的鲜花。”
我连忙对他摆手:“不好意思……他出门了,而且他不收鲜花,麻烦退回吧。”
“那这边需要电话联系本人确认一下。”
于是请快递员进门,拨通家里座机,一番折腾后,总算才将花束退了回去。我靠在墙边握着听筒,屠阳没有挂断电话:“还是没有寄件人的名字?”
“没有,我看了快递单。”我说。
“都连着好几天了,到底是谁啊。”
“说不定有谁在暗恋你。”
“可饶了我吧……不过这人是怎么知道我住址的?”
“没关系,我好像知道是谁。”
后背微微用力离开墙面,再轻轻撞上去,我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波澜。
“谁呀?”
“齐远。你那个学生。”
“……啊?”听筒那边传来了充满疑惑的声音,“为什么?”
“你自己问他。”
“不会是这帮孩子新流行的恶作剧吧……”
挂掉电话,我坐回沙发里继续看电视——与其说看电视,不如说是在愣神发呆。电视频道正在播放的内容我一概不知,这种感觉就好像在电视机和我中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线,任由屋内充满嗡嗡作响的噪音,我只管独自游离在电视之外、现实之外。
送花这种蠢笨的小伎俩,确实像青春期男生追女生时会选择的方法,就是不知道把屠阳这个小直男当做对象,齐远成功的几率会有多大。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出神。
服药一个月后,副作用逐渐变得没有从前那样剧烈,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一团薄雾时刻笼罩在脑海中,透过迷雾,一些将要浮出水面的情绪都变得模糊不清。
从前那种喘不过气的绝望和濒死感已经很久不再出现,可是当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欢愉将要浮现时,我却迟钝到难以察觉,仿佛大脑中控制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那一部分,已经被药物彻底麻痹宕机了。
一天里在我脸上出现最多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电视里的人们都在捧腹大笑,但我根本不知道笑点在哪;当他们潸然泪下、痛哭流涕时,我却尴尬地无动于衷。
“我好像马上就要遁入空门了。”
我就着热水咽下手心里的药,屠阳被我逗乐:“那你得先剃成光头。”
我抓了抓头发:“确实有些长了。”
半年没有再剪过头发,平时无心在意,此刻才猛然发现,居然已经长到了快要及肩的长度。
“想剪短吗?”屠阳问我。
“都无所谓。”
我最近的口头禅也变成了“无所谓”,吃什么饭无所谓,看什么电影无所谓,活着还是去死——仔细想想,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所谓。
“几年前的视频里,你头发比现在还要长一点点。”屠阳用手比划着,“大概在这儿?刚到肩膀。”
“差不多吧。”
“为什么后来又剪了?”
“大学那会太忙,总是想不起来剪,就索性留长了,”我说,“后来……觉得不好看,就剪掉了。”
其实不是因为不好看。实际情况是,每当做爱的时候,唐绪彦总是从后面扯住我蓄长的头发狠命顶撞,疼得我每次都要流出眼泪,后来趁着某次外地出差,便偷偷去理发店剪短了。
“长头发好像没什么感觉,不过体重倒确实是涨了不少。”
治疗这种病的药,基本上都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即便没有上称,我也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变胖,好像腿粗了一些,肋骨不再像以前那么突兀,脸上也多少挂了一点肉。
“你也该胖些啦。”屠阳面带苦恼,“现在这样其实都挺瘦,以前你看起来简直像纸片糊的一样,风一吹都能被刮跑。”
“有这么夸张?”
“当然,我说有就有。”
吃药后就是这样,失去了巨大的喜悦,却也不会再有巨大的痛苦。感觉到身体确实有在一点点恢复后,我终于尝试着,用屠阳压箱底的CD机播放了莓雨乐队那张紫色封面的专辑。
整张专辑的立意大概是从绝境中寻求希望,勇往直前。总共八首歌,一段电吉他solo作为Intro,之后几首风格高度一致,顺序从头听到尾,甚至会觉得,如果消除换曲之间的停顿,这首专辑会成为一首顺畅连贯的、长达四五十分钟的歌曲。
余星合的嗓音辨识度太高了,乐器伴奏也几乎无可挑剔。屠阳说余星合还“斥巨资”邀请了一位业界有名的老师帮忙后期混音,总之他们确实为这张专辑花费了不少心血。正式发售的第一周,这张专辑还小小地火了一把,音乐论坛里搜索“莓雨乐队”,几乎都是圈内人夸奖的声音。
挺好的,我想。
一个前途无量的乐队,一群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对音乐的热爱从一而终,在鲜花和掌声中向未来昂首阔步。
耳机里一遍遍循环着专辑里的歌,第五首是余星合和师雅两个人的合唱,旋律与歌词一齐伴随着吉他和鼓声,化作飞扬的粒子顺着耳朵流入大脑,整个躯体也被一点点填满。副歌处男声女声一同吟唱,架子鼓激烈地撞碎一切和弦,破裂的音节被抛向天空与风和云一起飞舞,埋藏在身体最深处的那一丝悸动,也仿佛被这年轻的鼓点悄然唤醒。
“fly to the sky,running through the night
honey,nothing can tear us apart
come on fly into the darkness
say ‘halo’to the sunlight……”
乐声渐弱,我靠在床头笨拙地抱着CD机,凝视眼前白色的墙壁,耳机线好像生出无数细线一样的触手,盘绕着裹住我的耳朵,再向眼睛、脖颈、胸口和四肢不断扩展延伸。雪白的线条将我层层缠绕,我仿佛躺在密封的茧蛹里,一些声音穿过狭缝,像是隔着波浪和水流,模糊地飘进耳朵。那些触手一端连接着现实,另一端连接着过去,熟悉的旋律沿缝隙侵入脑海,小提琴、长号、单簧管……它们交织缠绕相互勾连,它们在向我发出宣告:你永远无法将我们忘记,我们因你而诞生。
两只脚不由自地主相互摩擦,脚趾紧紧蜷缩起来,心跳愈来愈快,我像是发了高烧一样浑身颤抖,爬起身吞掉屠阳确定剂量后放在床头的几粒药,悲伤的情绪像埋藏在地壳深处四处冲撞的岩浆,它们不断奔腾着翻江倒海,却不幸被堵塞被压抑,身处地表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于是说,它们消失了。它们不再重返了。
我捂住胸膛大口深呼吸,这时候连眼泪都变得稀缺,脑袋靠在枕头里,却依然感到失重般眩晕,天与地都在我眼中不停旋转,摇晃成一杯闪着光的甜蜜的混沌,我望着窗外流动的夕阳,缓慢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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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主爸爸,这回倒是大方得很。”
屠阳偶尔会接到一些商务推广的画稿,他有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去了一家知名大厂,前不久邀请他参与产品广告插画的制作,除了现金报酬,还给他寄来了几样新款电子产品。
屠阳鼓捣着手里的蓝牙耳机:“有没有中意的?挑几样,送给你啦。”
我知道按他的性子,这种情况下要是拒绝的话,这小子势必又要跟我死缠烂打一番。
想了想,我拿起他身旁还未拆封的手机。
“就这个吧,谢谢你。”
屠阳闻言,似乎也觉得有些惊讶,挑起眉对我露出了笑容:“原本还担心你会拒绝呢。”
“那你不得跟我闹啊。”
“这么了解我啦?”
“因为病有在一点点好起来,”我坐在沙发上盘起腿,“所以就有了更多精力……去关注你。”
“真的吗?”屠阳坐在地上,抬起头和我对视,眼睛闪闪发亮,“真的感觉到身体在变好吗?”
“嗯。”我笑着点头。
笃笃笃——
屠先生,您的鲜花。
“屠阳,”我扭过头叫他,“把花留下吧。”
屠阳站在门口,有些不解地看向我,我说:“既然他那么执着,不如把花留下来?反正也挺好看的。”
屠阳家里没有花瓶,他于是从工作间里翻出一个做装饰的蓝色瓷瓶,十二枝玫瑰插进去,像一大团仓促凌乱的云彩,瓷瓶并不大,看上去有些负重累累。
放在餐桌上好了,我说。
大瓣的白色一层层含住花蕊,底部有些泛黄,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瓣尖上,花朵将瓷瓶衬得更蓝。
我凝视着那些舒展的花瓣,记忆中放置在窄小餐桌上、沾满灰尘的花瓶,仿佛也在此刻,终于添进了几枝鲜花。
“或许养花也能让心情变好一些?”
“可能吧。”
作者有话说:
莓雨玩的这个类似于专辑整轨合一,可以参考Pink Floyd的《月之暗面》、万能青年旅店的《冀西南林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