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24章 蝴蝶

  “睡眠上的障碍,最近有没有减轻?”

  “有些好转。一周里会有两三天完全不做梦……虽然入睡还是很慢,但好歹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好的。”赵医生在本上写了几行字,抬起头对我微笑,“可以给你减去一种药了。”

  “谢谢您。”我点头,“医生,我还是想知道,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彻底断药……或者说,断药后不会有明显的副作用?”

  “减少药量是一件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的、阶段性的事。”赵医生温柔地看着我,语气轻缓,“所以我们需要的是根据身体情况科学减量,而不是为了断药去断药。切记千万不可以擅自调整用药,严重的话,甚至可能会危及生命。”

  “好。”我说。

  记得第一个无梦的夜里,我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屠阳关掉床头灯,卧室里陷入黑暗,小区里车灯晃过,窗帘在那一瞬被照亮,天花板上流动着细絮一样的光。

  “屠阳。”

  “嗯?”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我,于是在那片光斑消失之后,我说:“聊聊天吧。”

  “聊什么呢?”

  “讲一讲你小时候吧。”我说,“余星合跟我说,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被你揍得很惨。”

  “那是他在夸张啊!”屠阳小声抗议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点委屈,“你不要总信他说的话。”

  “好,好。”

  “余星合那人就是看着痞,其实根本不太会打架。”他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跟我叔学空手道,自然打得过他。”

  “你叔叔应该对你很好吧。”

  “嗯。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住在他家。我爸妈在英国工作,不常回来,我差不多是我叔一手带大的。”

  “那怎么没跟你爸妈呆在一起,在国外念书?”我问他。

  “……是因为我家的狗啦。”

  “嗯?”

  “那条狗原本是我妈家里的,见证了我爸妈的结婚和我的出生。我爸妈在我五岁那年出国,本来是要计划带我一起走,但是狗年纪大了,又生了病,经不起路上的折腾,我就想好好在这边陪着它。于是我叔就把我‘收留’在他家,他照顾我、我照顾狗,过了大概两三年,狗去世了,我也上了小学,不是很想去外国念书,就一直留在了这边。”

  我慢吞吞回忆着过去,好像在很小的时候,我特别羡慕那些家里养着小猫小狗的同学,家附近的市场里有一条岔路,拐过去就是一条卖花鸟鱼虫猫猫狗狗的小巷。下午放学后,我常常第一个冲出校门,跑进那条巷里看两眼小动物,再跑去市场买菜,把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揣进书包里,最后弯腰拎起装菜的袋子快步回家。

  后来老城区规划,市场被撤走,那条小巷也被推成一座灰黄的废墟,没过多久,就被一幢幢洁白的楼房所取代了。

  我没有养过宠物,也从来没有向妈谈及过饲养宠物的心愿。这种事情对于我的家庭而言,几乎是天方夜谭。

  “小狗叫什么名字?”我问。

  “芝麻。”屠阳笑了,“一条小土狗,总是笨笨的。我那时候还太小,关于它的事都记得很模糊。”

  “那随便讲点好了。”

  “我想想啊……那家伙特别爱舔人,最喜欢大清早跳上床滚来滚去地发疯,小时候我经常被它给弄醒,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它的口水。它胆子特别小,带它出去遛弯,甚至会被比他小很多的吉娃娃吓得直躲。

  “不过好像从我有记忆开始,芝麻的身体就已经不太好了,五六岁的时候得了癌症,再加上好多以前的小毛小病,到最后连出门走两步路都变得非常困难。

  “芝麻去世后,我叔就背着我偷偷把它埋了。后来我爸妈担心我有心理负担,想再买一只宠物,我没答应。再养一条狗,充其量也不过是芝麻的替代品,但怎么可能会有可以替代它的狗呢?我也不想再去经历一次那样的生离死别了。”

  “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这种感觉确实不太好受。”我轻声说。

  “悄悄告诉你一件事。”屠阳忽然压低了声音,“芝麻死的那天,我在被子偷偷里哭了一整个晚上……这事连我叔都不知道,太丢人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我笑着答应他。

  后来屠阳又断断续续跟我聊了一些事,想到什么说什么,两个人都开始犯困。我打了一个哈欠,心里想着,今晚可能不需要服用额外的安眠药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睡去的,那一觉睡得非常踏实,只有在偶然的片刻,似乎在梦里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牵着小狗的男孩在不停奔跑,望不见遥远的远方。

  /

  五月底,连绵的雨天开始频繁光顾这座城市。雨天里我会变得格外嗜睡,有时候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蒙着被子睡过好几个小时,睁开眼,天色还是一样灰沉,辨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

  屠阳在工作间画画,有时候也会呆在卧室里,坐在窗边或者直接席地倚墙,手里抱着画板或速写本,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涂写。

  每当睁眼后看见他在身边,一种带着温度却难以咂摸的矛盾感就会向胸口涌去。在感受到这种并不妥当的安定之后,另一种惴惴不安的恐慌就会马上席卷而来。

  我时常为此感到惶恐和羞愧。

  连续四天小雨后,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

  我坐上越野车副驾驶座,感觉有些热,却又不太想摇下车窗。屠阳看了我一眼:“现在是夏天,你穿太厚了,过几天我们去买几身短袖短裤?”

  “以后再说吧。”我说。

  车沿着公路向前开,开出城市,又驶过一片田野。时隔多日,我们又来到了这片小小的树林——屠阳的“秘密基地”。

  我跟在他身后向树林深处走去,连续几天细雨过后,土地变得泥泞湿滑,踩在地里,一脚深一脚浅。

  “好多泥巴。”

  “你跟我来,这边好一点。”

  屠阳大概是真的经常光顾这里,以至于对这边的一切情况都了如指掌。湖岸边有一片土地生长着格外茂盛的绿草,屠阳从包里取出一大块印着格子的野餐布,抖开平铺在地上。

  “你好像哆啦A梦。”我忍不住说。

  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罅隙洒在地上,光的碎屑在湖水波纹中摇荡。岸边绿茵成片,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雨后湿热的泥土气息被蒸入空气,极目远眺,所见之景美得像一场错乱幻觉。

  “久违的大自然啊。”屠阳伸着懒腰长吁一气,语气里带着愉悦轻松。

  “夏天确实更好看,对吧?”

  我点了点头。

  屠阳架起画板开始画画,我慢慢蜷起双腿仰躺在他身旁,太阳有些晃眼,我闭上眼睛,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额头一痒,我迷茫地睁开眼,屠阳垂下头看向我,忍俊不禁地伸出手,摘去了落在我头上的树叶。

  我慢吞吞地起身向湖岸走去,屠阳也站了起来,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和我并排蹲在岸边。

  湖水清澈碧洁,微风吹过,掀起浅浪拍打着岸边的沙石,石块早已经在浪的淘洗下变得光滑,一应一和地吮吸着温柔的水波。

  “有鱼。”我向水中指去,一群蝌蚪大小的鱼苗从眼前游过。我将手伸入水中,那群小鱼却被我这位“不速之客”所惊扰,忙不迭向远处游去。

  “鱼都被你吓跑了。”屠阳说。

  “没关系。”我依然把手放在水里没有动作,屠阳和我一起静静等待着,过了许久,果真有三四条小鱼向我们游了过来,围着我的手转了好几圈。

  倏然间,一条鱼擦过我的手掌,停滞在我手心处摆动了几下,我甚至察觉到它身体冰凉的触感。于是我本能地想要抓住它,伸手试图去捞,身体也跟着向前挪动,竟完全忘记了脚下是一个缓坡。

  忽然,那条鱼从手心里飞速逃窜出去,我还没来得及睁大眼,就被惯性带动着失控前倾,朝着近在咫尺的湖面栽了下去。

  “安鹌!哎——”

  “别!……”

  落水前一秒,屠阳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但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脚边的石头上盖着一片厚厚的青苔,屠阳想也没想就直接踩了上去。

  于是“噗通”一声巨响,两个人一齐掉进了湖里。

  实话讲,落水前后,我的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我被屠阳拽出水面,半拖半游地回到那片缓坡,他借力抱住我向后仰去,再一点一点向上挪动,才终于狼狈地脱离了水面。

  我依然处在茫然和惊魂未定的状态之中,吃药后大脑的反应总是慢到离谱,头发被浸湿打成了绺,脸上也全是水,垂下头的那一刹,一滴水珠从我的鼻尖坠落下去,打在了屠阳的脸颊上。

  我这才恍然惊醒般浑身一颤,旋即意识到现在是一种多么尴尬的状况。屠阳仰面躺在草地里,我大喇喇地跨坐在他身上,上半身几乎紧贴着彼此,两人浑身上下都湿了个彻彻底底。

  尽管在夏天,湖水总归还是冰凉的,湿答答的衣服贴在皮肤上,让大脑变得更加清醒。我慌里慌张地撑起身体,正准备弓腰站起身来,却忽然僵在了原处。

  砰砰——砰砰。

  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喘着气和屠阳对视,自始至终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那一处无声的焰火,却仿佛点燃了白日的一角,在这片无人的湖边噼啪燃烧起来。

  许多藏匿于暗处、从未被提起的东西,都在这暗涌中碎裂崩坏,化为脆弱蜷曲的灰烬。火星变成一只又一只飞舞的蝴蝶,闯进我的胃里横冲直撞,煽动出愈来愈多未知的迷烟。我猜想,它们也一定藏在了屠阳的眼睛里,因为此刻当我望去时,他的双眼泛着红却又是如此的明亮,仿佛即将洞悉我心中所有疮疡般丑陋的晦暗不明。

  忽然,屠阳张开双臂将我环住,压住后背使我向下靠去,终于两个人还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将头靠在屠阳肩窝里,他的脉搏甚至比我还要快。

  奔跑的时间,也在风声中静默下来。

  过了很久,屠阳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安鹌,你是想要把我吓死。”

  我知道,这样的场景,大概是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大桥下的河岸。

  “对不起。”

  我没有抬头,说话的时候,嘴唇轻轻摩擦着他单薄的衬衫布料。

  屠阳的胳膊垂在了地上。我闭上眼睛,慢慢伸出右手,摸索着向他的手腕探去,像方才那条企图试探我的鱼一样,试探着,将手指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下一秒,屠阳翻转了手腕,手心向上,轻轻扣住了我的手指。

  我屏住了呼吸,没有睁开眼的勇气。我甚至不敢承认,我正在贪婪榨取着他最后的温度。

  “屠阳,谢谢你。”

  /

  我拆开新寄来的花束,剪去枝干末端后插进瓷瓶里,粗略地调整了一下形状。

  “齐远那孩子,非要我明天陪他去过六一儿童节。都十六七岁了,看样子是一点也没长大。”

  “你们两个人?”

  “可能还有其他学生,不太清楚。”

  我垂着头慢慢回忆,六一儿童节,这个名词对我来说既遥远又陌生。印象中唯一一次与它相关的记忆好像是在小学二三年级,班级在公园组织了集体活动,我一个人坐在长亭里望着湖面上拍打翅膀的天鹅,班主任弯下腰递给我一颗糖,水果味的,忘记了具体是哪一种,总之特别甜。

  “玩得愉快。”我说。

  “你要记得按时吃药,把闹钟调好。”

  “好。”

  小孩子都喜欢过节,尤其在这种专门为自己设定的节日里,可以趁机会尽情撒娇,竭尽所能让父母满足他们的心愿。可是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节日和普通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区别。反倒是每次感冒发烧被送进医院后,爸妈才会极罕见地同时出现,爸亲自去医院隔壁的饭店买扬州炒饭,妈替我端住饭盒凑在胸前。所以我从小就明白,过节远没有生病来得划算,只要一生病,爸妈就会多关心我一点。

  就着水吞下药片和胶囊,我缩回到床里,保持同一个姿势,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直到黄昏霞云开始渐渐浮现,我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但是,总有比吃饭重要的事。

  我趴在床边,从床头柜里取出了屠阳送给我的手机。

  插卡,开机,连网,下载软件,我没有太多犹疑。

  时隔数月,我终于登录了这个微信号。

  卡顿几秒之后,一大串带着红点的消息涌入界面。从上到下快速翻动,几乎都是各种公众号和广告的推送。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我定定看着手机,四月二十一号,唐绪彦发来了一条消息:你在哪?

  目光缓缓滑过那三个字,我最终没有点开对话框。

  再往下看,四月十号,彭美玲的头像旁边显示着三条未读消息。

  我闭了一下眼,心中似乎早已有所预料。

  —在吗

  —你那边还有没有从没发布过的曲目呀?正式版或者demo都可以

  —找个时间,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