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22章 药

  屠阳去家具城买了一台电视,一个折叠沙发。

  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在客厅看电影,或者一些乱七八糟的综艺节目。可是在一般情况下,我的精神状态没有办法支撑自己聚精会神地观看一部电影直到结束,大部分时间里,我都靠在沙发后垫上对着墙壁或电视出神,屠阳笑的时候,我就跟着笑;屠阳沉默的时候,我便也默不作声。

  告诉屠阳我想治病的第二天,他就开车把我带到了一家私立医院——他叔叔的朋友是医院股东之一。原来,屠阳早就拜托他叔叔安排了医生和治疗方案,只是一直在等待着我“同意接受治疗”的意愿。回想过去,许多时候屠阳确实都有在对我做出引导,可是对于医院发自内心的抗拒,让我每一次都对他的那些话装作视而不见。

  我不是没有配合医生治疗过。

  一把接一把的药,让人生不如死的副作用,头发谢顶的医生,咄咄逼人的语气,流水线式的治疗。

  我说:“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医生的目光穿透眼镜,X光一样扫视着我的五官我的表情,我的躯体和四肢。

  “治好病是你这个阶段的关键,找什么意义?”

  屠阳开车往郊区的方向走了很久,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两只手的拇指指甲死死扣进食指指肚,然后松开,再扣进去,如此反复,留下了两道月牙形状的深深的印记。

  说实话,这些天来,屠阳一直在为我默默付出着,但是这样的付出却实在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因而在此之上便萌生出了逃避的心理。

  我何德何能拥有他这种程度的关切。

  医院很大,里面人不算太多,我跟着屠阳乘扶梯到达四楼,又拐了几个弯走到C区,屠阳敲开了专家诊室的门。

  “安鹌是吗?”坐在办公桌前的女医生抬头看见我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快进来吧。”

  我坐在医生面前的椅子上,屠阳在门外等待。整场问诊几乎都是对话,话题没有太深入,大多是询问一些近况,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紧张的缘故,离开诊室后,与赵医生交流的具体内容,我却几乎连一段都回忆不出了。停留在脑海中的,只有诊室米色的墙壁、飘动的窗帘,还有赵医生温和的双眼。这让我不禁想起了零八年的高考。我至今依然记得自己坐在教室靠门第二排的位置,黑板上写着几句注意事项,粉笔笔迹十分工整,窗外的阳光炙烤着每一寸空气,教室里开了空调,体感正好。这些我都还记得,可是当考完最后一门走出教室之后,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刚刚考过的任何一道题目,同学们相互对答案时,自己也是一脸茫然。

  记忆总是很奇妙,却偏偏让我记得那么多渴求忘记的过去。

  量表测试、抽血、心电图、CT……并不陌生的流程,一个麻木的轮回。

  我看着报告单,心里几乎没有太多波澜。

  “好像没有什么好转。”我有些抱歉地对屠阳说。

  “多了一项焦虑……不过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治疗,”赵医生温柔地对我笑着,“抑郁和焦虑本身就是一对狐朋狗友,最喜欢结伴出游。”

  我接过她开好的处方单,报之以微笑:“谢谢。”

  “感觉赵医生怎么样?”

  我打开手中的塑料袋,医生开的药,大部分都是我以前没有吃过的。

  “挺好的。”

  事实上,关于赵医生,以及问诊全过程,我根本没有记住太多。不过至少与上一个医生相比,和她呆在一处确实让我感觉更舒服。

  大概是因为,阳光从她身后的窗外照射进屋里,她逆光注视着我的眼神,与曾经存在于我幻想中的“母亲的双眼”有种奇妙的类似,这样的共鸣削弱了我的被压迫感与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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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从前已经深切地体会过,所以即使摆在眼前的纸盒子上都是陌生的名字,我也没有对它们抱有太多幻想。

  当然,它们带给我的反馈,也证明了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很多人害怕接受治疗,就是因为无法克服对药物副作用的恐惧,在心理和身体双重濒临极限的时刻,“放弃”的诱惑力会强大到无可比拟的程度。

  服药的第一周,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卧室。我根本无法起身,因为只要站在地面上,身体就好像一个刚翻过面的沙漏,脑袋里像灌进了水泥,双脚连最基本的发力都做不到。缩进被里,胃仿佛在被擀面杖碾压着不断地抽搐,导致的结果就是一整天不吃饭都仍然觉得恶心。

  夜里,屠阳坐在床边,把水杯和药递给我,还没接稳,我的手却忽然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杯子从手中滑了下去,热水淋湿了一大块被单。

  我咬着牙下床起身想要自己去接水,视线模模糊糊,才走了几步,忽然全身就像软掉了一样,所有肌肉都仿佛瞬间失去了力量,我忽地跌倒下去,骨头砸在地面,发出了笨拙的闷响。

  我跪在地上没有动弹,绝望的冷气又开始从心口的缝隙里“嘶嘶”向外钻。屠阳也跪坐在我前面,他抱住了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卧室没有开顶灯,只有床头边一盏小小的灯光,半昏半明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更加不清晰。

  我就像被卷进了一个漩涡,极尽深处只有超乎想象的混沌和空寂,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囹圄中,就连现实和幻象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不清。屠阳是唯一一个,只要伸手就可以抓住的真实存在。

  “好难受。”我说。

  屠阳的右肩上都是我的泪痕,甚至可能还有鼻涕。

  “我知道。”他搓了搓我的后背,“我知道你特别辛苦,我明白的。可是我们总得向前走啊,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我现在……比以前还像个废人。”

  “那是因为你吃了药呀。安鹌,赵医生不是也说了,刚开始吃药的时候,身体上的变化可能会让自己更失望,但是我们得坚持,咬着牙也要坚持住……要是半途而废的话,怎么才能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我比谁都希望自己可以像屠阳说的那样勇敢坚强一往无前,可最后的结果是,我实在招架不住那种连躯体都无法受自己控制的挫败无力。两周之后,屠阳陪我再访医院,赵医生为我替换了两种药。

  “换药是非常正常的。”她告诉我,“每一位患者对于药物的耐受程度和疗效都不尽相同,和‘有人爱吃香菜,有人却一辈子都不愿碰’差不多一个道理。你做得很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最应该做的是和我沟通调整,万万不能自作主张擅自停药。”

  “我明白。”我说,“我只是……想快点好起来。”

  赵医生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只是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她那闪烁着犀利锋芒的双眼,似乎早就将一切都观察得清清楚楚。

  “现在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点狡黠,“不管我们聊什么,我都会为你绝对保密,这是我的责任。”

  “我和屠阳的叔叔是朋友。”她接着说,“按理来说有这层关系,其实不是很方便我作为医生来接手你的治疗,所以我想还是有必要确定一下你们的关系……你和屠阳是伴侣吗?”

  “啊,”我愣住了,“不是的,只是朋友。”

  “这样吗,”赵医生笑了,“这么用心的朋友倒是真的少见。我看屠阳那孩子,确实挺喜欢你的。”

  “我以前是拉小提琴的,”我向她解释,“屠阳算是我的粉丝……以前我有在社交平台上传过自己的作品,一些视频。”

  “那你对小提琴的感情,应该可不光只有简单的‘喜欢’了,对吧?”

  “是……当年可以说是非常痴迷。事实上除了拉琴,我也并没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那现在还在继续拉琴吗?”

  “没有了……很久没有再拉过了。”

  我盯着办公桌脚上一颗翘起的螺丝钉,手指绞着手指,那种无来由的紧绷感开始一阵阵变得强烈,我感到有些口干。

  “可以跟我讲讲吗,为什么没有再碰过琴了呢?”

  喉咙十分艰涩,像吞下了一大口掺着沙砾的冰激凌,嗓子一跳一跳地抽动,我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喝点水吧。”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起身为我接了一杯水。我接过纸杯,双手依旧在小幅度地颤抖,端起来喝了几口,温水顺口腔滑入食管送进肠胃,我试探地问,这也属于治疗的一部分吗?

  属于,但是也可以不属于。医生说。

  我放慢了呼吸的频率,试图借以平息过快的心跳。

  “可能是因为,我的……前——男友,可能是因为我妈,”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用力地说,“也可能,只是因为我自己。”

  药物的副作用依然在阻挠着我,我挑拣了一些自己认为的重点,讲得非常慢,断断续续的,思维却仍然时常跟不上趟,或者突然就断了线,以至于把好多话都说得颠三倒四。

  这样的过程对我来说是异常艰难的。一点一点地回忆过去,然后再一点一点地讲出来,尽管真正讲出口的只是一部分,回忆却完整地覆盖了全部——好像重新揭起一块陈年的疤。

  听罢,赵医生颔首沉思了片刻,她说:“我觉得你其实在大学,甚至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存在抑郁倾向了。”

  “……是吗。”我有些怔忡。

  “你的家庭,包括你过去的经历,其实都在潜移默化中塑造着你的思维方式。”她说,“我们现在不光需要服药,还要在心态和思维上做出一些改变,这样才能更快达到你想要的效果。”

  “好。”我应道。

  “当然,我知道,”她扶了一下眼镜框,对我露出了微笑,语气也依然柔和,“你这么早就愿意告诉我这些,一定也是想要快点康复,至少是让大家认为,你在快速康复。”

  “站在医生的角度,有你这样配合治疗的患者,我会很高兴。”她说,“可是站在屠阳叔叔好朋友的角度……我私心想,你可不可以……不要让那孩子太伤心呢?”

  我低下头,才忽然意识到,空纸杯已经快要被自己捏扁了。

  我说:“谢谢您。”

  赵医生摇了摇头,她站起身向我走近,然后伸出双手,和我拥抱了一下。

  “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那我们就争取,快点好起来。”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重复道:“谢谢您。”

  作者有话说:

  陆续收到了一些读者朋友的鼓励,感谢你们的喜欢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