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19章 妈

  “……安鹌,你觉得呢?”

  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和余星合对视。

  师雅啧了一声:“安鹌可能正在回忆呢,老余你别打断人家。”

  我无奈地笑了:“我高中毕业十多年,那时候的事早都忘光了。”

  “哎……”

  “阳阳。”余星合突然一挥手,握着笔敲了一下屠阳的脑袋,“快想想,我们几个里就你最年轻。”

  “可是我高中好像也没干过什么能记到现在的事……”屠阳盘起腿冥思苦想。

  “得,净顾着打架了。”

  “我记得你当初不是把附中那小霸王揍了个服服帖帖,后来隔三差五给你上供辣条嘛,逗死了。”

  “哎呦,对对,哈哈哈哈本来都忘记了师雅你一说我才想起来,那小子先前还拽得二五八万的,后面抱着屠阳大腿喊哥啊……”

  “不是,”屠阳一听头都大了,“这算哪门子追忆往昔,怎么突然开始讲我黑历史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试图凑过来捂住我的耳朵。我推推他的肩膀,也笑了:“不算黑历史,挺帅的。”

  这帮人笑得更加猖狂。

  “诶对了,屠阳高二是不是跟那个小女生……?”

  “什么小女生?”屠阳挑起眉毛,“你别毁我清白。”

  “屁。那个,你隔壁班的……陈童彤,我名字都记着呢。”师雅叉开腿微微探身,一副大开八卦的模样,“你俩绯闻不是闹得挺火?她好像还真在你打球的时候送过水呢。”

  “想起来了,”房鹏点了点头,“屠阳高三毕业,KTV,真心话大冒险。”

  “所以那天到底是亲了没亲?”

  “当然没亲,你俩别讲对口相声了。”屠阳的脸都快皱成了一团,“都说八百遍我老早就拒绝她了,KTV那天后,又把那些话跟她重复了一遍,我和她什么也没有。”

  “知道知道,不闹你了。”师雅掩面笑着,“我们小阳阳虽然长大了,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开不起玩笑。”

  结果一整天下来,大半时间都在借着“追忆青春”的名义聊天胡闹,至于歌词,到最后也没有商量出什么方案来。最后去街头的排挡里大吃大喝一顿,就散了伙。

  “安鹌。”

  临走前,余星合叫住我,从包里掏出一张紫色封面的专辑,递到我手中:“屠阳前段时间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哑鹌鹑,久仰大名。”

  “都是玩音乐的,话我就直说了。这是我们最新一张专辑,去年八月出的,算是截至目前我最满意的作品了。你不嫌弃的话可以随便听听,当个乐子。”余星合的态度很诚恳,“我还是之前那句话,阳阳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音乐上,如果你有什么想法,随便跟我们讲就好,没有想法也没关系,总之也不用把这当回事,我知道你以前也不搞摇滚。”

  我收下了他的专辑,点点头:“我知道的,操心乐队辛苦了。”

  “嗐,一帮愣头青瞎玩罢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屠阳开车注意安全啊!带着人呢。”

  “知道了!”

  上车之后,屠阳一直一言不发,我不太会主动挑起话题,于是也沉默地看着车窗外的夜色。

  行至红灯路口,他突然一个急刹车,把我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我转过头诧异地看向他,惊魂未定。

  屠阳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想事呢。”

  “什么事?”我说,“余星合叮嘱过你,专心开车。”

  “你不要再提他了……”屠阳一听见余星合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我纳闷,却也不愿追问太多。绿灯亮起,屠阳踩下油门,车里太安静,他打开了广播。深夜电台,连切好几个,全是情感节目,还不如不开。

  “我觉得你们首先要让彼此冷静下来,在不争吵的基础上,去理性地谈谈你们感情上的矛盾……”

  “我也想冷静的呀,主持人!可是你看看他现在这个鬼样子,成天宿醉不着家,一回来就要跟我吵架,我怎么冷静得了嘛!”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屠阳也乐了。

  “白天他们说的那些……都没什么正经话,你听完就忘掉吧。”他忽然说道。

  我看向他,立刻了然:“你说的,是那个女同学?”

  “啊呀……”屠阳的表情终于变得苦恼起来,“真的没那回事,当初是那个女生想要追我,我知道后很快就拒绝了。高三毕业暑假同班同学凑局,喝完酒玩真心话大冒险,被她抽中了,所有人都起哄要她亲我。”

  “所以亲了吗?”我轻轻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上了调侃。

  “当然没有。我用手挡着脸,隔了好几厘米呢,借位都算不上。”

  屠阳一股脑解释完,脸都有些红了。

  我笑了笑,手肘抵在车窗边:“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的。”

  “我……”屠阳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又突然顿住。片刻后他叹了一口气:“总之,我没有早恋过。”

  我听罢,觉得更好笑:“那大学谈了?”

  “……也没。”

  “什么啊,你条件这么好。”我朝他眨了眨眼睛,“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当我傻?”

  “真没有。”屠阳耸了耸肩膀,过了一会,他接着说,“中学那会什么都不懂,好像压根就没有谈对象的概念,打球、打架、打游戏,上大学后越来越忙,也没功夫去谈……反正我是没怎么想过,让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生以对象的名义介入我的生活。”

  “你会觉得,恋爱是一种介入?”

  “是吧。”屠阳长呼一口气,“我不确定。”

  我把视线转向了窗外:“可能是因为还没遇到对的人。”

  “那你呢……安鹌?你谈过恋爱吗?”

  玻璃车窗倒映出我的面孔,我沉默地和窗里的自己对视。

  “主持人,我和他真是一点也没法儿过了。今天我俩在这浪费时间根本没用,这日子我是受够了。”

  “你以为我没受够啊?就你有理啦?你要是不借那个贷,这家能被你作成现在这样?”

  “你不赌博不赔钱我会低声下气求着人借贷吗,我吃撑了?现在你还倒打一耙怨我了?”

  “你摸摸良心说话,你借钱到底是拿来干什么,是要还债还是要去找那个男的潇洒啊?”

  “你自己有良心吗你?周伟你个狗日的东西……”

  “你再骂一个试试?你才他妈是个傻逼!”

  “哎哎你们别吵了,停一下,我们现在正在录节目……”

  我越听越觉得可笑,靠在椅背上,轻轻摇了摇头。

  ——安鹌,你他妈就是一傻逼。

  那天楼道里空空荡荡,摔门声像一阵雷鸣,盖过了这句话的回音。

  “我谈过。”我说,“但是我现在不太想提。”

  我伸出手,关掉了广播。

  屠阳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过了一会,他说:“不想提就不提了。”

  “我会告诉你的,”我看着他的侧脸,“不是现在罢了。”

  “我知道啊,”他又笑了,眼尾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虎牙从我的角度看上去格外明显。

  他说:“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的。”

  /

  自从妈去世后我几乎再也没有梦见过她。这样挺好的,她大概忙着在天上享受清净自由,这个烂臭的人间里,没有什么值得记挂的人,也没有什么应当托付的梦。

  清明节前一晚,我却在难得的睡眠里做了关于她的梦。湖面上笼罩着浓烟一样的黑暗,妈穿着红裙站在一条木船中央,裙摆拖得很长,像一条尾巴,燃着烈火。

  她海藻一样卷曲的长发遮住了脸,我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好像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她的呼唤。

  一脚踏进湖泊,我淌着水缓慢地前行,眼前的船却好像越漂越远。我不停地走,再从走变成游,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不断划动湖面发出的水声。一直游到快要筋疲力竭,我才终于追上了那条船。

  我攀在船边喘着气,妈捏着裙摆蹲下来和我对视,十根手指涂满了红色指甲油,垂在膝盖边,和纱织的红裙相得益彰。

  她的眼神毫无波澜,甚至可以用一片死寂来形容。惶恐像一滴坠入水池的墨,一点一点地放大扩散,我屏住了呼吸。她的嘴角慢慢地抽动起来,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鼻子里也发出了哼哼的笑声。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两只手伸向腰侧,拉开了裙子拉链,然后缓缓地褪下两条肩带,将整个上半身袒露在我面前。

  看着她的身体我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妈的胸前没有乳房,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黝黑的窟窿。

  她扒着船沿向我凑近,两只光裸的脚踩在船木上,我看着她胸口上的黑洞,那里面正不断地往外流淌着鲜血。

  “都是你害的。”妈的脸离我很近,我们的额头几乎快要碰在一起。

  “安鹌,都是你害的。”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都是你害我变成这样。”

  我愣愣地看着她。明明没有张口说话,我却清楚分明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妈,那我应该怎么办。”

  妈突然停止了叨念,她平静地看着我,两只手捧住我的头,用我二十多年来从不曾听过的温柔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结婚生子。”

  我当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结婚生子、结婚生子,那四个字像是被妈施了紧箍咒,一瞬间挤走了我所有的意识,盘踞在脑海中不停旋转、旋转、旋转,它们被聚合被捻塑,在伦理教条五常三纲的全部期待下,化成一颗闪闪发亮的子弹。

  下一秒,穿透我的头颅,血沫飞溅。

  我好像开始剧烈地颤抖,呼吸也变得困难。我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整个人跌进了湖里。呛水、挣扎,连濒死感都是那样的熟悉。

  湖水很冷,很咸。汩汩的鲜血在水中四散旋舞,在我即将闭上眼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一双手伸入湖面,掀起荡漾的波浪。

  “安鹌,醒醒——”

  猛然睁开眼睛,我开始不由自主大口喘息起来。心跳又快又猛,整颗心脏都快要蹦出胸膛。我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捂住脸——果然都是眼泪。我努力尝试走出那个梦,可它荒诞得太过真实,就连坠入湖泊的前一刻,我望向那条船,妈蹲在我的面前,眼神是那样真切,像一簇冷夜中熊熊燃烧的火,带着某种接近于癫狂的期盼。

  期盼我去做这辈子注定做不到的事。

  我控制不住颤抖,也控制不住眼泪,每当身处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安鹌,我是屠阳,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在这儿。梦醒了,都结束了,啊。”

  耳边不断传来屠阳的声音,我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身体很暖和,裹着一圈被子,被子上又叠着屠阳的被子。

  屠阳隔着一层被褥搂住我,大概是被吓到了,只知道下意识去伸手拥抱,眼睛里全是紧张和慌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

  我一边喘气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他于是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做了个噩梦。”声音哑得厉害,我清了清嗓子,“没事了。”

  没事了,梦结束了。

  可是……总有一些东西,我知道——至少对于我而言——它们也许永远不可能结束。

  “妈,我来了。”

  我把手里的花放在墓碑旁,白色的菊,清明节墓园里人手一枝。

  “知道比起花您更喜欢酒,慢点喝。”

  我从背包里取出红酒瓶,摆在花的旁边,“我还没找到工作,酒是借朋友钱买的,明年……如果有机会的话,给您换好酒。”

  扫墓时节,墓园里也难得有了摩肩接踵的场面。清理墓碑、简单寒暄,替换新花新香火。地上地下搭一座桥,地上的人们自作主张寄送一些相思,也不在意那头是否能够收到——人间里一厢情愿的事多了去,少不了这一件。

  去年给妈下葬那天遇见的老夫妻,今天只来了一个人,我看着老人弯下腰吃力擦拭墓碑时佝偻的脊背,内心里没有什么猜测,也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怜悯或是期冀。

  生老病死,在我眼里好像已经变得没有那么值得伤感。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

  我在墓前跪了下来。

  “您可能也不太想见我。”我轻声笑了笑,“就是趁着日子过来送点东西,打扰您清净了,抱歉。”

  “您当初说得对,”我垂下头看着墓碑上妈的名字,“也许我确实应该去死,我也没有那么多活着的理由。”

  我很烂。

  这些年里,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对于烂人而言,赖活比不上好死,利人利己,何不快哉。

  我失神地看着膝下的地面,身边充斥着脚步声、交谈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哭泣。可是我哭不出来,这么多年,每一次面对她,我只会感到麻木和无力。

  我曾经试图攥住妈的手,却发现她的背后通向一片绝望的荒芜。

  大概真的过了很久,屠阳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站起身头有些眩晕,我闭上眼睛,恍惚间又看见了妈的眼睛。

  妈说我长得像我爸,可在我记忆中,爸的五官却是一片模糊。我时常会想,有时候妈对我表现出无缘无故的恨意,其实有一部分是属于无处发泄的、对我爸的恨的转嫁。

  所以我大概生来就带着罪过,我长着和爸相似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因此从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接受妈的所有嫌恶与憎恨。

  以前听人说,儿子像妈有福气。倘若以我自己为例,这迷信倒确实非常的准确灵验了。

  我说:“我们回去吧。”

  /

  “乳腺癌。确诊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她自己也不愿意一趟趟地受苦,走了大概也算合她心意。”

  屠阳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阿姨很美。”

  “她年轻的时候很抢眼,很招他们厂里人的妒忌。”我说。

  遗照是妈躺在病床里挨个挑的,一口咬定非这张莫属。照片里的妈只有二十出头,风光正好的年华,一头乌黑的波浪卷发,柳眉凤眼,一颦一笑都是万种风情。

  “不过,我长得像我爸。”

  “嗯,”屠阳瞥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那叔叔肯定特别帅。”

  “不要弯弯绕绕地说恭维话。”我笑了,按照妈说过的话,当年她确实是因为爸的脸才沦陷的。

  为此我曾不止一次怀疑过妈的眼光。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然后想象出一个和我模样相似的人——我大概不可能会因为这张脸而喜欢上他。

  相由心生。彭美聆曾经评价说,我的长相看起来像是那薄情的人,那么爸应该也是薄情的,这点倒是没错。

  “我爸在我妈怀我的时候劈腿,在我小学一年级,他们就离婚了。”

  我裹了裹外套,天气不太好,车里温度也不高,身上有些冷。

  “唔……”屠阳愣了愣,“抱歉啊。”

  “道歉做什么,”我摇了摇头,“那些是他们自己的事。

  “只是……我妈一直后悔生下我。”

  车开到红灯路口,屠阳踩下刹车,我向玻璃窗外看去,斑马线上踩碾过无数只陌生的脚印,形形色色的鞋,形形色色的人生。

  “我总是因为这件事而难过。”

  穿校服裙的女孩一蹦一跳地奔向马路对面,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一边顺着人流挪动,一边面色焦虑地对着手机讲话,一对情侣手牵手紧挨着彼此,骑电动车的年轻人打了个哈欠,差点撞到走在前面的老太。

  “我经常想,假如自己没有出生,她的生活大概会好过很多。”

  “……可是我不这么想诶。”

  我正要接着说下去,屠阳却打断了我。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把那些遗憾都揽在自己头上。”他说,“也许我的话有点出格,但是……假如没有你的出生,难道阿姨的生活就一定会得到改变吗?溯及根源,阿姨的痛苦其实并不是因为生下了你啊。

  “至少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视角看来,安鹌……错不在你。”

  屠阳扭头看我,他的眼神十分认真。

  “或许……换种思考方式,放下一些东西,至少可以轻松一点吧。”

  我愣愣地听着他讲完,眼前脉脉浮动起一阵轻薄的风,时间的尘土纷纷扬扬,吹卷起渺小而闪烁的光,在光和雾霭的尽头,我好像再一次看到了妈含着泪的双眼。

  预想中的黑暗没有到来,飞扬如精灵般的微光卷入风中,汇聚成一只似有形却无形的手,轻盈飘转,慢慢地拉住了我的手指。

  妈闭上眼睛,一滴泪顺眼眶流落下来。

  “或许吧。”我轻轻笑了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