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20章 青春

  屠阳最近有些忙。他高中美术老师的一个学生即将参加省美术比赛,快到比赛时间了,老师却因为急事需要出差,于是请屠阳帮忙做一周助教。

  “陈老那人清高得很,看不上学校其他美术老师,觉得他们都是小年轻,能力不够,所以放心不下。”屠阳说,“他是我的恩师,正好我现在人也在本地,之前也经常给他帮忙。”

  “你难道不也是小年轻?”我忍俊不禁。

  屠阳朝我咧嘴:“我是比较厉害的小年轻嘛。”

  为此他早出晚归好多天,回家后又在工作间埋头备课或修改画稿,我时常在深夜听见工作间门中传出的他和学生通话的声音,说的都是一些听不懂的专业名词。

  我轻轻拉开门,屠阳趴在桌上睡着了,电脑屏幕还亮着,几张零散的画纸躺在桌上,红色铅笔在线稿外延勾勒出几道线条,是他修改后的痕迹。

  返身回屋取了外套,我刚披到屠阳身上,他就睁开了眼睛。

  “没忍住睡着了……”他伸了一个懒腰,迷迷糊糊地说。

  “你太累了,”我说,“回卧室休息吧。”

  “今晚最后一次熬夜。”屠阳拾起笔转了两圈,“明天也是最后一次去学校,后天比赛,之后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我用手掌撑住桌角:“好辛苦。”

  “艺术生都这样,”屠阳低头说着话,手里的笔也没停,“你肯定也懂啊。”

  “我为什么懂?”

  “你以前不是艺术生?”

  “不是啊,”我说,“我是文化生。”

  “啊?”屠阳很惊讶地抬起头,我看着他:“你想多了,小提琴真的只是我当年的兴趣爱好……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特别的专业辅导。”

  屠阳仍然像是听到了难以置信的话一样,又呆呆地看了我好几秒。

  “你真的好厉害啊……我还以为你是练家子,没想到是纯粹的天赋型?”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无奈地笑了,视线缓缓转移到他桌上,一本介绍抑郁症的书很随意地摆在电脑旁边,周围什么掩饰也没有。

  我指了一下那本书:“可以看看吗?”

  屠阳朝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犹豫,我冲他轻笑:“我不会生你气。”

  书很厚,穿插着不少荧光标记贴,翻开一看就知道内容并不是简单的常识性科普,每一页都有许多横线、标注和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比我高三的课堂笔记还要认真。

  我把书放回了原处,屠阳看着我,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假装镇定。

  他依然在紧张。

  “我就是觉得,”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你太累了。你没有必要这样的。”

  屠阳抬头看着我,他抿起嘴唇,过了半晌,别过头,目光又移到了那本书上。

  “你之前说你无亲无故,朋友也一个都没有。”屠阳沉着声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可能是全世界最希望你病快点好起来的人。”

  “可能如果你的粉丝知道你得了病,应该都会有和我一样的心态。”他垂着眼睛,我只能看到他一颤一颤的睫毛,“可是现在只有我知道。”

  我静静听他说着,听罢,我抬起手,转而揉了几下他的头发。

  “早点休息吧。”我说,“屋里好黑,我有点睡不着。”

  闻声,屠阳猛地抬起眼,和我面面相觑。

  半天后他才张了口:“好,我马上就改完了。”

  我一面向门外走去,一面默默思忖着,终于下定决心,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屠阳。”我转身看着他,“明天……我可以跟你一块去学校吗?”

  “……啊?”

  “想看看你的高中。”

  想看看……你的过去。

  /

  附中是省重点,据我所知是市里比较难考的中学之一。师雅之前跟我提过一句,屠阳是专业课第一名的成绩考进附中美术A班的。

  马上就要立夏,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课间时分,走在校园里,周围都是白色校服的身影,还有校园里独有的嘈杂声。两个女生与我擦肩而过,几句零星的对话飘进耳朵。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嘛?”

  “但是我不敢……”

  跟在屠阳身后,我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一端连在现实,一端连向过去,连向我回忆中尘封已久的高中时光。

  黑砖地板,和我高中的教学楼一模一样。屠阳带着我爬上五楼:“这层楼都是美术班。等他们上完这节文化课,然后我们再开始培训。”

  我站定,目光扫过走廊,不少获了奖的书法和绘画作品被裱框起来悬挂在墙壁上。

  “上课了,我们小点儿声。”

  屠阳拉住我的袖子,走在我前面:“再往前走就是我的画。”

  我跟着他上前走去,站定在走廊通向楼梯口的地方。

  “喏。”

  我环顾四周,墙壁上挂着四幅油画,都是一样的风景,但是色调不同,从青绿变作金黄,再从浅粉过渡到深蓝。幽芳遍野,水面波光潋滟,一座拱桥通往画里中式的楼宇亭台。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组画。”屠阳说,“当时在省里获了特等奖,陈老特别高兴,亲自裱起来交给了学校。”

  我凑近去看,画面又是另一副景致,油画特有的质感让整幅画变得立体而精致,笔触并不算细腻,却十分成熟老练,场景中每一处物象都被描摹得恰到好处,每一处光每一道影,仿佛就是应当在此处落笔诞生,相差毫厘都会比眼前的成品逊色太多。

  像我这样的门外汉,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一套出自高中生之手的作品。

  “屠阳同学,”我盯着画轻声说,“大画家啊。”

  屠阳朝我眨巴眼睛,也学着我小声说:“安鹌老师,大演奏家啊。”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两个人年龄加起来简直都超不过十岁。

  下课后,屠阳和我站在窗台边,没有等多久,一个男生抱着画板和画具,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屠老师好。”他笑得很热情。

  “早上好。”屠阳拍了一下我的后背,“齐远,这是安老师。”

  我还没来得及将疑惑的目光递给他,名叫齐远的男生先发出了疑问:“安老师好……您也是美术老师吗?之前从来没见过。”

  我张口正要说话,屠阳又插了进来:“安老师是音乐老师,你没见过很正常,他今天就是过来随便看看。走吧,最后一节课了,不要耽误时间。”

  就这样糊里糊涂走向了画室,趁齐远不注意,屠阳转过头,迅速朝我做了一个鬼脸。

  这小子……

  我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

  来到画室上课,屠阳在齐远取出画稿整理画具的时候带我粗略参观了一下。画室很大,满眼都是画稿、雕塑和各式各样的绘画器材。附中向来比较重视艺术特长生,硬件设施也配备得齐全。

  我坐进门旁的沙发里,屠阳递给我一本漫画书,我随手翻看着解闷,偶尔抬起头向窗边看去,屠阳和齐远并排坐在画架旁,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画纸,手中的铅笔偶尔在上面轻点几下,齐远心领神会地点头,然后动手修改画稿,有时候两个人还会进行一些讨论。齐远大概是个说话很有趣的学生,屠阳经常会被他逗得笑出来,每当这时候,他一本正经的老师气息就会瞬间消失不见。

  我低下头眯起眼,竖排繁体的文字排版看起来有些吃力,热血战斗漫画也已经不再是我这个年纪的偏爱。

  这样是不对的,我对自己说。你总该学会去适应一些破裂的惯常。

  所以我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模样相似的机甲实在是让人难以分辨,时间应该过去了很久,可是书页依然停留在前几页。思路跟着剧情打打杀杀好几个回合,没让我觉得身临其境热血沸腾,倒是先招来了我万年难遇的困劲。

  顺水推舟,在这困意的驱使下,我打了一个难得无梦的盹。

  又不知多久以后,我睁开了眼睛,屠阳的声音也正巧飘然入耳:“今天就到这儿吧。该补充强调的都说了,明天放松心态,比赛肯定不会有问题。”

  齐远叹了一口气,跟屠阳挨得更近,衣袖贴着衣袖:“就不能说是我也很厉害,能力已经足够了嘛。”

  屠阳瞧了他一眼,笑着站起身:“对,是你有天份有实力,加油吧。”

  我合上漫画书,头有些眩晕,于是闭了闭眼,屠阳走到了我身前。

  “走啦。”他拉起我的手。

  “屠老师,我上午没课了,我送送你。”齐远说。

  三人一道下楼,齐远走在前面,屠阳与我并肩。行经走廊,书声入耳,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顺着窗口向教室里望去,学生们都在座位上低头朗读课本,只有靠窗处一个男孩,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在书本上缓慢涂写着什么。

  记忆的洪流不受控制地奔入整条走廊,霎时便将我淹没。四周变得无声,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弯着脊背的少年身上,我不禁出神地想——他会不会也在课本上画下了一个又一个紧密的、彼此黏连的圆圈,又在页码处留下一条小小的鱼?

  “安鹌。”

  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两下,迫使我回过神来。屠阳歪着头看我,见我懵懵懂懂的样子,又展开了笑颜:“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想,我总会为混乱的回忆停下脚步,屠阳一直在拉着我向前走。

  侧门走出教学楼,前面就是操场。屠老师,我听见齐远在前面喊,打球吗?

  我看向篮球场,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男生女生不停奔跑着传球投篮。

  试试吧,很久没玩过了。我又听见屠阳说。

  安老师呢?

  我愣了愣,和齐远对上眼神。他脱下了校服外套,露出了黑色短袖T恤。

  已经到了穿短袖的季节啊。

  于是摆摆手,对他笑:“你们玩吧,我在那边等你们。”

  我坐在树荫下面,屠阳和齐远像两尾鱼,游入阳光下斑驳的海洋。篮球场上好像在打班级比赛,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屠阳有没有加入其中,只听见那边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和欢呼,年轻的雷声自地面而起穿透云层,汹涌热浪包裹住每一声隆隆的心跳,有如鼓点般蓬勃而不息。

  我注视着眼前的场景,记忆深处的攒动和喧嚣与此时此刻逐渐重叠。我抗拒游离,可是就连洒在身上的阳光都与当年极其相似,鸟鸣声渐渐扭曲,天空中翻动的云也变得湿黏,所有景象一齐将我拉扯回十几年前的夏天。少年时期的快乐简单却酣畅,可那种完美无瑕的快乐总是拥有期限,我至今都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快乐就像潮水一样从我生活中迅速褪去,从此只被允许在杂乱无章的回忆里翻找留恋。

  “安老师。”

  我从深重的回忆里挣扎出逃,齐远向我走过来,递上一瓶矿泉水:“老师,您喝口水。”

  说着,他拧开自己手里的水,坐在我身旁仰起头灌了好几口:“好热,我先撤了,屠老师在和七班体育老师solo,那边热火朝天的。”

  “他和体育老师?”我挑起眉毛。

  “您别看屠老师教美术,”齐远说,“他打篮球太猛了,居然能跟体育老师分不出高下。”

  我想起余星合曾告诉我,屠阳初中时每晚放学后在篮球场一个人打球的事,才意识到他的运动神经应该是挺不错。

  “他个子高。”我说。

  “是呀。”齐远又喝了一口水,“屠老师个子高、性格好、画画也很强……上学时候就有不少男生女生追求。”

  ……男生?

  我听出了他话里隐隐约约的罅隙,于是扭头看向他。

  “安老师,”齐远和我对视,目光坦坦荡荡。

  “您是屠老师的男朋友吗?”

  我愣住了,一时间觉得骇然。

  “齐远,你在说什么呢?”

  “看来不是?”齐远对我露出笑容,“那我就放心啦。”

  “你……”

  “我喜欢屠老师,”齐远的语气很笃定,“我打算追他。”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

  他真的很年轻,身材都还是刚抽完条的纤瘦模样,手里捏着矿泉水瓶,大概因为还是有些忐忑,瓶身都被捏得微微变了形。

  他的模样好认真,脑海中几乎是完全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我痛苦地皱起了眉。

  “齐远,你才认识他几天?”我严肃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尽管你还年轻,但是你要学会对自己的行动负责。”

  “啊……”齐远向后仰过去,抬头看这天空叹了一口气,“你说话真像我妈。”

  “……什么?”

  “我是靠直觉,觉得您和我是一类人……所以才和你说的。”

  齐远俯身抱住膝盖,扭头瞧着我——或者说,审视着我。

  “您也是,对吧?”

  我抿起嘴唇,没有回答他的话。

  “所以我先问您和屠老师的关系,”齐远说,“如果您是他男朋友,我也就不会再打扰他了。”

  附中的校风开放是特色,学生和老师之间没有太多隔阂,可让我震惊的不是齐远的坦率,而是在这些年,原来连这种话题都已经能够曝晒在阳光之下,“我喜欢他,想追求他”这样的事,也不会再偷偷摸摸如同作祟。

  齐远的眼神里满是赤诚,我说不出挫败他一腔热情的话,犹豫半天,只好对他笑了笑。

  我羡慕他的勇敢。

  这是我这辈子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屠阳的组画,可以参考一下莫奈的草垛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