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18章 烟

  我看着胳膊上的伤口,白色的棉球蘸去了血,它们温和地皱缩起来,服帖着我的皮肤。

  屠阳坐在我对面,力道很轻地攥着我的手腕,在伤口上涂抹酒精。

  “疼吗?”

  他低着头,我可以看见他头顶的发旋,“不疼。”

  “骗人。”他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小时候我每次摔伤,搽酒精的时候都疼得要死要活,我妈总拿这事笑我。”

  我淡淡笑了笑:“人和人的痛感不一样,我真不觉得疼的。”

  屠阳攥着我的手突然紧了一下。

  “我认为你不该这样回答,那不是正确答案。”他低低地说着,停顿了几秒钟后,他突然抽了一下鼻子。

  “你应该说,确实很疼啊,所以为了不碰酒精,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

  他忽然松开我的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像个倔强的小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

  我安静地注视着他,他埋起头不出声地哭,看起来真的非常委屈。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的死会被另一个人牵挂,会让他难过。我不再无所有地、一丝不挂地走,那样的离开终究不能算作解脱。

  我动了动胳膊想要伸回去,却又立刻被屠阳用力抓住,像是害怕我会逃跑。

  他终于抬起了头,有些愤愤地瞪着我,可他的眼睛、鼻子和脸颊都哭得通红,好像真的被我欺负了一样,不该存在的滑稽超过了严肃,反倒显得没有那么愤怒了。

  “还没给你包扎,你躲什么?”

  他嗓子都哑了。

  混乱过后,还是回到了寻常深夜。

  我安静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每一次疯狂发泄完之后,总会进入一种极度乏力的状态,好像躯壳里只剩下一小半灵魂兀自晃晃荡荡。每当此时我都会无来由地被一种极深极重的孤独感裹挟,好像这种无边无际的孤独自出生起就伴随着我。或者甚至要更早——早在万物诞生、宇宙初始,那种浩瀚飘渺的虚无的寂寥就已经存在,它们随着时间推移变小变轻,不均匀地分装在每个人的灵魂,贴上标签,然后可怜可笑地被命名为孤独。

  屋外没有了先前狂暴的风雨声,窗帘厚重遮挡了天色,我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悄声踱步到客厅。

  暴雨终于刹住了脚,云散开了一些。月亮在灰色的薄云外半遮半掩,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的缘故,它好像比往常大了一轮,凉薄的光,亮得有些晃眼。

  我拉开衣架,从屠阳外套口袋里偷偷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一时间找不到烟灰缸,只好翻出一次性纸杯接了些水,走到窗前,拉开一丝窗缝。哧——拢住火苗,细长的白色在火焰中燃烧。

  脑袋很沉,抵在窗框边,我闭上眼睛抱住胳膊,手里夹着烟,小口地抽。

  风徐徐地吹,残留在树上的雨啪嗒啪嗒地下落,像是不甘这样平凡地坠入泥土,却又在蒸发与消亡的胁迫下,无可奈何地做出生死抉择。

  我听着那不像雨的雨声,每滴雨发出一声细弱呜咽,串成一段低低的哭泣。

  黑暗中脑海里浮现出屠阳的脸,兴高采烈的,沉默认真的,怒不可遏的,被悲伤笼罩的。

  他是一个意外。如果这份意外晚来几秒,我们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相遇。

  有些困惑依然存在,甚至愈发深重。但我不想去问,都是成年人,有些话,说破不如不说,不如让时间来揭晓答案。

  如果等不到,那也没有关系。

  它不会变成羁绊,它会随着更加广远的时间的长河烟消云散,和我一起从屠阳的人生中永远地退场。

  “安鹌?”

  我向后望去,屠阳穿着睡衣站在不远处。客厅没有开灯,可是月光太清朗,屋里算不上昏暗,我能看见他的表情。他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走到我身旁,握了一下我的胳膊:“一身凉气啊,你在这儿呆了多久?”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第二根烟:“说不好。”我不太相信表盘上一板一眼的时间,好像收藏在博物馆里精心呵护的展品,时间在我的生活中更像一条河流,时而平缓时而湍急,在我感知里的时间总是在和现实错位。

  “一根烟吧?”我更精确地回答。

  “你这根也快抽完了。”屠阳说。

  我不置可否:“你怎么起来了?”

  屠阳却靠在窗边,定定看着我,目光很直接,过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我被这小子看得有些难为情:“嗯?”

  他侧了一下身体,声音低而沉闷:“翻了个身,顺手捞了一把,没捞到人。”

  我举着烟恍惚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我也要。”他突然扭头,指了指我手里的烟。

  “抽完了,我就拿了两根。”我说,“你去找,在你外套兜里。”

  “我就要你这根。”

  我怔愣地看着烟头窜出的灰白色烟雾,睫毛颤了颤。

  “给我。”

  他突然变得不讲理起来,像个撒泼打滚向大人索要糖果的小孩,“一根太多了,我随便抽两口,解闷儿。”

  我笑了笑,把手里短短一截烟棒递给他。

  屠阳把窗户拉开得更大,雨后凉风扳着窗框灌了进来。手腕撑着窗台边,他微微探出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我站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他。屠阳二十三岁了,虽然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成年男性,但在我眼里他却还是个带着少年气的男孩。月光洒在脸上,他的眼睛像是在发亮,风吹起额头前的碎发,T恤睡衣背后像帆一样轻微地鼓动,前襟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了身体的轮廓。

  他嘴里叼着那根剩下的烟,喉结动了动,若隐若现的烟雾从口中溢散出来,飘转着,消失在夜色深处。

  “今晚好像是有超级月亮。”他忽然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月亮像一轮镀上金光的圆盘,连那些灰暗的阴影和斑块都变得比往日明晰。月光从不像白昼里的阳光那样带着攻击性,阳光是万物所需,月光却更像是一种圣洁的布施,清明慈悲,洗涤那些漂泊在黑夜里罪深孽重、困顿无依的灵魂。

  “但是晚上一直在雨,现在才能看到。”

  “好看吗?”他转过头问我。

  我说:“好看。”

  他笑了,可那笑容却让我觉得难受,那是我从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的笑,夹杂着很多让我猜不透的复杂的情绪。

  “安鹌,你要是死了,还能看到今晚的月亮吗?”

  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却和他的笑一样让我难过。

  我沉默地站在他身旁,没有做出回答。

  屠阳顺手将抽完的烟丢进纸杯,和我先前抽剩的那颗烟蒂一同漂浮在水中。

  “真冷。”他抓住我的手腕伸到他面前,看着我胳膊上的纱布。

  “体温一致了,”他说,“咱俩的手一样凉。”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话音落下,他忽然拽住我的手将我拉向前,然后抱住了我。

  和那天在他工作室里一样,一只胳膊搂住肩膀,另一只胳膊环住腰,紧紧地贴住,鼻间充斥着对方的气息和味道。

  在屠阳家里住了这么久,我们身上的气味也变得几乎完全一样了。

  “这下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他的下巴垫在我肩上,蹭了一下我的头发,“我怕冷。借你取个暖,安鹌老师。”

  我没有伸手回抱。我站在原地闭上眼睛,耳边是两个人频率不同的呼吸声。屠阳的体温依然比我高,尽管隔着衣服布料,我可以感受到他怀抱中的温度。

  还有他微不可察的颤抖。

  真的是因为冷吗?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那些没有诉诸于口的话,都被抛进了缓慢流淌的时间河流。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替你分担你的痛苦,尽管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来处。”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离我很近。

  “就像今天这样,我就站在这儿,吹了你吹过的风。风有多冷,我现在知道了。”

  月明星稀,一辆汽车乘着夜色驶出了小区,树影和楼栋被车灯短暂地照亮,又迅速熄灭。我看着那抹一闪而过的灯光,它太难被察觉,甚至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没有胆量去确认。可是,就算那只是从来不曾真正出现的幻影,我想说,我看见它了。

  我想看见它。

  “屠阳,清明节,”我轻声叹出一口气,“我想去看看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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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过后,一切都像重新翻了篇,过去的就算过去了。

  让我觉得庆幸的是,屠阳的朋友并没有把那天的插曲当回事,不管是不是出于对我的照顾,我都很感谢他们的好意。

  “我觉得这段词得改。”

  余星合拿着谱子在窗前走来走去,转着手里的笔,眉头紧锁。

  “那改成什么?”赵小佺向后一仰靠住墙,捞过房鹏的贝斯拨拉了几下,“我觉着挺好的,不就是要青春气息吗,这词写得挺有活力啊。”

  “想想咱们年轻那会,”余星合说,“真有这么浪漫?放飞白鸽子、操场迎风跑、街角一个吻……”

  “你要真想写贴合现实的词,”赵小佺打了个响指,“我的青春记忆全都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篮球场上也没有给我递水的女生,街角倒是经常能撞见其他唧唧我我腻腻歪歪的小情侣……这怎么写?”

  莓雨工作室里,乐队几个人坐在地上围成一圈,讨论着新专辑的编曲作词。

  屠阳说他勉强也算得上莓雨乐队的编外成员,以前还给他们的歌提过不少点子,甚至偶尔还会亲自登台唱一两首歌,作为莓雨演出的保留节目。这次乐队内部开小会,余星合也叫他来参加了。

  但没想到,屠阳偏偏硬要拉着我一起去。

  “你们讨论新歌,带上着我算什么……”临出门前,我还在试图抗拒。

  “安鹌老师。”屠阳拽着我的手不放,“有了你的一臂之力,莓雨创作能力肯定更上一层楼。”

  “我也不是专业的……”我无奈地坐上副驾驶,“况且我只做过古典和流行,摇滚这方面,我什么都不懂。”

  “那你就当陪我散散心。”屠阳发动汽车,“不给你压力,听我们几个聊聊天,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复健中,凑合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