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睁开眼睛,我惊恐地大口喘起气来,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片刻茫然。
方才一直缩在座位里,腿脚感到微麻,我摸了摸身上驼色的毛毯,毛茸茸的很厚实,被身体捂得十分暖和。
车停在小区里,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我扭头张望,看到不远处站在树下的屠阳,他好像在和谁打电话,背影颀长,很好辨认。
思绪还有一半在梦里尚未脱离,我怔怔地看着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转过身,对上了我的目光。
屠阳仿佛眼前一亮,他立刻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另一只手还夹着烟,低下头快速抽了几口,他摁灭烟头丢进垃圾桶,向我快步走来。
他没有拉开车门,隔着窗对我讲话。
我从口型辨认出他的问题,“回家吗?”
我点点头,他于是绕向车尾打开后备箱,取出背包,又拉开副驾驶车门,把包丢给我,然后背朝着我蹲了下去:“上来吧,地上又冷又脏的,我背你。”
我顿时感到一阵窘迫:“不用。”
“快点啦,”他转过头笑着催促我,“你背包,我背你。”
我只好把包背在身后,伸出手搂住屠阳的脖子,将整个人挪到他的身上,在起身前顺带关上了车门。
说来丢人,就在屠阳站起来的瞬间,我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丝恐慌,双腿本能地夹住他的腰。屠阳的身体似乎也僵了一下,他紧接着搂住我的腿向上颠了一颠,我连忙抓紧他的领口:“哎——”
“以前没被人背过啊?”他似乎在偷笑。
我顿时觉得难堪,一个奔三的大男人,居然被人背了一下就被吓成这样。
“是你个子太高了。”我试图掩饰尴尬。但的确如此。我的身高不算矮,屠阳却比我又高出一头,应该已经远远超出了女孩子眼中“理想男友身高”的标准。
“不至于吧,你恐高吗?”
“……有点。”
不想屠阳听罢,却突兀地沉默了片刻,随后,他话题一转:“车钥匙在外套左边口袋里,你帮我锁一下车门。”
“啊。”我睁大了眼睛。
“放心,我抓着你呢。”他向我保证。
我只好用右手勾住他的脖子,左手摸索着伸进他的衣兜里,找到车钥匙,按下了锁车键。
“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居然睡了这么久。”确实是这样,连我自己也觉得意外。
“没事啊,反正我也闲着。”屠阳语气轻松,“看你难得睡得那么踏实,我就没忍心叫你醒来。”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于这种程度的体力活应该不在话下。屠阳看起来身材瘦高,后背却宽阔结实。我默默趴在他背上,不知为何,心中却感到一丝微妙的忐忑。
——屠阳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面对他不断送来的好意,我时常感到窃窃的惶恐。我一面由衷地感谢屠阳,却又害怕将接受这份好意变成习惯——在我不长不短的人生里,到手的希望总是如此易碎,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承受一遍得而复失的痛苦。
“做了什么梦啊?”他问。
我抿了抿嘴:“一个……噩梦。”
“以前也经常做噩梦吗?”
“只要做梦,基本上梦不到什么好事。”
我早已经习惯了。噩梦已经变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这很正常,有关我的一切总是糟糕透顶的。
屠阳背着我上楼,小区属于旧式楼房,没有安装电梯,幸亏他家的楼层并不高。
“麻烦你帮我把包放到工作间吧。”屠阳把拖鞋递给我。
他家是两室一厅的户型,主卧用来睡觉,次卧被装修成了工作间。推开门往里看,窗户下面摆着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了画稿、书本和画笔。
横贯左边整面墙壁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紧挨的地面上也摞起好几沓。屠阳打开背包整理画具,我站在他身后,粗略扫了几眼书架里的内容,大部分是插画集和漫画,还有各种类型的小说。
“好多书。”我说。
屠阳转头冲我一笑:“想看书可以随便来拿。”
我不置可否。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黑狗几乎夺走了我所有的阅读能力,看书对我来说已经成了折磨。那些方块字组成词汇盘旋在脑海中绕来绕去,却怎么都拼凑不出使我能够理解的样子。
这让我非常沮丧。
我走近屠阳,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他桌上的一本书——严格讲只露出了三分之一,但标题中“抑郁症”三个字不巧暴露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可以动你桌上的书吗?”我问他。
“可以……”屠阳正低头处理着他的东西,看到我掀开盖在那本书上面巨大画纸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瞪大了眼,伸手想要阻止我。
他看着我,我看着桌子,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那张画纸下面藏着五六本书,零零散散地躺在桌上,是查阅资料时随时拿起又随手放下后的痕迹。
全部都是有关抑郁症的书籍。
我忽地有些喘不上气,目光从那些书本中一一掠过,余光扫见屠阳垂在身侧的左手,正在一下接一下地搓捻着指头。
“你以前……也有朋友得过这个病啊。”我干笑了一声,给他递上台阶。
我不希望屠阳否定我的猜想,可我却又眼睁睁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清晰的三个字,“不是的”。
“不是的,”他眼中全是小心翼翼,“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那感觉说不出是可笑还是荒诞,不断顶撞着我的胃和心肺,翻来覆去酝酿了不知多久,竟统统变成了无来由且无力的愤怒。
“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你真高尚,看见陷在泥沼里的人就想拽他一把,然后挺直了腰板自我感动,是吗?”我瞪着他,咄咄逼人的话语接连成串地往外冒。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帮我,活着还是去死都是我的自由。”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继续困着自己的样子了。”屠阳皱起了眉毛,却突然向前迈出一步,试图靠近我,他眼中带着急切,“安鹌,你是我微博唯一的特别关注,你也同样是我重要的朋友……不对,虽然你可能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些困难我都心甘情愿想要陪你一起——”
“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当朋友?”
我垂下眼,低笑了两声。
“我比你想象的不堪太多了,那些不堪早就耗光了我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心。”我无力地说,“说实话,你还是太年轻,一点防备心都没有,随随便便就把一个身无分文的陌生人带回家,给我饭吃给我床睡,真的完全不担心我会谋财害命吗?
“屠阳,我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感谢你,可我顶多只算一个白嫖的租客。我总有一天得离开这里。我在的时候我是安鹌、是你的朋友没错,但是离开后我就会变回你记忆里的哑鹌鹑。记忆是会慢慢消失的,到那时候,我充其量不过是你生命里微不足道的过客。”
屠阳没有说话了。
我不敢看他,双眼注视着地面,感觉自己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
“你不知道我每一天有多少次想到死,我真的想要解脱。”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发抖,又开始发抖。先是手指尖,然后是胳膊和双腿,最后蔓延到整个身体。
我用手捂住嘴,急急地想要深呼吸,氧气却好像全都淤积在肺部,胸腔传来一阵猛烈的疼痛,我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安鹌——”屠阳扶着我坐上他的椅子,赶忙为我端来一杯水,我双手接过水杯送到嘴边,手抖得厉害,嘴唇也在抖,牙齿不断磕上玻璃杯沿,发出刺耳的声音。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像碎片一样搅和在脑海里,混乱又模糊,我把水杯还给屠阳,又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锁上门,跪在地上朝着手臂又掐又拧。
疼痛不可怕,疼痛是我回归清醒的方式。
耳朵里嗡嗡直叫,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寒冷,紧接着忽然又热了起来。我靠着马桶哆哆嗦嗦地抱住自己,脑袋一下一下地往墙上磕。
我简直恨不得两个耳光把自己扇进下水道里,和屎尿腌臜一齐悄无声息地死去。
门外传来屠阳的呼喊,还有急切的拍门声。我闭上眼睛,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时间仿佛都被黏住了。
我被黏在了时间里,赤条条地,任凭这个世界对我怎样嬉笑怒骂。我哭出眼泪,却发现眼泪也会慢慢融进囚禁我的那团胶状物里,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我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地砖上有几滴圆形的水渍,不是汗就是泪。
打开门锁,我抬起头,屠阳默默和我对视。
我抿起嘴,犹豫了片刻,对他说:“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我今天的言行确实伤到他了。
安鹌,你就是贱的。
屠阳拨开我的头发,又牵起我的手,看见额头和手臂上的红印,新伤盖着旧伤,却也没有再去多问。
他低下头,对我笑了笑:“饿吗?”
我摇头。
“不饿也得吃,你中午就喝了一瓶奶。”他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放开,把我拉到餐桌前坐下,递给我一张纸巾:“等我给你煮面。”
“我来吧……”
“我做饭,你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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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已经到了深夜,我侧身躺在床的一边,过了一阵,另一边忽然传来了一点动静,我闭上眼睛,听见屠阳起身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自己的呼吸声。
心跳逐渐变快,牵动着发肤筋骨,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我抓住被子翻身躺平,心跳声变小了一些,黑暗中听觉变得十分敏锐,似乎总有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地钻进耳朵。
咬了咬牙,我努力强迫自己入眠,伴随着隐隐的恐惧,一阵焦虑逐渐涌上心头。
好像又听见弹力球落地了?是合成器的声音吗?还是手机振动?
黑色裹挟着奇怪的声音向我袭来,我浑身紧绷,像是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伸出手探向身旁,却只摸到了一片柔软的床单。
被褥和床单还留着屠阳身体的余温,我怔怔看着黑色天花板,忽然意识到,我甚至已经没有办法一个人度过黑夜了。
我爬起身,光着脚走出了卧室。
对面工作间的门缝里透出了一线光亮,我轻轻推开门,屠阳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好像在画画。
我还没走进去,他却仿佛后背长了眼,扭过头看向我,有些意外:“刚才吵醒你了?”
我摇头:“没睡着。”
“我也睡不着,与其干躺着还不如赶赶工,过两天就要交稿了。”他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道。
我在屠阳身旁站定,他正在为一副接近完成的画作收尾。画面里,远处山川是浓密的绿色与蓝色,近处一匹雪白的天马腾跃其间。屠阳手握毛笔细细勾画马尾,笔势连贯一气呵成,勾连曲折中显露出大气与恢宏。
“好厉害。”我忍不住发出了赞叹。
他放下画笔,抬起胳膊伸了伸懒腰,站起身,在书架前找寻片刻。
“失眠的话干脆陪我画画好了。这是我去年年底刚出版的画集,你随便翻翻吧。”他递给我一本又大又沉的册子,硬壳封面是好几种色彩的混合,白色宋体字在诡谲的曲线中若隐若现。
“……默。”我轻声念了出来。
屠阳站在一旁道:“我的两本画集都是以相似风格为依据的作品汇编,所以时间跨度会比较大。这一本整体的基调都比较安静。”
“安静的基调,”我翻开第一页,“第一次听到这种描述。”
左右两面组成一幅画,背景是大片深蓝色,仔细看去,蓝色中又隐藏着粗细不等的线条,蜘蛛丝一样盘踞其间。
一艘白色的小船航行在这片蓝色里,没有同伴、看不见陆地,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
“这一张是大三那年画的。”他说。
“它好像很孤独。”我喃喃地说。
屠阳帮我把画翻到下一页,只见那小船身后不远处,出现了一艘大一些的船。两艘船漫无目的地漂流,向注入神奇魔力一般,周围一望无际的海洋顿时显得没有那么深邃可怖了。
“安鹌。”屠阳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想做那艘迟来的船。我想,再往前追一追。”
我合上画册,抬起头和屠阳对视。他的眼神一直是专注的,看向你时,眼里就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黯然失色了。
我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静默很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期期艾艾地张口:“屠阳。虽然可能有些冒犯,但……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部分卡是安鹌对屠阳态度发生较大转变的过渡章,写的时候卡了挺久。中间的争执是一个小爆发点,思考后还是觉得,安鹌的情绪只能是愤怒,愤怒前后屠阳在他心中的形象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变化。尽管这样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觉得安鹌在无理取闹,但抑郁症有时就是这样,理智被情绪牵着鼻子跑。
安鹌啊,就像一只被捡回家的流浪猫,只要确认你会对他好,就会犹犹豫豫地靠近你,把小肉垫放到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