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15章 鞋

  屠阳身上总带着一股洗衣液的香味,或许是因为经常晾晒衣服,阳光又让这种味道变得温暖干爽。

  我轻轻地呼吸,屠阳缓慢抚摸着我的脊背,我听见了他的心跳。

  “屠阳,”我低声说,“这些天来,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

  “嘘。”

  他忽然拍了一下我的头顶:“你几乎每一天都在跟我说对不起。”

  “可是我从来没觉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松开我,歪了歪脑袋,“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帕尔曼突然和你成了好朋友,还愿意住在你家里,你就肯定能理解我的感受了。”

  我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能拿我和他相提并论?”

  “我觉得能就是能。”他笑得无比坦然。

  我们俩在工作间里熬了一个通宵,屠阳伏案画画——我原以为已经快要画好,但他说其实还有很多细节没有完成——我坐在旁边翻看他的画册。我知道对于画师来说,出版个人画集是一件充满“神圣感”的事,特别像屠阳这样年轻的创作者,首先需要有大量画稿作为基础,再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作品,还要和出版社编辑一遍遍沟通,每一步都不容易。屠阳才二十三岁,居然已经出版了两本画集,销量也非常可观,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看来,他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位实力超群的画师。

  如屠阳所说,《默》出版于去年,而另一本《归一》出版时,他才刚刚大四。两本画集风格确实大不相同,《默》中大部分作品都是以低饱和、冷色调为主的景色,笔法柔软细腻,沉静而纯粹,《归一》却更像是一个叛逆期少年疯狂大胆的发泄品,内容全是天马行空的幻想,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短篇连环画,赤橙黄绿蓝靛紫,色彩和笔触夸张而奔放。

  让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在画集倒数第二页,大片浓郁的色彩像明暗不定的光斑爆发式地喷涌贲溅,极细的线条在雪白尘埃中扭曲环绕,构成不断向外延伸的基因链。旷然天地之间一切生灵都显得无比渺小,斑斑点点,如微沫如蜉蝣。它们越过荒芜挥舞双臂,好像在裂缝尽头与彗星一同高歌。

  歌颂浩瀚宇宙,歌颂生命的伟大。

  我被震撼到久久说不出话来。翻过这页后,最后一页却只有整面的黑色。并非书本环衬,很明显是用黑色墨水一笔一笔涂抹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问。

  屠阳瞥来一眼,朝我一笑:“归一啊。”

  我愣了一下,才恍然领悟。

  “你真的很厉害。”我由衷地说。

  “别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夸我,你明明也很厉害……”他伸着懒腰,语气却认真极了,“我觉得在我认识的国内小提琴家当中,你是最牛逼的那一位。”

  “这么说就有点太假了啊。”

  “才没有,我在真情实感对偶像表白呀!”

  “为什么……”我既好笑又困惑,“你不知道当年那些事吗?”

  “网上那些话,我从来就没信过。”

  屠阳靠在墙上抱住手臂,“我是认真做过功课的。你的《暖雪》和姓齐的那首曲子,虽然每一个乐章都高度相似,可他在慢板乐章把变奏曲式的旋律改得乱七八糟……但是在我看来,《暖雪》最精彩最动人的部分恰恰就在那里。

  “为什么要改?因为这一段你的个人风格实在太过于明显,我猜齐爽在改你曲子之前,肯定对你的原创曲做过研究。但他自己又写不出那么流畅又有张力的变奏曲式,只能在你作品的基础上瞎改一通。结果显而易见,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瑕疵,其实都是在东施效颦。”

  我对他这番话感到非常意外。毕竟专业方向不同,我原以为屠阳只将听我的作品当做休闲娱乐,没想到他居然会认真到将那首交响曲的每个乐章都琢磨了一遍——或许一遍都不止。

  他说的这些,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我一时间无法将视线从他的双眼挪开:“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冲我笑:“我相信你。”

  我无奈地转过身:“你粉丝滤镜真挺厚的。”

  “当年我为这事还专门搞了五六个小号,跟网上那些喷子对骂。”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肩膀耷拉下来,“虽然结果证明,我只是在螳臂当车。”

  我不知道他居然还为我做过这些,或者说,我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会有人如此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我证明清白。

  “其实那时我也很难受,觉得很对不起你。明明是那么多年的老粉丝,却连这种程度的保护都做不到。”

  我摇头,努力对他笑了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很感谢,你一直在支持我。”

  “那,”他抬起眼,目光又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还会继续更新视频吗?

  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我回答他:“我不会再拉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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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屠阳又偷偷摸摸做了件让我哭笑不得的事。

  早晨刚一起床,我就被他拉到了卧室门旁。

  我不解地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怎么了?”

  “我觉得我长个儿了。”他挺直腰板。

  “啊……挺好。”

  “你帮我量量。”说着他就把手里的卷尺递给了我,“我要知道精确数据。”

  我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叫他挨着墙站直,抽出尺子压在脚边,比着头顶一量,一米九整。

  “果真长了两公分,”他嘿嘿一笑,“没想到这个年纪居然还能长个子。”

  “你才多大,有什么不可能。”

  我笑了一下,他忽然又拽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他刚才站着的位置:“顺便给你也量量。”

  “干嘛?”我被迫站直身体,“得这病又不会缩个头。”

  他一脸认真地比划着:“不会,就是给你参照参照。“

  “可我也不记得我身高具体是多少,多少年没量过了——”

  “好啦好啦,一米七九,记住现在的就行了。”

  “……记这个做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屠阳就鬼鬼祟祟出了门,直到中午才回来,两只手里拎着一堆东西。

  “去超市买了点蔬菜和零食……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拉面馆,排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号,买了一份番茄刀削,一份肥牛捞面,你吃哪个?”

  我指了指他右手的纸袋,看起来不像购物袋,也不是食品袋,“那是什么?”

  他一听,忽然有些慌里慌张:“先吃饭。”

  “干什么。”我走过去,他要躲,被我按住了手。

  我凑近一看:“……球鞋?”

  “给你买了双鞋……不然以后怎么出门啊。”他放下袋子,挠了挠头发,脸有些红,“我们先吃饭,好不好?要饿死了。”

  于是依着他,吃完饭后,屠阳打开鞋盒,把鞋子取出来摆在我脚边:“也不知道你平时喜欢穿什么,就买了跟你之前那双一样牌子的……试试?”

  脚踩进去,系好鞋带,大小刚好。

  我纳闷:“你怎么知道我鞋码?”

  “昨天量过身高之后简单计算了一下——”

  “……屠阳!”我真没见过这么好笑的家伙,“想送我鞋,直接告诉我就好,你闹这一出是想干什么。”

  “给你个惊喜嘛。”

  他蹲在我面前,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活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怎么样,喜欢吗,安鹌老师?”

  我端详着脚上这双板鞋,黑白交错的经典款式,不过穿上确实很好看。

  “喜欢。”我说,“但是以后不要这么折腾了。”

  “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屠阳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这么说是因为,以后送礼物的机会还有很多……所以你可不能随随便便跟我断了联系。”

  我低着头把目光放在那双鞋上,没有回答他的话。

  屠阳叹了口气,伸出手,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声音很轻:“不管作为粉丝还是朋友,我都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的。”

  ——这是我用人生第一桶金买给你的……

  ——希望你永远快乐。

  我的手指尖颤了颤。

  “我去把鞋盒收起来……”我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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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以为屠阳不会再带我出门找素材做写生了,结果他好像一点也没被那天的意外所影响,隔三差五就要叫我陪他出门逛逛。

  我经常会无来由感到异样的烦躁,然后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他的邀请——我厌恶自己的无理取闹,但是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被自己的情绪牵着鼻子走,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报废品,躺在床上甚至连坐起身的支点都找不到,健康的人从不会经历那种痛苦的无力感,我对他们又羡慕又嫉妒。

  空虚和疲惫带着丝丝的冷气,从骨髓深处向外钻,挤入血液挤进肌肉,然后把它们融成一摊废铜烂铁——于是从无力中延伸出绝望,这种绝望往往使人不再理解,为什么还要在这个世界里苟且偷生。

  可是屠阳从来不会生气,倘若被我拒绝,他就坐在我身旁看书或者画画,像个乖巧的小孩一样。

  所以,尽管精神时常处在崩溃的边缘,假如还没有到最严重的地步,我还是会咬咬牙提起精神,陪他出门走走。

  这座城市里有不少景点,但小时候我几乎没去过几处,通常就是屠阳开车,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路旁的树、天上的云,都在快速地流动。车里多数时候不放音乐或广播,我们呼吸着安静的空气,怀揣各自的心事。

  开到哪里算哪里。

  屠阳好像在哪儿都能画画,有时候带画板,有时候用一个很小的水彩本,唯独不变的是一大包画笔和颜料。一旦提起笔他就变得全神贯注,我不愿打扰,于是坐在他身旁静静望着远处的山水云天,两个人可以好几小时不说一句话。

  《低俗小说》里有句台词,当你找到一个有默契的人,就能闭嘴享受片刻的沉默。

  我想屠阳和我一定也存在这样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