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13章 自由

  病房里充斥着饭菜、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病态气息。妈快要瘦成了皮包骨,盖着被褥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一团沉默的白沙。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昏睡。在我记忆中很少有妈睡着时的样子,她似乎一直是醒着的、亢奋的、强势的,涂着口红穿一身雪纺长裙,坐着或站着,都是一副虎视眈眈的戒备模样,只有在睡眠时,才会暴露出她那难以被轻易察觉的,一个女人的脆弱。

  可是现在,她穿着小码的病号服,苍白的脸上粉黛未施,皮肤松弛面色蜡黄。头发掉光了,手背上尽是血管青筋,像冬天枯槁的树杈。

  她像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中年妇女,瘦瘦小小、普普通通。

  “你的小男朋友呢?”

  妈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我猜她这些年肯定抽了不少烟。

  “分了。”我冲她笑,削好了苹果,用牙签插起一块喂给她。

  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却也没再如往日一样习惯性地评头论足。

  “其实你管不管我,我都没所谓。”她闭上眼睛,缓慢地说,“你每个月打进我卡里的钱,这些年其实也攒了不老少,足够给我买一块墓地了。现在我成了一个快要死掉的糟老婆子,你又屁颠屁颠跑来照顾我,何必呢?”

  我平静地和她对视,说:“您毕竟是我妈。”

  她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一边喘着气一边大笑起来。

  我垂下眼睛,我知道这话确实可笑。

  “什么时候分的?”

  “前不久。”

  妈有些意外地睁开眼:“搞了这么多年,说分就分?”

  “……他出轨了。”我说。

  妈沉默了,我于是也无话可说。隔壁床来了好几个患者家属,小小的病房里叽叽喳喳,比平时热闹不少,没人注意到妈和我之间诡异的静默。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是吧?”妈笑了笑,皱纹爬上眼睛,眼睛里却闪着坦荡的光亮。

  “你爸从我怀你时就开始在外面乱搞,我也是蠢,一直到你快上小学才发现。”妈看着天花板,语气淡漠,“爱情啊,谁陷得越深,谁就越容易被这玩意骗成傻逼。”

  我看着妈,心中翻涌起一阵冰凉的苦。二十多年前妈还是一个趾高气昂的大小姐,原本和其他女孩一样把婚姻幻想成人生殿堂,却一脚踏进了暗无天日的坟墓。

  我不知道她后来还有没有再去做身体交易,直到现在我也依旧无法理解当初她那些疯狂的举动。是自我弥补还是麻痹现实?但是现在的我也早已不复从前那般天真,倘若她真能够从床笫之欢中短暂逃离那些纷杂的痛苦,我至少会欣然表示尊重。

  痛苦千千万万,谁都有各自的选择。

  离出租房不远处有一条商业街,我在其间一家酒吧里找到一份工作,每晚在吧台角落拉小提琴,一天三小时,挣不了多少钱,但至少还能勉强证明我的存在。

  我拖着僵硬的身体在酒吧和医院之间往返奔波,只觉得一天比一天疲累,几年前的干劲和精力好像全都不见了踪影。我总是忘记吃饭,有时候一整天都想不起吃一顿,饿到头晕目眩才去随便找家饭店凑合,饭菜咀嚼下肚,却丝毫没有大快朵颐的幸福感。

  偶尔从镜子里匆匆瞥一眼,不用上称都看得出我瘦了一大圈。

  断断续续发了几条翻奏视频,反响平平,评论区都是一些眼熟的老粉丝在撑场面。后来我终于彻底选择了放弃,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发任何公告。这世界转动得那么快,新粉也好老粉也罢,说到底大家都只是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谁又会记得一个销声匿迹的哑鹌鹑?

  妈的状况越来越差,癌细胞在身体里猖狂肆虐,生生把人折磨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一个多月后我辞掉了工作,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里照顾她。隔壁床的老太太夸我孝顺,妈笑了我也笑了,我们都没说话。

  “活了几十年都没想明白,人这一辈子究竟要图个什么。”

  这座城市冬季很难遇到晴天,天空经常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太阳,憋得人快要窒息。

  然而这天,阳光却格外的好,透过窗照进屋里,驱走了不少沉重的死气。

  妈向我伸出手,苍白的手指又干又瘪,像一朵枯萎的花。我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一如十年前那样为她涂抹指甲油,血一样的红,均匀地覆在指甲盖上,媚俗却又惊艳。

  “实在是想不通,老天爷都替我累,所以大发慈悲让我得个癌症,死了就不用去想了。”

  妈伸展手指端详一番,心满意足地放在胸口,又轻轻拍了拍:“我当初最骄傲的这两团,照相机拍过,男人摸过,你的嘴嘬过,最后给癌细胞当了家,一刀切,它这辈子活得比我精彩,比我有本事。”

  “好像人活着就是为了失去。从洞里抱出来,最后再躺回洞里,刚抓住些什么,一不小心就全部丢光。临死前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一直攒到下辈子,在娘胎里憋屈十个月,才敢放肆地好好哭一回。”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要把所有害怕来不及说的话统统倾泄出来。我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没有附和也没有阻止。

  “说来可笑,我一辈子最恨的两个人,居然是我老公和我儿子。知道自己得病的时候我只觉得荒唐,我简直恨不得他们也早些去死。”

  “现在我不想恨了,也没力气恨了。”她眯起眼睛注视着窗外,笑了笑,“下辈子哭得响亮点儿吧。”

  妈看我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冬天也快结束了。”

  她深深叹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睡去了,之后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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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殡葬流程全部从简,没有亲朋好友需要告知,我独自料理完妈的后事,站在墓碑前。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松开,我忽然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所有喜怒哀乐都一并离我远去,只剩下一具枯竭的空壳。

  妈被爸耽误、被我拖累,匆匆几十年,活得像个傀儡。

  谁都有谁的选择,妈选了一条错误的路,所以才有了我的出生。

  我把花束放在她的墓前,洁白的花瓣上挂着水珠。风吹过墓园,我裹了裹外套,手拂过青灰色的墓碑,心中死一般寂静。

  不远处一对老夫妻在墓前停留许久,临走前妻子突然跪倒在地上,抱着墓碑嚎啕大哭,丈夫站在妻子后面,转过身偷偷抹了两把眼泪。

  人间生离死别总是如此,我抬起头凝望天空,茫茫穹顶之下人们渺小如蝼蚁沙砾,来了去了离了散了,大喜大悲者,不过只有身边最亲密的寥寥数人。

  而我却茕茕孑立。

  离开公墓园,踏入公交车,带轮的厢子一路停停走走,播报站台的女声忽近忽远,像隔着一层膜,嗡嗡嗡,我又开始耳鸣。

  难以被定义的情绪如蚁群一样密密麻麻地爬上胸口,我不知道应该称它为失落还是难过,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等反应过来后已经满脸是泪。幸好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坐着一个疯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好像从我回到这座城市开始,一切都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后背又开始酸痛,双脚发麻,眩晕过后便是一阵头重脚轻,我稳不住身体,只好靠着墙缓缓滑下来,跪坐在地板上。

  我从包里取出诊断书,明明都是汉字,拼凑在一起却让人难以辩识,阅读变得无比艰难,零零散散几页纸,我翻来覆去看了将近一个小时。

  本来以为只是小毛小病,谁知最后却拎回了一大堆陌生的药。检查报告白纸黑字,重度抑郁症,重度抑郁症,重度抑郁症。我心惊胆战,直愣愣地瞪着那五个字,黑色的墨迹一圈圈放大,恍惚间变成五只可怕的手,不断蹂躏我脆弱不堪的神经。

  原来我早就变成了一个烂人。

  心跳快得离谱,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心脏一同抽搐,我默默把自己缩成一团,痛苦地喘息着,灰色裤子上落下深深浅浅的星点,是斑驳的泪痕。

  我好像一座砌在海边的沙塔,一个浪扑过来,就把我打碎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泥。

  迟来的崩溃威力十足,攒够二十七年,一招制敌,瞬间使我溃不成军。

  大脑空空荡荡,思维却是一团乱麻。我扶着墙站起身,所有无处发泄的欲与恨,在心中翻滚着达到沸腾。

  我从角落里取出小提琴,拿起来架上左肩,右手难以控制地颤抖,哆哆嗦嗦握住琴弓挨在琴弦上,第一个音就是破碎的,像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我锁住眉头紧闭双眼,咬着牙挤出眼泪,凭借肌肉记忆断断续续地演奏了一首《流浪者之歌》,支离破碎的音符如血一般喷溅在空气中,又好像被火舌吞噬的一叠黄纸,黑色的余烬随着火光升腾旋转,徒劳挣扎过后,一切化为乌有。

  最后一个音被拖得很长,这首曲子是这把琴的最后一次绽放。我丢掉琴弓,垂下眼睛注视着手里的小提琴,这块木头装着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美梦。

  该醒醒了。

  我高高扬起手,猛地将小提琴砸向墙壁。

  一下,两下,三下……崩断的琴弦划破指头,木片碎裂扎进了手心,我紧紧握住断开的琴颈,尖锐的断口对准手臂刺进了肉里,恰巧划出四道细长的伤口,像极了琴枕上的四根弦。

  小提琴死了。

  哑鹌鹑也死了。

  琴的骨骼碎落一地,我大口喘着气,出了一身汗却又冷得要命,闭嘴咬住牙,心脏又快又急地跳动,蹦蹦蹦,牙根也跟着一起颤抖,鼓鼓鼓——心脏真的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对于妈而言,活着本身就像一把沉重的枷锁,好像直到死后,她才终于获得了自由。

  原来自由就意味着快乐吗?

  可是此时我明明比任何人都要自由,却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苦痛。

  推开窗户,我双手撑住窗台,探出大半个身体,天空是灰色的,楼群是灰色的,灰色的浪潮层层密布向我袭来。如果趁现在纵身一跃,流出的血也会是灰色吗?

  我眯起双眼,窗外楼宇鳞次栉比,伴随着耳鸣中高频的电波,在模糊的白光里时远时近,看不见的彼岸在向我呼唤。

  我在那一瞬间大彻大悟。

  原来死亡才是最后的自由。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