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10章 脱轨

  你说二零零八年有什么?大家第一反应都是奥运会,对,鸟巢水立方,福娃火炬……北京欢迎你。还有呢?人们恍然,还有三个月前那一场发生在汶川的地震,于是大家沉默,可怜啊!……然后,沉默,沉默。

  我清楚地记得电视里医疗队抢救的画面,阴雨从天穹细密地泼洒,筛糠一样,碰撞在破碎的瓦砾砖石当中,混合着血水,流出一条涓涓的红色的河。我紧盯着屏幕,晃动的镜头中不断传来压抑的哭嚎,分不清究竟是活人的悲号还是亡魂的哀叹。

  五月十三号,星期二,唐绪彦没有来上学。他的座位空荡荡地留在前排,和周围同学摞起两座书山的课桌对比鲜明。班主任始终保持缄默,面对同学的好奇,也只是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后来学校里募集捐款,我瞒着妈卖掉了家里那辆二八自行车,把一叠钱全部投进了小红箱。

  我彻底和唐绪彦失去了联系,电话QQ一概得不到任何回讯。一直到六月八号下午考完英语后,我才终于在学校门口看见他的身影。一个月没见,他瘦得快要脱了形,见到我后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没有见他这样笑过,笑得像哭。

  安鹌,我没有爸妈了。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在烧烤摊喝啤酒,唐绪彦没喝太多,却醉得不省人事,我背着他回家,他头靠在我肩上边哭边笑,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北岛的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无法想象这红色与黑色共同交织的五月究竟让唐绪彦承受了多少痛苦,在我记忆中几乎没有爸的模样,妈也是整日疯疯癫癫的,一副恨不得我早点去死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对唐绪彦产生太深刻的共情,但我也知道痛失父母对于普通家庭的小孩意味着什么——大概如同一整片天轰隆一声塌陷地底,整个人生瞬间地覆天翻。

  填报志愿期间,班里其他同学都在和父母认真商量探讨,我拿着志愿表回家,妈拎着酒瓶,没骨头似的倚在沙发里,像山寨版的醉酒西施。

  “我要去上大学了。”我说。

  妈掀起眼皮看我一眼:“大学?”

  “嗯,高三毕业了,你不用再费劲养我了。”我把纸笔放在桌上,“以后我挣钱养活自己。”

  “哼……报哪儿的大学?专科?”

  我冲她笑笑:“本科。我超常发挥,高了一本线四十几分。”

  妈对这些不感兴趣,点了点头便继续仰头喝起酒来,过了半天才忽然冒出一句:“报个好点的大学,我好跟厂里人还有邻里街坊那帮傻冒炫耀。”

  客厅的暖黄色灯光洒在妈身上,那一瞬间,岁月似乎也变成了漂动在空气中一无是处的细尘,将她眼边唇角的皱纹抚平,她又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风光俏丽的年轻女人。

  “安鹌,过来。”妈把我招呼过去坐在身旁,从茶几下面掏出一瓶指甲油,塞进我手里,“给妈涂指甲油,我头晕,涂不准。”

  我看着那一小瓶红色的粘稠液体,真的很像血。我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涂,妈苍白的手指把指甲油衬得更红更艳。

  “如果你没结婚,过得肯定比现在体面。”我说。

  妈冷笑两声,狠狠捏一把我的脸:“现在说那些有个屁用……将来赶紧娶媳妇生娃,让我早点享享清福。”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好低下头继续涂她的指甲,气氛陷入叫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要是我不打算结婚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让妈听见了。

  “哈哈!”她把胳膊从我手中抽出去,捏住我的下巴细细端详,末了忽然开始大笑,直到脸色恢复正常,她说:“那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你去死吧。”

  /

  唐绪彦从高考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暑假我来到他家,发现家里变得更空了,书柜里的书也一并不知所终。

  “都是没用的东西,”他抽着烟,另一只手拍了拍柜门,“放在网上卖掉了。”

  我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是最珍惜那些诗和小说吗?”

  “嗯,我是珍惜,所以呢?”

  他闷声笑着走近我,用鼻尖抵住我的额头,“这些所谓的喜欢,又有多少意义?从它们身上我得不到任何东西……连爱的能力都没有,不如及时止损。”

  我怔怔听着他的话,双手都变得冰凉,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那我呢?”

  “什么?”

  “你说你喜欢的那些,或者说,我们共同喜欢的……都是没用的垃圾,”我盯着他的双眼,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自抑的焦躁,“那我呢?成绩一般,性格没趣,没有钱也没有好家庭,还是、还是个同性恋……你这样说,那我是不是也算垃圾?”

  我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唐绪彦和我完全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他那样骄傲那样意气风发,我不过是偶然闯进他生活里一个悲陋的意外——但是,让我们能够紧握住彼此双手的契机,不就是他口中那些“没用的东西”吗?

  唐绪彦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他几口抽完剩下的烟,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说过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啊。”

  他一直是这样的,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他只管承诺就好。好像一个轻巧的承诺就能让我飘飘然,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没有了生活经济来源,唐绪彦开始拼命打工,暑假里一天到晚都在四处奔波。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过去,那一个月是留给他发泄情绪的最后期限。所谓的“面对现实”,就意味着他需要钱,也只需要钱。

  我和他一起找零工找兼职,看到同学在QQ群里商量着假期旅游,去西藏去大理,我们俩却只能起早贪黑灰头土脸地做打工仔,说不嫉妒是假的,但至少能和唐绪彦呆在一起,我觉得这已经足够让我幸福。

  白天我们到处奔忙,端盘子、发传单、运货运料什么都干。晚上我在唐绪彦家过夜,唐绪彦说,我每次在他家拉小提琴都亢奋得像是快要疯掉一样,非得把左手手指磨到又红又肿,幸亏已经有了厚茧,不然肯定要破皮留血……

  我无所谓地笑,面对很多事我只能保持笑脸,除了笑我又应该作何表情?哭吗?

  唐绪彦再也没有和我提起过诗歌。浮于白日生活之上的乌托邦,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

  暑假接近尾声的某一天晚上,和唐绪彦跑完最后一趟外卖,已经接近凌晨两点。配送地点离我家很近,想着周末妈一般也不会回家过夜,我便带着唐绪彦来到家里歇息。

  本来是没想做什么的,却不记得谁先开始动手动脚,三伏酷暑天,青春期男生根本经不起闹腾,一来二去就容易擦枪走火。唐绪彦抱着我抵在餐桌上,我们紧贴住彼此的身体喘着气接吻,好热,呼吸是热的,汗液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统统包裹住我的身体……还有唐绪彦,他简直像个火球,源源不断地冒出热气,烧得我口干舌燥。

  我眯起眼,从黑暗中摩挲他的头发还有湿漉漉的后颈。我不知道究竟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或者是因为头一回在自己家里做这些事,熟悉的环境变得扭曲而陌生,我被唐绪彦吻着,情到深处时,居然发出了一声细长难耐的呻吟——一个只有在我做爱临近高潮时才会出现的声音。

  然而,令我惊慌失措的,不是这一声从男人嘴里发出的见不得人的呻吟,而是下一秒餐厅里骤然亮起的灯光。

  妈“砰”一声关上大门,直勾勾看着餐桌前交缠着身体的我们,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活像盯着两具腐烂的死尸。

  热汗在一瞬间消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脚底顺筋骨向上直蹿的凉意。还没来得及和唐绪彦分开,我就听见妈爆发出一阵短促尖锐的笑声。

  “没想到我儿子这么有能耐。”她笑吟吟地说,“真是没白养,都学会跟我抢生意了。”

  我不太记得唐绪彦离开的方式,多半是被我慌里慌张推搡出了家门。那天夜里妈将积攒不知多少年的悲痛愤怒和怨恨发泄得彻彻底底,半个家都被她砸得稀烂。我鼻青脸肿全身是伤,却站在原地没有反抗,任由她大吼大叫哭笑谩骂。我是在赎罪。

  “你们刚刚是在接吻吗?你下得去嘴吗?”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不要在外面说你是我儿子,我恶心!”

  “男人出轨搞婚外恋,儿子当变态搞同性恋,哈哈哈哈……老天爷,我上辈子他娘的造了什么孽?至于你这样捉弄我!”

  “对了……你们混多久了?他跟你差不多大吧,高中就搞在一块了?亲得这么热火朝天,上过床了吗?”

  “肯定上过了吧!看你这小身板,是下面那个吗?靠,我简直要吐……用哪儿做?屁眼?那男的不恶心?”

  “对哦同性恋还会染病,你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妈……”我的嘴唇都快被咬破皮,肩膀剧烈颤抖着,“别说了。”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像被抽了魂一样跌坐在地,捂住脸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无力地垂着手,目光转向天花板,旧顶灯落了一层灰,发出嗞啦滋啦的电流声,几只虫蝇盘旋冲撞,嗡嗡作响。空气变得稀薄,呼吸也艰难费力,我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天花板正在一寸寸向下移动,把桌椅挤裂把花瓶挤碎,把我挤扁挤平挤成一摊肉泥。

  “什么时候开学?”妈忽然问。

  我木然地回答:“还有一周。”

  时钟指针跳动,滴答滴答,挤榨我干涸的灵魂。

  “你自生自灭吧,别再回来折磨我了。”

  /

  好笑吗?

  我叼住牛奶冰棍,一口一口吮吸冰凉的奶水。十九年前,我抻着藕节一样的双臂双腿,贴在妈的胸口榨取乳汁,模样大概与它并无二致。

  好笑吗?

  唐绪彦在大学期间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固定月薪的工作,却用头一个月的全部工资买了双最新款耐克球鞋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十六年前,当我在托儿所放学后,看到爸拿着玩具车接我回家,那时的心情和此刻简直一模一样。

  好笑吗?

  加入大学管弦乐团后,我本该凭借面试成绩站在小提琴首席位,却因为偶然曝光的性取向而被安排在了最边缘的角落。十年前,我拒绝替班里人缘最好的男生打架,被他扣上莫须有的帽子,忍受校园霸凌一直到小学毕业,当初的感觉与现在何其相似。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一个没有穷尽的莫比乌斯环,似乎所有悲欢都能够从以前的经历中找到相似的影子。

  这难道就是唐绪彦口中所谓的“宿命”?

  难道我的一生,注定是此前种种的往复循环?

  像是在与自己不断角力,生拉硬扯咒骂怒号,结果直到筋疲力竭之际,才发现原来只是在做无用功。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对谁提出这些疑问。

  唐绪彦最终与北大失之交臂,去了另一座城市的985。我的大学和他仅仅一路之隔,省控分数压着一本线。按照高考成绩,冲一所211也并非毫无希望,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所学校就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许多年里,我都一直在痛斥自己为爱情葬送前程的举动是有多么无知可笑。况且,假如没有选择这所大学,我就不会加入学校乐团;没有加入乐团,我就更不可能会认识彭美聆,并且和她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但是即便如此,从发现唐绪彦的目光不光会为我一人停留时,我就应该懂得,就算南美洲热带雨林里,某一只颤动翅膀的蝴蝶能够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龙卷风,可是你为此将整片雨林所有蝴蝶赶尽杀绝,地球也依旧这般庞大,亚洲呢?北美洲呢?欧洲呢?该要面对的事情总会以各种形式到来,而彭美聆不过就是南美洲那只平平无奇的蝴蝶。

  彭美聆人如其名,是学校里颇有名气的系花,似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种形容用在她身上也不会夸张。她性格活泼得很,和乐团所有人都交往甚欢,我暗自佩服她的社交能力,好像只需要随便招招手,就能吸引来一大伙投趣投缘的好朋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与她相识的,总之那段时间里,愿意和我走在一道的同学并不多,她却是跟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如果不是因为我人尽皆知的性取向,乐团里一定会疯传我们俩的绯闻。

  那时我也确实把她当做很好的朋友。

  大一大二那两年,我和唐绪彦没有任何经济支持,只能靠拼命挤时间找兼职挣钱。一直到大三下学期,在周围同学齐刷刷备战考研的时候,我们俩扳着手指计算基金理财,半只脚已经踏进社会,开始寻找本科毕业后真正能够赚钱的工作。

  那段日子确实过得很艰难。但是每当我们在夜里跑去大学城美食街,身边情侣花着父母的钱吃炸鸡烤串,我们俩扣扣搜搜坐在小桌两边,喝最便宜的啤酒、抽最便宜的烟,存折里的钱却已经达到了比较可观的数目,这种满足感是无与伦比的。

  大四刚一毕业,唐绪彦就顺利入职一家娱乐公司,实习期届满后成功转正。彭美聆主动牵线搭桥,拉我共同加入到一个国内小有名气的小型交响乐团,除了排练忙些累些,月薪甚至比唐绪彦还要高。

  半年后,我们在四环租了一套房子,两只漂泊的鸟总算有了归依的巢穴。

  那时我真心实意把彭美聆当做自己的“贵人”。毕竟大学专业不是音乐,甚至就业面比音乐更加狭窄,要不是托她这一层关系,我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拥有稳定生活。

  于是我向唐绪彦介绍彭美聆,三个人经常一块出门喝酒撸串吃火锅。彭美聆最会掌控气氛,即便身为“电灯泡”,也总能把三人行料理得和谐融洽又不失乐趣。

  我像个傻子一样飘飘然,心想我和唐绪彦总算苦尽甘来,接下来的日子必将一路顺风顺水。殊不知这海市蜃楼一般让人感到极不真实的美好,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