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9章 未来

  “妈,开一下门,我没带钥匙。”

  我后背靠着门框,懒得用手拿手机,于是用肩膀和脸颊堪堪夹住。

  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可我知道手机信号是满格。

  ——妈在忙,你先去楼下米粉店里待会儿……忙完了给你打电话,啊。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好。

  书包被我随便撂在地上,嘭一声闷响,掀起一层灰。我蹲坐下去,掏出英语作业和笔,垫在膝盖上,咬着左手大拇指写了起来。

  英语是我最拿手的科目,做得很快,但一整张试卷起码也得半把个小时。写完作文最后一个单词之后,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过道里的窗户蒙着厚厚一层灰,透不进什么光,天已经快黑了。

  可以啊,我把试卷塞进包里。挺持久。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大腹便便的男人走出来,差点被我的书包绊一跤。

  “哎操……”

  我抬起头和他对视,男人冷不丁被我吓了一大跳,却也没有抱怨什么,绕过我奔下楼梯,步履有些仓惶。

  妈靠在饭桌旁抽着烟,我拎着书包进屋关上门,她看我一眼放下手机:“不是说叫你在楼下等着吗?”

  我从冰箱里取出中午的剩饭,放进微波炉,“店没开门。”

  “扯谎还脸不红心不跳啊。”她喷了一口烟,懒懒地笑,“我今天下班回来就在他家店里吃的晚饭,新出的那个山椒笋丝米粉味道还挺……”

  “他给你多少?”我打断了她的话,端着热好的剩饭,随便扒拉两口,滚烫的饭菜落进冰冷的胃。

  “什么?”妈有些愕然。

  “我说他给你多少钱,”我嚼着米饭头也没抬,“这么长时间才完事儿,估计他也挺享受哈。”

  妈向我走近,塑料拖鞋闯进我的视线里,脚趾甲被她涂成艳俗的红色,但是不丑。在我记忆中妈永远是那么光鲜动人,就连爸抛弃我俩走出家门那天,她脸上都带着一种像是胜利者的笑容。

  她扬起手扇我一个耳光,使狠劲的那种,手里的碗筷也被打翻在地,米饭和油星溅落在鞋面上。我心想,幸亏不是玻璃碗,没碎。

  “你以为我挣钱是为了谁?”她怒目圆睁歇斯底里,我移开目光看着饭桌中央的花瓶,几年都没插过花了,一直摆在那里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你妈单位那点死工资,花光了连个屁都买不了,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都给谁花了?水电费吃穿费,你那学费书费资料费,我一个人挣……我一个人!你还想我怎么办?你什么都不懂!”

  我那半边脸火辣辣的,估计已经肿起来了。妈脸上还泛着红,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其他原因。

  我低下头冲她笑了一下:“山椒笋丝味儿是吧?我明天就去尝尝。”

  妈又被我说得一愣,她有时候真挺傻的。

  “屁还是能买的,”我说,“实在买不起自己放也行。”

  我在她彻底疯掉的前一秒关上家门,离开前还没忘记带着书包。

  街上没什么人,我躲进便利店,小电视里正在播放奥运会宣传片,我盯着看了一小会,扭头问老板,您这儿最便宜的烟是哪个。

  最后还是给唐绪彦打了电话,我没出可去就只能找他。唐绪彦在地铁站门口等我,看见他瘦高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我忽然就感到一阵获得归属的松懈。

  唐绪彦带我回到他家里。他爸妈都在四川打工,这学区房其实是他表姑家租的,他哥考上大学离开后表姑一家也回老家了,于是房子便留给了他。四五十平的房子,除了家具以外没有太多其他摆设,缺些人气。

  唐绪彦递给我一罐可乐:“所以你今晚得在我这儿睡?”

  我问他:“有啤酒吗?”

  他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有,你能喝吗?”

  我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能。”

  于是我俩在客厅里喝啤酒做作业,唐绪彦手边的两罐都被他喝光了,人却一点事没有,做题反而快得更加离谱,酒精似乎变成了他的助兴剂。

  我才喝掉一罐就觉得有些晕,看着他把作业收拾好装进书包,我撒气似的躺倒在沙发里:“喝醉了,不写了。”

  唐绪彦笑着伸手挠我脚心,我拍开他的手跟他闹,闹着闹着又抱在了一起。

  “教我抽烟。”我吻了一下他的脸,“我知道你会抽。”

  唐绪彦看我一眼,没有拒绝。接过我递给他的烟,他用嘴叼住,从茶几抽屉里取出打火机:“点着之后吸一小口……别吸太多了会呛着。然后含一会,把烟取下来的时候,深呼吸过一下肺,最后吐出来。就这么简单。”

  我看着香烟前段逐渐变成灰白色,唐绪彦呼出一口烟,眼神中带着餍足,跟他射完之后的表情有些类似。

  我接过他的烟含在嘴里,滤嘴上沾着他的液体,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像是在替他口交。

  我在学做坏事这方面总是很有天赋,一遍就能速成。唐绪彦重新点燃一根烟,我们靠在一块默默地抽。

  “有时候我会想,我妈当初带我去学小提琴是为了什么。”我说,“是不是只想要我具备一项将来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这样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一个成功的母亲。”

  “她大概觉得我会厌恶,但相反,我太喜欢小提琴了,我每次拉完一首曲子,那种快意简直就像……就像做爱之后的感觉。我没有办法恨她,绪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种感觉。明明痛苦都是她亲手造成的,可是她又提供给我一个完美的发泄方式……我就对她恨不起来了。”

  唐绪彦躺在我身旁,沙发的宽度容不下两个男生,我半边身体都悬在半空。

  他抱着我:“你醉了,安鹌。”

  “是吗?”我笑了,“有点晕。”

  “我就是不想她为了养活我,或者说,为了养活她的虚荣心,去拿自己的肉体做交易。”我摇着头,慢慢地说,“我就这样靠着她卖肉挣的钱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

  嘴角传来柔软温凉的触感。唐绪彦拥有我见过形状最完美的嘴唇,老实说,在看着他张嘴吐烟的那一刻,我就无可避免地勃起了。

  “我们做吧,绪彦,”我追逐着他的嘴唇,“我们做吧。”

  我低下头,含住一口烟再含住他,絮状的烟雾从唇间飘散,我悲伤地笑了,我是我妈生的孩子,是她子宫里孕育出的血肉,我们共享心跳共享呼吸共享肮脏的灵魂,我们连宣泄情绪的洞口都如出一辙。

  就在下半身,两腿间——夹紧,插入,摇晃,颤抖,呻吟,贲射,接吻,烟。

  我又有什么资格恨她?

  我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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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绪彦总是运筹帷幄的,一旦拿定主意的事,最后绝对都能如愿。比如藏着秘密的课后补习计划——我的成绩开始逐渐有了起色,高三一模甚至冲进了年级前两百。

  班主任表示非常满意,但一天中的两个小时对于高三生来说还是过于宝贵,况且唐绪彦还是要为学校争光的领头羊,最后他还是要求唐绪彦把全部精力转移到自己的学习上来。

  那段时间班里流行各种各样的青春杂志,男生爱看热血少年漫,女生迷恋言情小说。故事里的少男少女和我们拥有相同的年纪,却经历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普通高中生的日日夜夜不过是按照寡淡无味的两点一线疯狂复制粘贴,荷尔蒙与心跳、白日梦和狂想,无处发泄的躁动在身体里呐喊冲撞,那些夸张可笑的书刊成为扎破脓瘤的细针,放出一点腥甜的血水,才能把不断膨胀的肌肉骨骼勉强束缚进蓝白校服的壳里。

  对于我而言,那段时光更像是一锅乏味的白水汤,削几支笔芯、剁两沓试卷,挤几股唾液精液,混乱平庸的青春。

  妈还在积极主动地穿着红裙涂抹唇彩,廉价唇膏敷在唇上,让我想起漂浮在高汤表面光闪闪的猪油。她发起疯来倒是无所畏惧,似乎全世界都是坏的烂的发臭的,都要被砸成稀巴烂碎泥浆才肯心满意足。

  为了防止伤及无辜,我把小提琴藏在了唐绪彦家里。妈在家里折腾的时候我也会把自己藏进唐绪彦家里,唐绪彦一直都是我退无可退时最后的归宿。

  通常就是——我们一起做完当天的作业,然后我来拉琴,他抽烟或者念诗,累了就抱在一块自慰做爱,做累了就躺地上互相考单词、抽背文综……我们像极了两只挣扎在牢笼里的鸟,企图用那些虚无缥缈的爱和梦,编织羽毛架起翅膀,然后振翅远翔,逃离这片贫弱瘠薄的土壤。

  “你想考去哪里?”

  “你去那里我就去哪里……不是说跟你一所大学啊,我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枕着手臂,唐绪彦平躺在我身旁。月亮很圆,明晃晃挂在漆黑夜空,像被谁明目张胆凿开一个洞,从遥远天外渗漏进安抚生灵的柔光。

  “你不是一直想考北大吗?我挑一所周边能考上的,实在不行,只要在北京也好。”

  “挑选志愿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唐绪彦说。

  “我的想法就是跟着你啊……我不想和你在不同的城市。”

  我的脸颊又烧又烫,肯定变得通红了。幸亏没有开灯……我们俩都不擅长说肉麻话,两个大男人呆在一块还要腻腻乎乎叽叽歪歪,委实是酸掉牙了。

  唐绪彦笑了,胸腔小幅度振动起来,他抱住我抚摸着我的后背:“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可是我经常害怕。”他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我分辨不清他话语中含糊不清的意味,“安鹌,万一我高考失利怎么办?我一个人从穷乡僻壤来到大城市求学,我肩上担着我爸我妈十几年的期望,一年接一年铺盖上来,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有时候我真的感觉很累……你明白吗。”

  “不会的。”我只当他的话是天方夜谭,便语气轻松地安慰道,“你连年级前三都没出过,如果真的失利,那只能怪老天爷。”

  唐绪彦大概是在看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怎么了?”

  “没事。”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扑打在我脸上,“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

  “睡吧,明早还要早起背文言文。”我困了,于是趁着困意耍无赖,贪心地亲了亲他的眼皮:“我们永远在一块儿。”

  一直到很多年后,回想起那时的我和唐绪彦,我忽然才真正理解何为命运弄人,似乎从那一晚之后,我们所有的结局就像一列偏离轨道的火车,开始朝着与预期完全相反的方向轰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