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4章 莓雨

  屠阳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安鹌,你出了好多汗。”

  我掀开被褥,胡乱抹了一把脸,手心里全是汗和眼泪。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浸满水的毛巾,莫名而来的悲伤情绪疯狂将我体内的水分向外抽取,于是这股不可抗力使我止不住地流汗流泪,皮肉渐渐萎缩,眼珠凸起又瘪下,血液便开始充当水的支援军,一股接一股地四处喷溅或是无声无息地蜿蜒而下,暗红的、青紫的,又腥又馊又脏又臭,流啊流淌啊淌……直到我的身体终于变成一团皱巴巴臭烘烘的废布,变成真空压缩的人肉干,变成连筋带骨的报废品。

  “我没事。”我机械地重复,回应每一句来自他人或真或假的关心,我没事,我没事。

  我想坐起身,可当手臂的肌肉牵动骨骼试图撑起上半个身躯时,我突然又放弃了,任由自己重新陷进屠阳的床里,去他妈的吧……起身就意味着与新的一天交战,我只想躺在这里慢慢死掉,一摊死水有什么不好?

  屠阳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这种模样我见过太多,以至于把他们的脸皮撕下来摆在桌子上,你会清清楚楚地发现,他们的那种表情简直就像是复制粘贴得来的成果。

  同情我?可怜我?然后告诉我,不要难过了,全世界都在开心,只有你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你不能成为异类,所以你也要开心。你看大家都在笑啊,你为什么哭?你看你活的还不够幸福吗,你凭什么哭?

  快乐的事情明明那么多,你为什么还要难过?看场电影吃顿火锅心情自然就好了,再不济给自己买套衣服买块表,整天净想些有的没的垮着脸给谁摆谱?

  “安鹌?”

  想开点,想开点,别那么不知足。

  “安鹌……”

  你就是矫情到要死,才把自己作出来个抑郁病。

  那些尖锐的话语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变成雨一样的针,或者针一样的雨,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头痛得要命,心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攫住,噗呲噗呲地抽搐起来。捂住耳朵紧皱眉头,我胡乱蹬踹着被子,冲他们歇斯底里地大叫:“别说了……闭嘴!闭嘴——”

  “安鹌……你冷静一点。”

  直到那些声音逐渐离我远去,我懵懂地睁开眼睛,发现他们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沉默的屠阳。

  他们都不是真实的,但屠阳是真实的,我的叫喊声也是真实的。于是屠阳一个人承受了那些原本是我送给千万个人的破碎的咒骂。

  我不敢再去看屠阳的眼神,手忙脚乱地用力爬起身下床,没有刷牙也没有洗脸,颤抖着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打算立刻离开。

  “安鹌!”

  我的手腕被狠狠拉住往后一拽,我回头,屠阳表情严肃,眼底似乎沾上了一丝愠怒。

  “你去哪儿?”

  我低头看着他的拖鞋,没有回答。

  “你现在这个样子,”他又拽了我一把,再次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你想到哪儿去?”

  “你已经看见了,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随时崩溃,随时都想要去死。”

  我放慢语速,轻轻喘着气,希望掩盖住声音里断断续续的哽咽。

  “我是个疯子,随时都有可能伤害你,”我说,“谢谢你,但是对不起,你得离我远点。”

  屠阳松开了我的手,我捏了捏衣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家门。

  门外的喧嚣声骤然掀翻寂静的空气闯入我的耳朵,我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敢抬起头,我害怕路人向我投来的目光,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我害怕从那些目光中看到鄙夷和谴责。

  我一刻没停地走,尽管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还是拖着步子维持这样机械的动作,这让我想起阿甘正传,那主角也和我一样滑稽地行走———一刻不停,一直到褪去束缚开始奔跑,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追随者,他们都在马不停蹄地奔向希望。

  电影是高中班主任在某天晚自习组织班里同学一起看的,唐绪彦趴在我旁边困得哈欠连天,故意冒句他老家方言,说阿甘“瓜兮兮”,说这种鸡汤故事看看就行,当真了就是傻逼。我对此并不赞同,想要辩解,他却立刻用手掌捂住我的嘴:你当然支持他,因为你跟他一样都是“瓜娃儿”。

  现在想来确实如此。不过人与人注定皆不相同,我们两个都是傻子,结局却是一个走向成功,一个跌入泥沼。

  我的脚底有些酸痛,大概已经走了很久,经过一家琴行,我终于停下脚步。琴行名字叫做“莓雨”,一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安静地睡在橱窗里,五彩斑斓的旋律随之一同沉默。

  “想试试?”

  我抬起头,静静看着玻璃橱窗上映出的屠阳的脸,没有回答。他一直跟着我,我知道。

  屠阳从我背后伸出双手,轻轻放在我肩上:“想试试我们就进去。”

  我摇头:“我不会拉琴。”

  他却忽然笑了,仿佛听见了多么可笑的事情,笑得两只手都一颤一颤的,带动我的肩膀一块抖动。

  “哑鹌鹑,小提琴视频少说也发过几百条了,你告诉我你不会拉琴?”

  说实话,那一刹我简直犹如五雷轰顶,确实是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屠阳继续补道:“微博认证青年小提琴演奏家,粉丝数量两百多万,七年之前发布的第一条视频甚至直冲热搜榜,当年有多少人是为了你才特意下载微博——”

  “别说了。”

  我猛地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屠阳,唇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屠阳也愣住了,连忙扶住我的肩:“安鹌,其实,我是想跟你说声抱歉的……在那天救下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了,因为我恰巧也是关注你很多年的粉丝。

  “这一年来……你一条动态都没有发过,也不再回复评论,不光我自己,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这算什么?

  在我看来,小提琴是我这辈子最后的骄傲,然而那块木头早就已经被我摔成粉碎,如今我还要憋住眼泪忍受众人的怜悯哀叹,握住我琴茧未退的手,一面说着可惜,一面在我身上遍遍施以凌迟。

  “屠阳,我以前会拉琴,可是现在我不会了。”我说,“我不会再碰小提琴了。”

  听过我原创或是翻奏作品的人,都说我是他们见过最有音乐天赋的人,我也曾对自己的“天赋”满怀信心。音乐一直与我的喜怒哀乐紧密相连,因而我深知,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演奏出任何一支曲。当琴弓与琴弦相撞时,所有音符都是凄惨的灰色,是苟延残喘的病患,是行将就木的濒死者。

  那样的乐曲是可悲的,可悲的声音会使我更加难过。

  我在用放弃音乐的方式自救……尽管我从来视音乐如生命。

  屠阳却推开了琴行的大门:“安鹌,有时候,话也不能说得太早。”

  “我知道,你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病会影响创作和演奏,但是病总有治好的那一天啊。”他转过头冲我笑,握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进去。

  “我们瞧瞧看,音乐和病,到底谁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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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行一楼很大,走道两侧摆满了电子琴架子鼓,店里人不多,有三四个家长陪孩子过来挑琴。

  屠阳轻车熟路把我带上了二楼。

  “莓雨是我好朋友开的店。一楼是琴行,二楼是音乐工作室。”屠阳说着拉开了一扇房门,朝屋里偏了偏头,“喏,他就是这儿的老板,余星合。”

  我站在门外向里看,房间不算小,但堆满乐器后就显得拥挤了。墙壁四周贴着隔音棉,音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曲谱都挂在了墙上。余星合盘着腿窝在沙发里,头上戴着耳机,双眼紧闭,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余!”屠阳对他大喊一声,对方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猛地睁开眼,摸着胸口冲他破口大骂:“操,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一惊一乍!”

  余星合从沙发里站起身,他个子跟我一般高,看起来却比我健康太多;丹凤眼、板寸头,一根断眉让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凶悍。

  他朝着屠阳肩膀锤了一拳当做打招呼,然后看向我:“这位是?”

  屠阳揽住我的肩膀:“我朋友,安鹌。平安的安,再添个鹌鹑的鹌。”

  “你小子,什么时候交新朋友了?……成,阳阳的朋友就是我朋友。”余星合朝他摆摆手,“无事不登三宝殿……中午想吃啥?我请客。”

  屠阳咧嘴一笑:“把房鹏师雅他们都叫来吧,吃火锅去。”

  余星合也没嫌麻烦,应了一声就掏出手机打电话叫人。

  屠阳在我耳边小声说:“其实‘莓雨’不光是琴行、工作室,还是一个小乐队。余星合是主唱和吉他手,房鹏弹贝斯,师雅敲架子鼓,赵小佺搞键盘,这帮人过会我再跟你介绍。”

  听起来是很厉害……可我依旧对他这一串举动感到不解。

  “……我没有想认识他们。”我小声说。

  我不想进行任何社交。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和陌生人相处,只会带来更多难以忍受的沉重的痛苦。

  “安老师就当赏个面子,陪我吃顿饭吧,好不?”他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像小学生玩游戏,“你放心吧,他们人都很好,我们在一块玩有十几年了。”

  我皱着眉毛,估计脸色也不大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硬要讲的话,这顿饭倒也确实是我“赏面子”才去的,但屠阳弄错了——我的不情愿并不全是因为我自己,我害怕在中途情绪失控,让屠阳难堪。

  吃饭地点定在了一家老字号火锅店,人多得要命。我们坐在了一楼大厅最深处,有屏风阻隔,环境稍微安静了一些。

  “中午吃火锅都这么多人,真邪门。”余星合把盒装豆奶分给我们,冲我笑笑:“安鹌用不着拘谨,我们乐队的人可是一个赛一个疯。”

  我点点头,报之以微笑,屠阳将他那盒豆奶的吸管折好插进去递给我:“一个赛一个厚脸皮才是实话吧。”

  师雅盯着屠阳的一举一动,挑起眉毛问他:“人家安鹌自己没手啊?至于你这么伺候么,我这么多年也没在你这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怎么,吃醋了?”赵小佺把他那盒递给师雅,“我已经嗦了一口,但我知道你不会嫌弃的。”

  这一举动换来了师雅一记猛拳,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屠阳敲了敲桌子问余星合:“这两天有演出没?”

  “先歇几天再说,上个月给我唱歇菜了。”余星合回答,“等中旬吧,中旬转移阵地,去东厂的酒吧玩玩,那边年轻人更多。”

  肥牛毛肚黄喉下锅,卷着红油直翻跟头。高汤冒出腾腾白气,辣皮子和花椒荡漾着热舞,烧出一锅金灿灿红艳艳的火。一伙人像饿了三天没吃饭,几筷子下去锅里就只剩下热汤浮油,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屠阳见我碗里空空,等第二波肉下锅后赶紧抢了两片夹到我碗里:“快吃啊,别愣着。”

  我看着那片牛肉,点点头,送进嘴里时才想起来,貌似应该先放进料碗里蘸一蘸。

  屠阳皱起眉毛,我发现他一皱眉就会习惯性地微微撇起嘴。

  “太辣了吗?还是没胃口?”他又凑到我跟前,于是我被迫与他对视。他的眼尾有些下垂,此刻整个人像极了一只面露疑惑的小狗。

  我摇头轻笑:“你吃好就行,不用管我。”

  他犹犹豫豫地转过头,和余星合他们继续聊了起来。我捞出两个牛丸,吃完后扶着吸管一口一口把豆奶喝光,也差不多饱了。

  其实,这家店我曾经来过不少次。

  唐绪彦是四川人,无辣不欢,上学那会几乎每个月都要忙里偷闲带我跑来吃三四回。这家店开得最久,味道最好,他最喜欢。因为我不太能吃辣,所以他只能点鸳鸯,一半麻辣一半红番,他喜欢喝锅里的番茄汤,有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涮菜,汤就已经被喝掉了一半。

  分手之后我就没有再来过这家店。

  “安鹌,走了。”

  我回过神,其他人都已经穿起了外套。屠阳拉我起身:“有段时间没聚了,过会去 KTV 坐坐。”

  “那我……”我松开屠阳的手,“我就不去了。”

  “去嘛,”屠阳锲而不舍地牵起我的双手,一脸无辜地盯着我看,“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我们赶晚上八点就撤,不会玩太晚。”

  他似乎已经默认我今天一定会跟他回家了。

  我犹豫一下,还是选择了答应。

  不管怎样,屠阳于我有恩……就算最终难免一死,我也得把欠他的人情还清。有些东西不需要他替我承受,他只需要负责快乐就好。

  我于是莫名其妙又被拉到了 KTV,六个人挤在迷你包厢里着实有些憋屈。赵小佺咣当拎进来一箱啤酒,屠阳见怪不怪:“这帮人就这样,全是酒蒙子,对瓶吹眼都不眨一下的。”

  “那你呢?”我问他。

  “我不行……我酒量很差,所以每回都只能当送酒鬼回家的司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问屠阳为什么他们不去工作室唱歌非得来 KTV,屠阳解释,他们组乐队之前就经常跑 KTV 唱歌胡嗨,长此以往,来这里团建已经变成了习惯。

  余星合不愧是主唱,KTV 里也是麦霸,一首挨一首,旁人只有跟唱的份。房鹏跟师雅搂着对方喝酒,赵小佺一边乱叫一边忽悠他俩喝交杯。屠阳乐了,告诉我说,房鹏的性格算是他们几个里最“安静”的,跟师雅几乎完全相反,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两个人从大学起就突然莫名其妙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到如今甚至越烧越旺。

  我坐在沙发边缘,跟屠阳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余星合晃着酒瓶开始唱周杰伦的《简单爱》,我安静看着屏幕里的歌词,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安鹌怎么一直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啊。”赵小佺在小情侣那边闹够了,转过头走到我身旁坐下,分开了我和屠阳。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抬头,手指捏住衬衫衣角,慢慢向上卷,然后松开铺平,然后继续卷。

  我听见屠阳有些犹豫的声音:“安鹌不太舒服。”

  “怎么了,生病了吗?”赵小佺的声音也从我旁边传来,“看你这么瘦,估计身体也不太行。”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赵小佺,跟屠阳轻轻相碰。

  犹豫片刻,我下定决心开口:“……我得了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