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太阳风>第5章 醉梦

  “啊?”赵小佺惊呆了一样,看着我半天没出声,我抱歉地笑了笑:“吓着你了?对不起……因为你是屠阳的朋友,所以没考虑太多就直说了。”

  “嗐,我还能被这吓到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别老想不开心的,多跟我们聊聊天。”

  我点点头,移开了目光。

  “阳阳,来唱!”

  余星合潇洒转身,拉着屠阳跳到立式话筒前:“哥哥特意给你点的歌,不唱不是真男人!”

  屠阳半信半疑握住话筒,漆黑的屏幕慢慢亮起,画面尚未清晰,一串风骚至极的电子音哗然入耳。

  台下爆笑如雷。话筒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屠阳差点跳下舞台追着余星合狂殴:“我还以为是什么正经歌,真高估你了!”

  “我不管,接了话筒你跪着都得给我们唱完!”余星合带头鼓掌,“有请青年艺术家屠阳先生为我们带来这首《威风堂堂》!……”

  所有人都笑得疯疯癫癫,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也被逗笑了,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于是学着跟他们一块鼓掌起哄。屠阳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跟着伴奏毫无感情地啊啊啊吼了几嗓子,突然电话响了。

  “又是那个甲方……我先出去一下。”

  他捂着手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逃出了包厢,师雅叹了口气:“阳阳这次碰到的金主爸爸可是难缠得很,一套图修修改改不知道多少遍了,问就是随便怎么都行,画完了又说这不对那不好的,有本事笔拿过来自己画嘛……”

  “还成天跟催命鬼似的发微信打电话问进度,没见过这种奇葩。”

  “这甲方男的女的?不会是看上阳阳了吧?”

  “是个男的……操,这跟性别也没关系啊,可得把我们阳看好了。搅基无所谓,跟这种货色搅基我可真他妈接受不了。”

  房鹏站起来走到屏幕前,把歌切到下一首,接过话筒开始唱,一脸青涩未褪的模样。唱完一首之后又和师雅合唱《爱的就是你》,师雅红着脸依偎在房鹏怀里,目光彼此交织,好不甜蜜。

  而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遥远,似乎从我第一次尝试自杀之后,那些絮状的情感就开始从我身体中一点点被抽离,直至现在我似乎对任何情感都不再产生渴望。没有渴望就不会失望。

  是我年纪太大了吗?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吧。

  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回过神,转头看向赵小佺。

  “哎,安鹌。”他一脸好奇地看着我,眼神与过去遇到的那些人分外相似。我脑袋里轰轰闷响,顿时感到一阵如芒在背的难受。

  “能喝酒不?”他递给我一瓶啤酒,又问我,“啊,抑郁症是不是不能喝酒啊?”

  “可以。”我有些拘谨,因为确实害怕和不熟悉的人单独相处。接过酒后我直接用牙咬开了瓶盖,努力克制着一股一股向上涌起的恐惧和痛苦,啤酒的涩味入口,熟悉的味道让我稍微感觉到安心。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戒酒好几年了。

  “嚯,直接上嘴啊。”赵小佺惊喜道,“还以为你不会喝酒呢,看来也不是斯文人哦。”

  我对他笑了笑:“很久没喝过了。”

  “那你悠着点,小心上头了难受。”

  我点头,把酒瓶放在茶几上,赵小佺忽然又开口了。

  “那个,安鹌你……真是抑郁啊?”

  我抬起眼:“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刚才闹阳阳的时候见你那么开心,原来抑郁症也会笑的啊。”他说着自己也干笑了两声,语气有些轻佻,“稀奇……我真是第一次见到现实里的抑郁症。”

  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脏好像突然停止跳动了一样,一阵又酸又痛的冷意从胸口一点点蔓延,顺着血管钻出来,让我感到遍体生寒。

  ——瞧瞧,这就是他们对我们“这些人”的执念:既然都已经得抑郁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不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觉了吗,你为什么还能开心得起来?你已经痊愈了吗?你是不是装的啊?

  每个人都带着一黑一白两副面具,你哭的时候他们说你要笑你要尝试快乐,你笑的时候他们说不要笑了快乐不属于你。

  “没见过不代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我的声音很沉,语气也是冷的,“既然什么都不了解,请你不要胡说,不要乱贴标签。”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很难看,或许甚至可以用狰狞来形容——总之赵小佺跟见了鬼似的打了个激灵,连声对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嘴没个把门想啥说啥你别介意别生气别激动……

  努力积攒的所有兴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酒精、音乐、灯光,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诞可笑,我却像个傻子一样置身其中,呼吸着不属于我的空气,听着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刻薄尖锐的声音。我想逃。

  我站起身胡乱地抓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从纸箱里拎出两瓶啤酒,连带着刚才没喝完的那一瓶,扭头离开包厢,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口。

  我是会喝酒的,酒精曾经甚至成为我一度无法摆脱的瘾。病症早期我还没意识到它会给我带来什么,只觉得每一天都浑身难受头脑胀痛,于是我选择用这些液体短暂地麻痹神经中枢,试图以此躲避那些不想面对的现实。过去有段日子里,每当到达微醺状态后我的灵感会慢慢泉涌甚至井喷,那些可爱的灵魂在头颅中孕育成长,然后争先恐后地诞生在我的笔端——创作于我而言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充满母性的过程。

  我甚至会幻想自己的颅腔内长出子宫和阴道,当粘连着血肉的旋律被提琴奏响时我会产生一阵母亲产子后虚脱却充盈的幸福感,彩色的精灵们悬浮在空中跳舞歌唱,带给世间所有生灵欢愉和慰籍。

  我喝醉了。

  我垂下眼帘,沉沉地想。

  那段时间昏天黑地的酗酒没能使我锻炼出惊人的酒量,却送给了我一个孱弱无比的胃。直到某次唐绪彦出差回家后看到蜷缩在地板上喝到胃穿孔的呕血的我,在那时候我向天发下毒誓,从此滴酒不沾。

  我扯了扯嘴角,仰起脖子,淡黄的液体滑入口腔,顺着喉管向下流淌,最后深深地埋进抗拒的胃里。

  我还是喝了。

  味道不赖。

  从裤兜里摸出那盒烟,看不清楚,爆珠万宝路,年轻人抽的玩意。咬碎了狠狠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沾上一股橙子草莓的混合气味,软绵绵甜腻腻的,让人感觉像在和高中生谈恋爱。无尽的空虚和失落一拳一拳向我袭来,我顺着墙慢慢向下滑,蜷缩着坐在角落里,一口烟一口酒,偶尔发出一声魇足的叹息。

  酒精逐渐使我麻痹,然后从麻痹中寻得一丝快活。我知道这样的快活是假的,是易碎的,但我就是想自私地把它抱在怀里紧紧揣着。上天啊,我向你祈求,祈求将我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倘若临死前还可以短暂享受这些低俗的快乐,我也能勉强感到满足。

  我喝得晕晕乎乎,脸上都是擦不干的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脑袋疼得厉害,像是填进了一千吨沙土水泥再用巨型搅拌器疯狂地颠来倒去。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一个人影正向我走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应变慢了,我总觉得他走得太快,几乎是瞬间就跳到了我的身前。

  我抬起头,两只手费力地去揉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他到底是谁。他掰开我的双手扶我站起身,下一秒我双脚忽然腾空,我猜想自己大概是被他抱了起来。

  我有些难受,身体在不断发热,而他身上很凉,所以我决定用他降温。我理所当然地伸出胳膊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他的声音,他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安鹌,别闹,安鹌。

  看来他认识我。我弯了弯嘴角,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知道哑鹌鹑的人有很多,可知道安鹌的人却只有一个。

  我无意识地甩了甩头,一张口就打了个酒嗝:

  “绪彦,我喝醉了……我们回家吧。”

  “……你认错了,安鹌。”

  “那你是谁?”

  “屠——阳。我是屠阳。”

  哦,原来是屠阳。

  我于是想要离开他的臂弯,没想到却被他搂得更紧。

  他说:“你喝醉了,我们回家。”

  我说:“我没有家。”

  “我们回家。”他锲而不舍地重复。

  “我没有家。”我认真回答。

  他叹了口气,终于向我妥协:“送你回我家。”

  我于是信服地慢慢放松身体,蜷缩在他的怀里。屠阳的臂膀很稳,少年人带着力量的温度有一种让人啼笑皆非的踏实感。我知道我的模样一定又狼狈又滑稽,甚至带着丑陋,于是我别过脑袋,将脸藏在了他的衣服里。

  多好啊,二十出头的年纪。我羡慕这些泡在幸福里却不自知的少男少女,羡慕麦色皮肤和肱二头肌,羡慕歌声舞姿和尖叫狂欢,羡慕阳光、爱情、冰汽水、纸飞机,那些曾与我擦肩而过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找,就已经永远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屠阳笑了,说我就像缩在窝里的小鸟。我也笑了。回家就自杀吧,这辈子做像鸟的安鹌,下辈子做像安鹌的鸟。

  车窗外灯火阑珊,无数光斑像燃烧的信封从眼前疾速掠过,明了灭灭了明,我打开车窗探出头,睁大了眼,想去捕捉那些并不属于我的五光十色。

  屠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风声太大我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我转过头,疾驰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碎纸屑一样扑打在脸上。

  “把窗户关上,”他说,“太危险了。”

  好吧。我就这样失去了触摸黑夜的权利,屠阳是个无聊的小孩。

  我没有洗澡,脱了外套直接倒在了床上,晕晕乎乎接过屠阳递来的一碗水,喝完后麻痹的舌根才慢慢察觉出一丝甜味。应该又是蜂蜜了。他似乎很喜欢同我分享掺了蜂蜜的东西,大概他自己也对它情有独钟。我也喜欢蜜,因为这种滋味大概可以与快乐相媲美,稠得像永远都化不开的雪,他确实有资格享受这份浓烈。

  而我不过只是一簇仓皇的无名火。我对此感到自惭形秽。

  “屠阳,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我垂着眼,含混地说。

  屠阳接过我手里的碗,忽然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顶。他的声音太轻,我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隐约听到了最后两个字,是“安鹌”还是“晚安”?我猜是后者。于是我怔怔地回复他说:“晚安。”

  /

  每次喝醉后我总会很快睡着,也会接连做梦。

  这一次,我梦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色巨龙,金色瞳孔里喷溅出灼灼的火,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我撕碎。方圆百里寂静无人,狂风也在虚张声势地吞咽孤独。

  闭上眼后我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即便面对死亡我的内心也依旧波澜不惊。我跌入深渊被吞咬被咀嚼,疼痛感自骨髓深处向外延伸,毫无秩序地将我拉扯、揉捏、重塑,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几星熟悉的光斑从眼前一闪而过,随后被铺天盖地的浪潮掀翻,卷入无法预知的混黑色的漩涡。我的思维涌流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每一泵血都在齐齐指向一个方向,它们整齐划一地冲我咆哮,声音是如此铿锵有力,有如刀与枪在寒冬里混乱地交媾,簌簌火光乘云霄擦亮整片夜空——死,死,死。

  死——死——死。

  ……

  睁开眼睛,身体像洗过澡一样湿漉漉的,后背传来一阵阵酸痛,黑狗饿疯了似的钻进我的脊柱里,透支我所剩无几的求生欲,磨尖了牙准备好吮我的血。

  面对它我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地蜷起身体抱住膝盖,痛苦地发出呜咽。

  就这样熬着、耗着,阳光挤裂黑夜,黑夜吞噬阳光。对别人而言,日落日升都是新的开始;对我而言,每一天都是新的死去。

  等待自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有些狼狈地默默擦干眼泪去洗漱,脚步有些法发飘,宿醉总能让人以最直接的方式感受何为“头重脚轻”。屠阳把剃须刀收进柜里锁了起来,但他不知道如今在我的眼里,连牙刷都可以变成一把刺穿喉咙的剑。

  餐桌上摆着屠阳留给我的白粥,我没有胃口,又觉得吃两口就撇掉太浪费,于是索性不去碰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

  刻意被压低的声音从身后突兀传来,我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屠阳背对我站在客厅窗前,对着手机低声呵斥:“不清楚他的情况就不要瞎讲,你知不知道他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出事啊?”

  “我当然把你当兄弟,但是你跟他不一样!”

  “你丫别贫嘴……总之以后注意点,再有下次你完了……”

  我悄无声息走到他身旁,果不其然屠阳被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挂了电话:“你醒了啊!早上好……”

  “在和赵小佺打电话?”

  “嗯……你听到啦。”他垂下头,眼神躲闪着,又变得委屈巴巴了。

  “嗯。”我朝窗外看去,随意问他,“赵小佺是你兄弟,我跟他不一样,那我是什么?”

  瞟一眼屠阳,他像被揭穿了秘密似的一脸懵懂:“你怎么听得这么清楚。”

  我笑了:“家里就两个活人,还想偷偷做事不被注意?”

  他见我笑,似乎也变得开心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你是我的偶像啊……哑鹌鹑,我真的,喜欢了你很多年。”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表白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张了张嘴,却忽然词穷,只好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其实单从认得出我这一点而言,屠阳已经算很有本事的乐迷了。我想要分享的只有音乐,因此在演奏视频里只能看到我的琴和手,逢年过节才偶尔会发布一支露脸的祝福视频,而且设置为仅粉丝可见。间隔整整一年,视频里的我不可能没有任何变化。几年前视频里的我甚至还留着及肩的头发,模样也远没有现在这般颓废不堪。

  而屏幕之外的屠阳,却从那些断续的相逢中慢慢记住了我的脸。

  “看到视频之外的我是这副模样,落差很大吧。”我低声说。

  “我觉得对我而言……重要的好像并不是你的样子,而是和你见面本身。”

  屠阳把手放在窗台上,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声音又轻又缓,像在讲述童话,“光和热,蓬勃的生命力,夜晚的星星,甚至万物和宇宙的影子,这些词汇都包含在你的音乐里……这多神奇啊?

  “所以在我看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跟你的音乐是一样的。”

  太荒谬了。我张口想要反驳,他却打断了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安鹌……你只是生病了而已,等病好以后,你依然能够在自己的领域闪闪发光。”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不过你。”

  屠阳孩子气地笑了两声,舒展了眉毛,随我一起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今天天气真好,”屠阳伸着懒腰大声说,“陪我去写生吧。”

  “什么?”

  “写生,去我经常光顾的那个地方。”他牵住我的胳膊,翘着嘴角,眼睛里闪闪发亮:

  “我的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