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近二十年，虞皙逛街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回想起中学时代少有的空闲，都被他打发在不要身份证的黑网吧里了。但这一次是要在聊昌招待苏廷谦，总不能两个人一块儿去打游戏吧？即使虞皙也不知道，苏廷谦会对什么感兴趣。
当苏廷谦打车找过来时，虞皙还两手揣着衣兜，站在步行街口的拐角处出神。
他细细地在回忆中翻找，好像并没有见过苏廷谦对什么表露出浓烈兴趣的模样，对人对事，苏廷谦总是那样寡淡而冷漠。但可能也是有的，只不过，没有人见到苏廷谦的那一面。
苏廷谦付款下车，走到虞皙面前。他今天穿着一件灰白带浅蓝斜杠的休闲风衣，和黑色的牛仔裤，走起路来衣摆微微后扬，配上修长的双腿和白净沉静的面容，更显得风度翩翩。虞皙有点后悔自己随手套了一件卫衣就出门了，这样的自己站在苏廷谦身边，不像他的大学同学，反倒有点像一个念高一的弟弟。
“你想玩什么？”虞皙冲步行街里面一招手。国庆假期的第二天，街上人潮涌动，各类流行歌曲从外放音响间飘出，吵吵嚷嚷地纠缠混杂在一处，游荡在城市的上空。
苏廷谦摇了摇头，眼神有点无辜。
虞皙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也是个在状况外的。他只得说：“那随便转转吧。”
四下瞎逛，顺手买杯喝的总是不错，虞皙不喜欢奶茶的口感，嫌腻，便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百香果。他咬着吸管，和苏廷谦一起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着。苏廷谦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边，也不左顾右盼，仿佛真的在专心致志地看路。
直到走过一段主街，进了城市广场。虞皙仰头见到里面影院的电子屏，转头冲苏廷谦提议：“看电影？”他一向觉得在外面厮混，没什么比看电影更好打发时间的了。
苏廷谦自然毫无异议。两人站在电子屏下挑了一部十几分钟后开场的警匪片，在自动售票机上一查，正好还有连座，最后一排。虞皙探出指间，在屏幕上预选：“坐这里能看得清吗？”
“怎么这么问？”苏廷谦失笑。
虞皙说：“我看你平时看书会戴眼镜。”
“就坐这里吧，”苏廷谦也弯下腰，和虞皙靠在一处。他抬手点了确认，掌心蹭过虞皙的手背，“那其实是远视眼镜。”
电影拍得挺一般，剧情有点把观众当傻子的意思，难怪上座率不高，打戏镜头倒是很多，基本隔几分钟就咔咔擦擦地交手一阵。虞皙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没多久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端起手里的果茶杯遮住半边脸，在一晃一晃的色彩间，轻轻转脸，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苏廷谦两臂抱在胸前，整个人很难得地、放松地陷在椅背里。虞皙发现苏廷谦的眼睛真是黑得很清澈纯粹，晦暗的空间中浮动的斑驳光影，也不能沾染分毫。
他看着看着，喉头上下滚了滚，又飞快喝了一口杯里的饮料。
突然影片中主角被人开枪追击，枪响像是在虞皙心里炸开了，激得他脊背一颤，僵硬地重新看向银幕，心不在焉地混完了下半场。
结束的时候正值中午。随着字幕滚动，雪亮的灯光倾泄而下，一排排观众起身，蹬蹬蹬地走过放映厅中狭窄的台阶与过道。虞皙与苏廷谦坐的最后一排，自然也走在队伍的末端。苏廷谦站起来，随意地动了动肩膀，说：“拍得很乱。”
虞皙猛点头，他没有多说什么，也有点怕苏廷谦真的认认真真地和他讨论起来。
他不想让苏廷谦知道自己开了打半场的小差，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虚个什么劲儿。
好在苏廷谦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和虞皙一同走出了电影院。城市广场的这一层就有不少餐馆。这一回虞皙没直接问苏廷谦的意见，从苏廷谦点外卖的架势就能看出来，这人的选择困难症还挺严重的。而且这边他也来过好几次，有名的店都吃了个七七八八。
“吃烤肉吗？”虞皙往他们左手边一家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朝苏廷谦示意道。
苏廷谦正低头，摩挲着手里电影票的票根。听虞皙的声音才将纸片收进口袋里，冲他笑了笑，说：“我都可以。”
点菜时苏廷谦也没参与，全让虞皙代劳。虞皙腹诽着，也不知苏廷谦究竟是挑食还是不讲究了。烤肉店都是直接上食材，铁板热上油没多久，服务生便推着小车，将他们点的肉类蔬菜上齐，两人一人拿一双筷子，滋啦滋啦地将薄薄的五花肉摆满半桌。
虞皙忍着烫塞了一口，含混着点评道：“还是比我们学校那边的好吃啊。”
苏廷谦动了动唇角：“你们寝室聚餐去的那一次？”
你们、寝室聚餐。
这两个词从苏廷谦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奇怪呢？虞皙目光倏然沉了下去。他想起那一天，忽然喉头被一阵索然无味的无奈与委屈攥紧了。他将筷子不轻不重地在调料碟上一顿，直勾勾地看着苏廷谦，正对上那人无知无觉的眼神。
虞皙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吭了一声，硬邦邦地说：“那天我叫了你的。”
苏廷谦一愣，像是有点跟不上虞皙跳脱的思维，但很快又轻轻笑了起来，低声说：“给你道歉，是不是当时没答应你，让你丢脸了？”
“也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苏廷谦摆在桌边的手机瓮声震动起来。苏廷谦瞥了屏幕一眼，也不避他，戴上无线蓝牙耳机，就随手接通了。
虞皙听见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是啊，是和他住在一个寝室……没事，我暂时还不住外面，就住宿舍里……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真的没关系，我一开始也知道……不在泉市，去别的地方玩了……”
他无意听苏廷谦讲电话，只是其中一句的存在感实在太强烈，几乎是听得虞皙头皮一炸。以至于苏廷谦挂断电话的下一秒，虞皙便脱口而出：“你想要搬出去住吗？”
“没有，”苏廷谦将耳机摘下收好，淡淡说，“是我朋友，他不知道在哪听说我和涂嘉容住在一个寝室，问我想不想出去住。”
他又补充道：“我和涂嘉容是高中同学，在泉市附中读书。”
虞皙哦了一声，感觉方才大惊小怪的样子很傻。
而就算苏廷谦真的要搬出去住，又有什么关系？他并不觉得，苏廷谦住在他们寝室很自在。他不相信苏廷谦感受不到那种排斥的感觉，可是，可是，虞皙咬了咬嘴唇，他也对此无能为力。
看着苏廷谦平静的面容，虞皙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和涂嘉容以前有过节吗？”
苏廷谦看着虞皙忐忑又凝重的目光，竟然回以一个轻松的笑容，抬手将面前微焦的肉片都翻了个面，直率地说：“过节算不上吧，我只是很讨厌他的为人。”
“为人？”虞皙干巴巴地重复道，这个指控有些严重。
苏廷谦面上却难得地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如何同虞皙描述。
“以前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和他可能可以成为朋友，他有时候对人会特别热情，但转眼，又能特别刻薄。”
“现在你们和涂嘉容接触不久，所以你们不了解。不过他以前就和我闹得很不愉快过，在这个新的寝室他也许不会那样自我。但他针对过我是真的，不知所措的热情是真的，赤裸裸的恶意也是真的。”
“说到底，是我不喜欢太情绪化的人，接不住他的情绪，他也不喜欢我这种性格，觉得我很装，所以就这样了吧。”
他难得同虞皙说这样多的话，虞皙一字一字地听清了，却还是没有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垂下眼，小声地概括：“……你们就是性格不合吧。”
苏廷谦微微笑，也像是不在意虞皙是否可以理解自己一般，嗯了一声，说：“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在意的人，无所谓。我也不想出去，这么做，就像是他把我逼走一样，心理上给我的感觉比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还让我不舒服。”
虞皙已经被他噎得不知如何作答了。他原本还想顺势问一问苏廷谦军训时和教官起冲突的事情，但眼下看来，也没什么必要。其实他觉得苏廷谦这个缘由很无厘头，很亏，就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还或许是莫须有的矛盾——性格不合，就将自己置身于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氛围里。往后看还有三年，能忍受一时，可日以继日，真的非得如此吗？他实在是觉得苏廷谦原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些。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在……孤立你？”虞皙小声问。
苏廷谦看着虞皙的眼睛，竟然又笑了一声：“我觉得，是我自己不愿意和别人相处，就说不上孤立了。我说过了虞皙，不在意的人，都无所谓的。”
“在那个地方，我只想和你相处，”虞皙再一次见苏廷谦莫名踌躇了起来，他撑着下巴，沉吟片刻，微垂的眼睫很长，这让他在一刻看起来，有种乖巧又执着的意味。
苏廷谦最后说：“你和任何人都不同，不像他们任何人。就是这样吧。”
桌上已经许久没有人动筷子了。虞皙眼睛顿时睁大。
他不太理解苏廷谦这句话。作为一个前几天才向他承认性取向的室友，苏廷谦对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可偏偏，苏廷谦的目光又是那样的淡定而坦荡。这句话本该是让虞皙感到怪异的，可不知为什么，在他心底第一时间升腾而出的，竟是一种很微妙的、说不出的愉悦感。
虞皙对自己说，这种愉悦或许类似于被人另眼相待的虚荣。他又想起向阳煦曾经说过，是他苏廷谦自己要来。几乎在这一瞬间，虞皙想逾越地去向苏廷谦要这一个答案。但他缓缓眨了眨眼，还是忍住了。
2021-02-10 20:2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