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十六章·杏花寒·第五节

  那伙胆大包天的盗墓贼被抓住的时候,元月已经过完了。顾言恩亲自带着人马,在离京数十里之外将贼人逮了个正着。彼时那伙盗墓贼挖的盗洞已有半丈深,再往前不过几丈远,就要打扰到秦王的安眠了。

  暴雨倾盆,阴雷阵阵,那伙盗墓贼冒着夜雨,连滚带爬的往密林深处逃窜,顾言恩披着一件斗篷,雨水沿着漆黑的帽檐一滴滴落下去,忽的抬手抢过身边侍从手中的长枪,猛地向前掷去。

  长枪气势如虹,裹挟着森然的怒气,顷刻间便落进了夜色里,刺穿了一人的咽喉。

  顾言恩掷出这一枪之后,几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般,一边发抖,一边禁不住地喘息,那伙盗墓贼的头目被顾言恩一枪刺杀,其余杂党群龙无首,很快便被顾言恩所带的侍卫军生擒住了。一行十余人被按在腐臭的土地里瑟瑟发抖,顾言恩面无表情,眸中隐隐闪过阴冷之色。

  那贼人跪在软烂的土地里抖如筛糠,顾言恩握紧了缰绳,勉强稳住声音:“你们是如何寻到此处的。说!”

  皇陵掩埋之地,岂是旁人随随便便得以得知的。

  一人支支吾吾:“这……这……”

  “不说?”顾言恩的侍卫厉声道,“你可知私闯皇陵乃是重罪,若你不说,我即刻便将你斩首于此!”

  顾言恩目光发寒,轻轻摇了摇头。

  侍卫道:“楚王殿下,我们……”

  “楚王殿下??”那贼人听了他的名讳,却猛地抬起了头,“您是楚王殿下吗?那,那……”

  他看了看远处的墓穴,小心道:“……我等本非盗墓为生,只是在边疆的村落在吐蕃入侵之时早已焚毁,逃到帝京来,听闻废王的墓就在附近,所以……”

  他咽了一口口水:“若是楚王殿下,定能明白我等的难处!废王害我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这是他欠我的!”

  他说的忿忿不平,慷慨激昂,顾言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目隐没在兜帽之下,用力攥了攥缰绳,垂目轻笑一声。

  “不。”他说,“你错了,不是他欠你的,是我欠的。”

  那人一怔,面上一阵茫然,顾言恩一拉缰绳,掉过头去,低声吩咐道:“去把他们挖出来的洞填好。”他顿了顿,又说,“这些人,押回刑部,等候陛下发落吧。”

  那侍卫低头称是。

  顾言恩双腿在马肚上轻轻一夹,骏马发出一声嘶叫,迈步向帝京之内奔去。侍卫命令剩余之人将那伙小贼押送回京,自己忍不住回头看了顾言恩一眼。

  自从亲手杀死秦王之后,殿下已经很久不曾再碰过长枪了。他的身体一日日的消瘦下去,生命如烛火苟延,他原以为,顾言恩早就没有再拿起长枪的气力。

  今夜他会出手,已是难得一见之事。

  侍卫摇了摇头,转身重新皱起眉,厉声催促起来。

  顾言恩翻身下马,斗篷吸饱了冰冷的雨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身上。时至深夜,他独自返回,并未再唤醒侍人,自己卸下了斗篷,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慢慢走回府中。

  今日大雨倾盆,雨打芭蕉,噼啪作响。

  他停在廊下,慢慢抬头,看向院中的芭蕉树。

  噼啪的雨声中,有一人踩着雨水的影子,慢慢走了出来。

  那人年纪极轻,正是风华最盛的时候。双目如点墨,就在雨水之中,芭蕉之下,仰头对他轻轻地笑。

  这便是,顾言恩所有的梦境之中,最美好的一幕了。

  顾言恕踏着雨水,沾了一身的湿气,笑着向他走过来。顾言恩垂目看他,手指冰凉僵硬。

  顾言恕笑说:“四哥,我回来了。”

  顾言恩强忍心中涩意,对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他看着顾言恕年轻飞扬的笑意,心下酸涩上涌,一边心痛如刀绞,一边弯起眼角扬起笑意。

  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

  又几年,祁连山南收复。至此,大雍失去的疆土,流离失所的子民,全部重新归了家乡。捷报传到的时候,帝京刚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寒冷的大雪挡不住百姓的喜悦,鲜红的灯笼和燃尽的炮竹映在洁白的雪上,如腊梅落雪,鹿踏梨花。

  顾言恩坐着马车,将满城喧嚣抛在身后,独自一人去了城郊。

  顾言恕的陵墓前落了雪,尚无人清扫,厚厚的积了一层。顾言恩便亲自取了扫帚,一点点扫净了雪,停在灵位之前。

  这里一直是人烟稀少,只有顾言恕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偶尔还会来看一看他,给他带些军中的烈酒。顾言恩上了几炷香,默默看着银灰的烟雾盘旋而上。

  雪落无声。顾言恩又站了一会儿,指间寒意森森,微微泛红。

  “狸奴。”他轻声唤,“我……今天来看你,是想告诉你,祁连山已经收复了,你……”

  你犯下的错,我已替你偿还清了。

  他抿了抿唇,看着那行金色的字迹:“我并非来向你邀功……我也知你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

  生时未能同衾,死后却想同穴。

  他咽下了未说完的话,垂下眸,轻笑道:“你大概是不愿意的……到了死后,我还要这般让你不得安生,叫你为难,是我的不对。等到了下面,我再向你赔罪。”

  “撒谎。”有人冷冷道,“你怎会舍得去死。”

  顾言恩敛眸,一个人影从他身后走出来,毫不在意地坐到祠堂之上,两条腿悬在空中,微微摇晃。

  “十几年了,顾言恩,连我都要看腻了。”顾言恕说,“每年你到这里来,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哪怕你不腻,我也要听腻了。”

  “这般惺惺作态,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顾言恩听完,竟是笑了一声,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教你等的太久,大概是不会再相信我了。可是没办法,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能给你了。”

  我一身的疾病,连躯壳都是残破的,没有魂魄,没有希望。只剩一颗为你疼了十余载的心还好好地活着,它轻贱,无用,不值一提,可我只剩这个了。

  若你不要,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言恕说:“我不要。你就一个人在地狱业火里慢慢活着,好好享你的荣华富贵罢。”

  顾言恩闭起眼睛摇摇头,目光穿过顾言恕的身躯,落在那串沉默的文字上,如同望着自己的情人一般,他目光柔软,眼角湿润。

  “再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

  “顾言恕”循着他的目光转过身,落到那灵位之上。

  他的身躯僵持片刻,回身看看顾言恩的眼睛,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忽的站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敢——?!”

  他向前走出几步,双手攥拳,微微颤抖:“你当我是什么?这么多年,你还是觉得我是虚假的,那你那么多次为我而痛苦,因我而难以自遏……都是为了什么?你好狠毒的心,因我总说话来伤你,故去之人不合你的心意,你就连孤魂野鬼也敢抛弃么?”

  他甚少动这样大的肝火,一席话说完,还在微微喘息。双目赤红,狠狠地盯着顾言恩的眼睛。

  顾言恩的目光悲戚又荒凉,在他的怒意之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让你等了那样久,对不起。”他重复道,“我马上就来找你。”

  顾言恕浑身颤抖,冷哼一声,身形消失在灵位之间,炉中的香火快要燃尽了,银色的灰烬断裂下来,散落了一地的尘埃。

  冒雪出行,又在城郊待了那样久,等到日暮西垂,顾言恩回到城中的时候,头颅已然在隐隐作痛。他强撑着驱马过了城门,撑不到楚王府,在融辉堂便滚落下马,颤抖着缩到融辉堂的寝殿里,一半如坠冰窟,一半炙热如火。

  这场病来的突然,他这些年来常常生病,手边的药几乎没有断过,于是下人本以为,这次也不过是楚王殿下又一次寻常的疾病,最多等到霜雪融化的时候,他就一定可以再好起来,又能接着做受人敬仰的楚王殿下。

  可一直等到腊梅花开又谢,帝京的雪下了一次又一次,连春天都快要来临的时候,顾言恩仍然没有好起来。

  他一日日的消瘦下去,一日日的失去生机,却是平静异常。像在交待后事一般,一样样的办妥了楚王府的事宜,过了腊月,他连楚王府也不肯去了,搬到融辉堂里,整日除了发呆便是沉睡,像个等待镰刀落地的死囚。

  春雨落下之时,顾言恩被闷闷的春雷惊醒,口中一阵干渴,他伸手去摸茶杯,却看见了顾言恕的幻影。

  自从那次扫墓之后,他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顾言恩的手指落下来,低低的咳了两声,对他虚弱地笑了笑。

  顾言恩单手托着脸颊,面上没有笑意,一双黑金亮色的眼眸隐没在夜色里,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没有再像过往一般,在顾言恕二十余年的岁月里挑挑拣拣,选出那些让他或心痛或酸涩的时刻,再来故意地刺痛他,教他痛苦,教他难过。顾言恕穿着他死时那套黑衣,就落在他的床边,安安静静的看他。

  不在引诱,亦不是伤他。就像来看望自己的亲人一般,顾言恕在他面前盘腿坐下。

  顾言恩虚弱地笑:“狸奴。”

  顾言恕点了点头,算作应答。他上下打量顾言恩的模样,眉目微皱,低声说:“你怎么……”

  他顿了顿,重新说:“十三看你威望过重,他要害你吗?”

  闻言,顾言恩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咳了几声,才说:“没有的事,陛下待我很好,没有人要害我。”

  “那你为何……”顾言恕眉头皱的更紧,“你……你是真的想去死吗?”

  他语气里透着困惑,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顾言恩勉强撑着身躯坐起来,微微喘息片刻,才侧身去看他。

  “你可知,我为何从未将你当真吗?”

  顾言恕一怔。

  是了。十余年的折磨,日日夜夜的痛苦,那么多次,顾言恩几乎都要觉得,顾言恕是真的化作厉鬼,缠在他身边搅得他不得安宁了。

  他为何还是未曾信以为真,将他的幻影当做现实?

  顾言恩抬手去摸顾言恕的脸颊,依旧是摸了个空。

  他自嘲地笑笑,收回手指,说:“我与他一同长大,对他的一切都了若指掌,又怎会不知狸奴的性子。他恨极了我,又怎么肯来纠缠我。我是太痛了,才会想象出一个心魔来指责我,听了你那些话,我就能感觉好受一点,就能再继续撑下去。若是没有你在,我可能连今日也活不到,便忍不住随他而去了。”

  他顿了顿,又说:“可我还是太没用,我已经拼尽全力在回忆他了,但你还是太过单薄,他的美好,他的罪恶,他的热烈,他的疯狂,他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可你不是。”

  他的眸中又一次盈满了悲戚与苍凉,悲哀地说:“你不是他。真正的顾言恕,远比诞生于我记忆中的你要鲜活百倍,耀眼百倍,我也曾经试着相信你,告诉自己你确实回来了。可你没有。”

  “顾言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愣愣的听完了他的话,进而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地笑了一声。

  “所以你就要抛下我,去找他。”“顾言恕”哑声说,“你怎么舍得死……你怎么舍得我呢。”

  顾言恩说:“哪里是我舍不舍得。早在十七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我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亲手埋葬顾言恕的那一日,他就已经死去了。从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像一个失去魂魄的活死人,像提线的木偶,靠着疼痛寻找一点活着的迹象,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

  屋外春雨细细,正是万物复苏的好光景,于他而言,却半点都没有关系。

  顾言恩叹息道:“狸奴,狸奴,你好狠的心。”

  思君如此,你却一次也不曾回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胡汉三出差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