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十五章·杏花寒·第四节

  顾言懿坐在两仪殿宽大的木椅上,两条腿悬在空中摇摇晃晃。教习的丞相大人站在他身后半米,轻轻咳了一声。

  顾言懿立刻停下摇晃的腿,规规矩矩地挺直了肩背,头上戴着那顶过于宽大的帽子,握着墨笔老老实实的看诗书。又过半刻,就在顾言懿的肩背又开始悄悄塌下去的时候,一个侍从自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对着小天子和丞相行下一礼。

  那侍从说:“楚王殿下到了。”

  听到这句话,顾言懿眼睛一亮,登时扔下手中的墨笔,道:“四哥来了?快请他进来!”

  “陛下,切不可失了礼仪。”丞相皱皱眉,“笔墨乃文人之剑,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他向那侍从使了一个眼色,侍从弯下腰,后退出两仪殿。片刻后,顾言恩跟在侍从身后,慢慢迈进了大殿。

  顾言懿立刻坐直了身躯。顾言恩当年诛杀废王顾言恕,救大雍于水火,这么多年来,仁厚贤德,克己复礼,他在弘文阁的师傅哪里听了不知道多少关于楚王的美誉,自小便对这位颇有贤名的兄长敬仰有加。只是许是为了避嫌,顾言恩甚少入宫,顾言懿一年能见到顾言恩的次数也没有多少,因而顾言恩每一次到宫中来,顾言懿都忍不住兴奋。

  顾言恩面色苍白,医师说他是当年落下了病根,身体亏空,纵使锦衣玉食地养着,也总是养不胖。这些年来,宫中从未亏欠过楚王府,逢年过节该有的赏赐一样不少,只是顾言恩守礼,越了礼制的一律婉拒退回,颇落了些佳名。

  “陛下。”正在顾言懿恍神的时候,顾言恩说,“臣今次前来,是来请愿的。”

  “京中那伙盗墓贼,便交由臣府上来查罢。”

  盗墓贼?顾言懿微微一愣,丞相却是皱了皱眉。

  顾言恩所说的,当是指最近跑到京城附近的一伙贼人。盗墓贼惯常偷盗的都是些前朝大墓,这伙人却胆大包天,竟敢跑到西郊去挖盗洞,上一回被人发现之时,盗洞离废秦王的墓穴已距离不过百米。

  而秦王言恕的墓穴,距离先帝的坟墓也已经没有多远了。

  如此恶劣,大逆不道之事,朝中自是重视,可此时顾言恩特地跑来请愿,又是为了什么?

  丞相心生疑窦,满是疑虑地上下打量顾言恩一番,顾言恩垂着眸,微微抿着唇,如玉的面庞之上一片平静,恍若未觉。

  顾言懿说:“一伙小偷罢了,怎劳烦四哥亲自动手?教大理寺去查便是。”

  “陛下恕罪,臣刑部出身,对此事颇有经验。”顾言恩说,“况且……事关先帝,于臣而言,亦非小事。”

  顾言懿似懂非懂,丞相却是真的皱起了眉。

  “唔。”顾言懿眨眨眼睛,“若四哥如此重视……那便劳烦四哥了。”

  顾言恩唇角微微一勾,弯腰行礼,转身辞行。

  “四哥不在宫中多待一会儿吗?后膳房新学了点心,朕叫他们做来让四哥尝尝。”

  顾言恩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谢陛下,便不叨扰了。”

  说罢,他转身又向门外走去。顾言懿看着顾言恩单薄的背影,微微有些沮丧。这些年来,顾言恩改革科举,推行新制,削弱世家,收复失地,任谁见了,也要称赞一句贤王。可身边的人越聚越多,他却越来越孤僻。

  谢绝来客,闭门不出,只在每年固定的一日一个人驾车出城,一直到黄昏时才一身疲惫,满面憔悴的回来。他未再娶妻,未纳妾,连花柳场所也不见他去过,宫中赏下那样多的金樽清酒,珠玉宝石,一样也不见他用过。

  宫中下人间总在暗暗地传,说楚王殿下虽是仁厚,却像丢了灵魂的活死人,一双眼睛里半点光芒也无。顾言懿听多了乱七八糟的话,每每亲自见到顾言恩,总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

  那真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剑眉星目,笑起来波光粼粼,似有春水激荡。他顾言懿这些年来,见到顾言恩笑出来的时候,用一只手就能够数尽了。

  好可惜。顾言懿想,那么好看的笑,也没有人能见到几次。

  “‘事关先帝,不是小事?’”顾言恕负着双手,背过身来倒退着行走,顾言恩走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一语不发。

  “四哥,我的好四哥,你怎么也学会了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了。”顾言恕摇头,“你分明是为了我才要去抓那些小毛贼的,怎么也拉顾焕章那厮出来当挡箭牌?”

  顾言恩默默揪紧了衣角:“不得无礼。”

  闻言,顾言恕微微一怔,旋即又笑出声来,他又后退着走了几步,忽的面露惊慌,像绊到什么东西一样仰面倒了下去,顾言恩心头一紧,连忙伸手去够他的身躯,顾言恕却稳稳地站住了身躯,伸出一只手臂,虚虚的勾住了他的脖颈。

  “啊,你看。”顾言恕声音极轻,微微挑眉,“你还说不是为了我。”

  顾言恩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了,他明知道顾言恕没有实体,只是幻象,是亡魂,他怎会被绊倒,又怎会受伤。

  可他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拉他,下意识要把他护在怀里。

  顾言恕去世这样久,这却还是他避无可避的本能。

  “狸奴,不要闹了。”顾言恩苦笑,“那些人动了你的墓,你不想要安息吗?”

  “想啊,我好想安息。”顾言恕说,“可你想吗?”

  他忽的松开手,像一阵风一样从顾言恩的怀中抽离出来,一边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一边回过头来说:“你才不会舍得让我走呢,顾言恩,你根本就是想把我在你身边锁一辈子。你舍不得我,又舍不得死,舍不得你现在的好名声,所以你就困住我,教我不得安息。”

  他的眼眸黑如漩涡,深不见底:“少惺惺作态了,你做那副痛苦的模样给谁看呢?你没有心,我也没有,我们两个,没人会心痛。”

  他嘲讽般地笑了笑:“真是天生一对,是不是?”

  顾言恩面露痛苦之色,艰难道:“我没有……狸奴,我答应过的,这是我的承诺。”

  他要替顾言恕赎罪,这才是他苟延残喘至今的缘由。

  “余所愿者,唯汝一人。这也是你说的。”顾言恕残忍地说,“可最后杀了我的却是你,顾言恩。”

  顾言恩心头一颤,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然从融辉堂的门前走回了书房,顾言恕闪身进了大门,顾言恩跟在他身后,便见他站在门后,仰面去看那杆挂在墙上的红木长枪。

  顾言恩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顾言恕未曾束发,微微仰着头去看那杆红木枪,半晌,他忽的伸出一只手,触及长河的枪尖。

  顾言恩猛地探出了手。

  “父亲?”蕴璞从门外探出身来,“你回来了?”

  顾言恩猝不及防,缓了片刻,才整理好神色,勉强笑道:“蕴璞。”

  蕴璞望着他的神情,面上一阵瑟缩。

  “……我是不是打扰到父亲了?”蕴璞小声说,“我……我只是想问,上元就快到了,我见父亲这段时间心情不佳,想找父亲出去散散心。”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言恩的神色:“行吗?”

  顾言恩苦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蕴璞,对不起。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恐怕没办法陪你了。”

  你每年上元都这么说。蕴璞委屈地想。最终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默默走了出去。

  顾言恩站在书房之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若非蕴璞提醒,他也要忘记了。再过两日,就又是上元灯节了。离他说出那句誓言至今,又是多一年的光景。

  年年物是人非,今朝更是冷冷凄凄。

  顾言恩回到桌前坐下来,感到一阵气息从身后拥过来,虚虚拢住了他的脖颈。

  顾言恕说:“四哥,你害怕吗?”

  “若是那伙小贼真的挖到了我的墓,你会不会怕?”

  顾言恩问:“怕什么?”

  顾言恕笑:“怕那墓中,根本就没有我的尸首。顾言恩,你会怕我真的活过来吗?”

  顾言恩攥紧了手中的笔杆。他闭起眼睛,指间用力到发白,艰涩道:“怎么会……我做梦都在盼你活着。”

  顾言恕安静片刻,默默叹道:“可你从来就不信我是真的,真教人难过。”

  等到上元节来临的一日,清晨便有第一轮的炮竹响起来,顾言恩在融辉堂里坐了许久,还是默默走出了门。

  帝京长街与他记忆中并无二致,卖糖人的小铺子,街边玩陀螺捞金鱼的稚童,还有结伴出行的一家几口,红灯笼几乎挂满了天空,整条街都被映照的暖洋洋。

  顾言恩一个人形单影只,默默沿着长街往前行,幼童举着竹蜻蜓笑着跑过来,撞到了他的小腿。小孩子晃了晃,笑声只断了一瞬,顾言恩被他撞得踉跄一下,歪歪扭扭的向另一侧撤了一步,恰巧撞到了一位女子的肩膀。

  那女子发出一声吃痛的惊呼,她身边同行的男人立刻道:“小心点!走路没长眼啊?”

  顾言恩一怔,连忙道:“对不……”

  “哎算了算了。”那人一甩衣摆,斜了他一眼,“大过节的道什么歉,不嫌晦气啊。”

  顾言恩于是又默默把那句话咽了回去。那二人肩擦着肩,缓缓远去了,身遭人声嘈杂,笑声朗朗,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长路的中央,茫然不知所向。

  “真可怜。”

  顾言恩猛地回过头,正看到顾言恕站在他身后,一身红白相间的外袍,披着毛绒绒的大氅,脑后一条浅红的发带微微飘扬。见他回过头来,顾言恕轻轻笑了笑,眉目舒朗,看起来干净又俊朗。

  “太可怜了。”顾言恕又说,“我来陪陪你好了。”

  他迈步走到顾言恩的身侧,与他一同往前走,顾言恩眨眨眼睛,下意识跟了上去,顾言恕一边走,一边颇为好奇的打量着街上的摊贩,又回过头来同他交谈。

  什么,那家的糖人看起来不错,那里原本有家茶楼的,乱七八糟乱说一气,挤到顾言恩的耳朵里,竟让他也觉出几分热闹了。

  转过弯去,街角有个小赌盘,一伙人聚在那里赌骰子比大小,瞧着个个赌红了眼,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咬咬牙,从怀里又掏出一挂钱来。

  “这是给我老婆买药的钱。我也压上!”

  顾言恩一愣,那伙人却连声呼道:“好!好气魄!”

  他忍不住皱住眉,正要制止,摇骰子的人却已经动了手,三个杯子摇过几轮,啪的一声落了下来。

  那男人眼露精光,念念有词:“小……小……小……!”

  顾言恕站在他身边,悄悄说:“这人出千。那杯子有问题。”

  顾言恩讶异:“你怎知?”

  顾言恕说:“我在军中见多了,他这回铁定要输的。”

  下一刻,那边便开了底。三个骰子,两个六点,一个五点,妥妥的大局,那男人发出一声哀嚎,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顾言恩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道:“且慢。”

  摇骰人一挑眉:“这位公子有何高见?”

  顾言恩探出手,飞快地拎起了那只杯子。

  摇骰人一急:“哎这位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顾言恩把那杯子握在手心,轻轻摇了几下,听见一阵金石撞击般的声响,微微抖腕,内里便落下几只骰子。

  顾言恩把那几只骰子握到掌心,果真个个重心不同,这样摇骰子,不赢才是怪了。

  众人皆是一阵瞠目结舌,个个怒不可遏,顾言恩把杯子扔回桌上,冷冷的看他一眼,将桌上那吊钱塞回那中年男子的怀中,淡淡道:“以后莫在出来赌了。”

  那男人忙道:“谢谢公子,谢谢,我一定……”

  一个小人影忽然撞进他的怀中,奶声奶气地叫爸爸。顾言恩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心道此地怕是也不需要他了,忽的想起什么,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顾言恕。

  他今日却是难得乖巧。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看见他望过来的眼神,甚至还轻轻笑了笑。

  顾言恩心下一软,跟着站起身来,刚要跟着笑一笑,便听得一句疑问。

  “哥哥,你怎么是一个人呀?”

  他循声看下去,是一个小女孩。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从他的身后啪嗒啪嗒地走了过来,走到顾言恕的身后,仍是恍若未闻,继续向前迈过去。

  顾言恩睁大了眼睛:“慢……”

  那女孩一手握着糖葫芦,自后向前,慢慢穿过了顾言恕的胸膛,鲜红的糖果从他的胸口穿过,像长河穿过心脏。

  这一幕来的过于突然,更是在他毫无防备,刚刚要产生顾言恕还活着的错觉的时候发生,带来的冲击感也愈发强烈,顾言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言恕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穿过的胸口,又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顾言恩张了张口:“我……”

  顾言恕双瞳黯淡,深如夜幕:“好过分啊。”

  他张了张口,整个人便忽的消失在人海之中,顾言恩仓皇地向前踉跄几步,远处忽的升上几朵烟花,像惊雷一样炸裂在空中,绽出一朵鲜红的花型。

  又一轮烟花开始,上元灯节的高潮开始了。人声沸腾,人群欢呼,顾言恩被人流簇拥着往前,彷徨的四下张望,却始终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心跳如鼓,顾言恕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毒蛇一般在他耳边萦绕,越收越紧,压得他胸口闷痛,眼前阵阵发黑。

  顾言恕说,好疼啊,四哥。你怎么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顾言恩被人群挤到角落里,后背重重地挨上冰冷的石墙,在满街的喧嚣里大口喘息,颤抖着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