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十七章·杏花寒·第六节

  元熙十七年二月,冰雪消融,春意悄然。

  顾言懿从车轿之中迈出腿来,先是踏在擦得一尘不染的矮脚凳上,进而啪的一声,一下踩进了污水之中。他眨眨眼睛,垂目看了看那边土地,似乎是因为冰雪消融,而融辉堂前的雪又总是清扫的不够及时,才会形成这样一片脏兮兮的水渍。

  顾言懿微微皱眉,略带厉声道:“四哥住的地方,怎的看顾如此潦草?”

  站在门前的侍卫听了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忙道:“回陛下,是楚王殿下自己要我们不必清扫的,今日是臣等疏忽,不曾想陛下亲临……”

  顾言懿微微一愣,旋即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朕知道了。”他说,“既是四哥的意思,朕便不追究了。平身吧。”

  他抬腿跨过那片小小的污水,又越过高高的门槛,看见院中一草一木,竟又是一怔。融汇草堂,本是先帝曾经居住过的殿堂,后来废王顾言恕住了进去,这里经过了一轮翻修,早就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原以为,顾言恩要去了融辉堂,许是存了几分风雅的念头,也许过个一年半载,这里又要是另一番气象了。这么想着,他还特意挑选了些园艺奇石送到融辉堂来,却不曾想到,十几年过去,他再走进融辉堂,竟与多年前并无二致。

  像有人刻意在维持住原貌一样,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与往日如出一辙。

  顾言懿慢慢扫视过庭院,微微抿了抿唇。

  目光明灭一瞬,他跟着引路的侍女走进卧殿之中。

  已近初春,殿中仍然燃着炉火,屋内光线昏暗,榻边的烛火只剩了短短的一截,很快就要燃尽了。顾言恩半卧在床榻上,似乎是刚刚清醒过来,正捧着一碗汤药轻轻地吹凉。

  听见他的脚步声,顾言恩微微侧过头来,旋即一怔,立刻放下汤药,挣扎着直起身来,顾言懿快步上前,扶着他的后背叫他再躺回去。

  他的手指触及到顾言恩的后背,隐约可以触摸到嶙峋的骨,顾言恩缩在宽大的衣袍里,整个人单薄如纸页。

  如同被烫伤一般,顾言懿猛地缩回手指,指节摩挲一下,才艰涩道:“四哥……朕已重金求医,天下名医正向帝京而来,定能使四哥康复!”

  顾言恩一愣,接着轻笑一声,又捂住口咳了两下,说:“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本就是将死之人,陛下不必为臣劳民伤财。”

  这句话,便是去意已决的意思了。顾言懿神情一阵黯然,过往他派过来御医几十,每个人回了宫,都要或委婉或直白地传达给他相同的回答。

  楚王殿下去意已决,心存死志。救不回来了。

  顾言懿抿了抿唇:“那……四哥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顾言恩一迟疑:“这……”

  顾言懿急急道:“但说无妨!只要四哥说了,我……朕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比如……”他想了想,“蕴璞和於菟都已嫁娶,四哥想要朕护他们周全吗?还是想要什么赏赐?四哥有没有什么寻求不得的宝物?”

  他一边说,一边双目隐隐发亮。顾言恩看着好笑,原想拒绝,被他这样一问,却真的想起了些什么,心下微微一动。

  他垂下眸,轻笑一声,点头道:“……这样说来,的确是有一件事,想要求陛下成全。”

  顾言懿毫不犹豫:“四哥但说无妨。”

  顾言恩的目光落到卧殿之外,光秃秃的枝丫上已然泛起新芽,他轻轻说:“臣希望,待臣死后,遗骨可以葬在帝京西郊。和……”他顿了顿,“和狸奴葬在一处。”

  顾言懿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狸奴正是废王顾言恕的乳名。

  他看着顾言恩面上隐隐带着渴切的神情,心中止不住地酸涩。

  他自然知道顾言恕对于顾言恩的重要,这么多年来,顾言恩从没能忘记过他。这样想来,无论是求下融辉堂,还是当年亲自去抓获那伙盗墓贼,甚至是这些年的勤恳做事……或许都是因为顾言恕的原因。

  可他止不住地觉得委屈。

  分明他和顾言恩,和四哥在一起待了那样久,可顾言恩却一次也没有唤过他的乳名。从头到尾,都是生生分分,客客气气的尊称他为“陛下”。

  方才那阵立志要让顾言恩开开心心离去,甚至希望他能够再燃起生的希望的心情云消雾散,顾言懿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好。”他说,“朕答应你。”

  如同卸下重担一般,顾言恩释然一笑,说:“臣多谢陛下。”

  顾言懿看着他满面的笑意,眸中星光点点,哪怕瘦的近乎脱相了,却还是如记忆中一般的好看。

  可这笑意,竟是因为他允了顾言恩为自己选择的墓穴。

  这样一想,顾言懿就觉得难过极了。

  本是计划在融辉堂多待几刻,顾言懿望着顾言恩的模样,却是怎么也待不下去了。匆匆告了别,顾言懿原路快步走出殿门,足底在门前的污水坑中踩出一片黑色的水花,很快缩进了马车里。

  御驾起,盼兮领着侍卫侍女躬身送走了人,转身又走回卧殿中去。顾言恩仍是半卧的姿势,正望着床边一截枝条出神。

  盼兮用手试了试那碗汤药。尚未凉透,却也已经不能喝了。

  她端起药碗,道:“我去给殿下热一热。”

  顾言恩回过神来,却是淡淡一笑:“不必了。”

  盼兮一怔:“为何?”

  顾言恩说:“聊以慰藉罢了。喝了也没有用,为何还要饮?”

  盼兮语塞:“可……”

  顾言恩却心意已决,摆了摆手,教她把药端下去。

  像他不再让人扫雪一般,没有人会来,所以不必去挨冻,灯点了,他也看不得书,所以不用多点。药喝了没有用,所以不必再煎。

  活着也已经没什么念想了,所以他不想再活。

  盼兮咬了咬下唇,指尖扣在碗口上,微微泛起了白色。

  最终,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妥协,转身向外离去。

  顾言恩本以为,停了药,他就真的是苟延残喘。却不想他活过了二月,又活到了三月,院中春花盛放的那日,他从混沌的梦中醒来,竟觉出一阵清明。

  顾言恩躺在榻上,怔愣一会儿,才试探般地坐起身来,他胸腔中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有力到几乎让他觉得有几分陌生了。

  顾言恩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撑着床边,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身上仍是一身宽大的白色衣袍,未曾束发,赤足踩在冷木地面之上,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来。

  室外已经是一片盎然了。春杏盛开,草叶繁茂,春鸟从檐下飞过去,落在花叶之间。顾言恩循着它的羽毛看过去,在错落的光影之间看到一个人影。

  顾言恕躺在花枝上,眉目舒朗,慵懒随性。

  顾言恩站直身躯,轻轻笑说:“狸奴。”

  顾言恕看他一眼,从枝头一跃而下:“明知我不是真的,却还是这副模样,真教人讨厌。”

  顾言恩笑。

  顾言恕叹了一口气,挑眉道:“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顾言恩说:“本是不知道的。你这样说,我大概能猜到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今日就要死去了,是不是?”

  他语气里透着轻快,甚至隐隐还有急切。顾言恕听完,冷哼一声,说:“这样高兴,旁人听了,还以为你是要去见你的小情儿呢。”

  顾言恩笑了两声:“可不是吗。”

  顾言恕一阵语塞,恶狠狠道:“我可不认!”

  顾言恩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迈开步伐,又向花间走了几分,顾言恕跟在他身侧,毫不顾忌地任由自己穿过枝丫,停留在庭院的中央。

  顾言恩仰头看天,微微眯起眼睛:“他会来接我吗?”

  顾言恕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顾言恩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我想是不会来的。他……”

  他那么恨我。

  顾言恩说:“有你在,也算不错了。”

  顾言恕冷笑:“临死关头,父母妻儿无一在侧,只有我这一只孤魂野鬼陪着你,你倒是懂得知足。”

  顾言恩也笑:“是啊,真是失败的一生。”

  他的心率渐渐变得凌乱,双足也开始阵阵发软。顾言恩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扶着树干坐了下去。

  今朝云销雨霁。天气晴朗,分明是清晨,却像到了午间一般灿烂。顾言恩忍不住忆起顾言恕下葬的那个午后,那个漆黑的,压抑的晌午。两相比对之下,此时的天色就像是窃取了彼时的午间一般,他是偷了顾言恕的人生,才苟活到了今日。

  艳阳之下,他的面前渐渐变得模糊,眼睑逐渐变得沉重,却仿佛逆着光影,看到孩提时的顾言恕站在树上,挟带着一身花瓣,朝他扑了过来。

  “四哥!你接住我呀!”

  狸奴,狸奴,顾言恩觉得困极了,却还是勉力伸出残臂。

  “你等等我…………”

  一阵风起,卷起了纷纷扬扬的花瓣,散漫的打着卷,落在了阖上眼的顾言恩的身上,像是一个温柔至极的拥抱。

  ——杏花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