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十四章·杏花寒·第三节

  红鬃马嘶啸一声,杜彻拉了拉缰绳,把行李背到自己身上,在胸前打了个结。

  他只着一身朴素的布衣,脸色苍白,嘴角紧绷。一手按住额角的碎发,一边扭过头去,带着寒意的目光落到顾言恩的身上。

  顾言恩几乎比他还要憔悴,像失了魂魄的躯壳,只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只手里拎着一个红木的木盒,感受到他的目光,浅淡地弯了弯唇角。

  杜彻嗤笑一声,摇头道:“楚王殿下,我竟不知,你原是这般死缠烂打之人。”

  杀了人还要做这副模样,顾言恕尚且活着的时候,也未曾见他来关照几分。

  顾言恩默默地受了他这一刺,将手中的木盒放到杜彻面前,道:“杜太守远行,既不肯用我的马车,至少也该换一副铠甲。”

  杜彻讽刺般地笑道:“臣要靠一双腿走到肃州去,殿下教臣背这样重的铠甲,莫不是想要把臣耗死在路上吧。”

  先帝驾崩,十三子继位,顾言恩奉遗旨辅佐摄政,摄政王仁厚贤德,令废王顾言恕旧部戴罪立功,若有不愿留在朝中的,可自请外放出京。

  杜彻便洋洋洒洒上书千行,求新帝将自己发配边疆,顾言恩一字一字读完了他那篇长长的文章,沉吟片刻,将他送回了肃州,许了崔子阔原先的职位。

  依照旧朝的规定,罪臣流放,不得骑马用车,而须靠一双腿跟在马匹之后走到目的地,因而行李也需一切从简,只带粮食与几件布衣。但杜彻虽是罪臣,却并非流放,依律是无需如此的。然而杜彻拒绝了马车,只选了一匹红鬃骏马,自行背起了行囊,跟到了马匹之后。

  顾言恩道:“我并无此意。”

  杜彻点头:“自然,是我唐突了。楚王殿下宅心仁厚,慈悲为怀,从不杀人的。”

  顾言恩闻言,却并不愤怒。连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而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落在杜彻眼里,却愈发可恨。

  杜彻眸中满是冷意,冷笑一声:“殿下这是认了。这般气量,在下自愧不如。”

  顾言恩淡淡道:“旁人的追捧之言,听过也就罢了。”

  “你!”杜彻的目光暗了下来,“人血总有流尽的一天,到了那时候,我倒要看你还要压榨谁的血肉,踩着谁的尸体往上爬。”杜彻说,“他是你胞弟,棠棣之华,鄂不韡韡,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能做到这一步,就连人已经入了土,成了你枪下的亡魂,还要被你拉出来如此百般利用,真是令人作呕。”

  这一席话便颇为过火了。杜彻说完,略带着几分快意看向顾言恩的神情,顾言恩站在他面前,静静听完了这一席话,眸中晦暗难辨,唇角竟慢慢地勾了起来。

  他竟是在笑。

  杜彻后撤一步,半是震惊,半是愤怒地说:“你……”

  顾言恩颔首道:“杜太守所言甚是。”

  杜彻惊惧地看着他,顾言恩眉目舒展,唇角微弯,正是一个温和无比的轻笑。好像方才杜彻所言不过是什么有趣的玩笑事,半点也未曾刺痛他一般。

  杜彻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目光沉沉道:“顾言恩,你真是疯了。”

  说完,他转过身,脚尖带翻了那只红木盒子,盒中铠甲哗啦啦地响了几声,杜广达挥起马鞭,在红鬃马身上甩下一鞭,迈开腿跟了上去。

  顾言恩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唇边的笑意这才慢慢落了下来。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蔓延而上,顾言恩垂眸看了看那只红木的盒子,弯腰将它扶起来,重新拎到手中。

  四下萧条,野草萋萋,日光极弱,廖无人烟。

  顾言恩转身,又默默走回偌大的帝京城中。

  过了通化门,进了永嘉坊,顾言恩独臂驭着马,忽的望见一处宅邸。

  府邸厚重又大气,但因无人照管,隐隐显出满目的颓色来,一阵狂风来袭,撞开了宅邸紧闭的大门,顾言恩在风中勉强睁开眼睛,遥遥望见一个背影。

  那人一袭白衣,未曾束发,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而起,远远地回眸看他一眼。

  府中春色满园,翠绿嫣红,如入仙境,独他一人精怪般地立在春意里,光裸的足踩在青草之上,裸露的脚踝,后颈,皓腕,皆是一片莹莹的微光。

  白衣之下,纤细双足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

  像在刻意逗弄他一般,顾言恕弯弯唇角,慢慢转过身来,线条流畅的下颌之上,唇色如血,妖异诡艳,眼尾飞红,露出一只深潭夜幕般的眼眸。

  他弯起眼角,红唇轻启,露出编贝般的皓齿。

  砰的一声,宅邸的大门重又被合在一起,满园倾泻而出的春色刹那间又被锁回门后,门上镶着一面牌匾,上书融辉堂几个大字,顾言恩攥着缰绳,怔愣地立在原地,茫然地木住了神色。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顾言恩坐在垂帘之后,看着顾言懿挺直了肩背,紧张地坐在他的身侧。

  赦免了罪人,轻了徭役,到了登基的封赏。

  裴家受了赏赐,谢过新帝,裴杭之却把目光落到了顾言恩的身上,笑说:“陛下赏了臣这样多,却不见给楚王殿下多加封赏。臣受之有愧,臣惶恐,不知楚王殿下可有稀缺之物,臣愿将自己所获封赏,皆转与楚王殿下之手。”

  京中而今谁得势,旁人一看便知。这些日子里旁敲侧击来找顾言恩套近乎的人数不下百,但像裴杭之这般敢在朝堂之上如此作态的,倒还是少数。

  顾言懿年幼,当即觉得是自己出了纰漏,连忙道:“是朕的差错,四哥可有什么想要的?”

  顾言恩无奈,正欲回答,那日融辉堂的人影却如鬼魅一般,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若陛下准允……便将那融辉堂潜邸,赐予臣算作书房罢。”

  此言一出,满堂惊异。那融辉堂过往是先帝的府邸,而后又被先帝赏给秦王言恕,现今荒废在永嘉坊,本是极其敏感之所。既是尊贵至极,又是卑贱无比。

  顾言恩竟求取这样一处府邸,其用意简直无法揣测,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随口指了一处,亦或是哀恸过度,已近痴狂。

  可他这样开口了,却没有不准允的道理。顾言懿点点头,道:“四哥想要,便拿去吧。”

  于是顾言恩重又站在那处府邸之前,昔日秦王的侍女总管一言不发,默默为他打开了大门。

  依照他的命令,融辉堂中未动一草一木,所有侍从,侍女,若愿意留在融辉堂,也不必遣返。因而玉壶留了下来,为他打开了门。

  门里像他上次匆匆一瞥那样,满园的春色,青草遍生,顾言恩在顾言恕出现过的地方停滞片刻,望了望那片空无一物的草地。

  他收回视线,在府中看过了一遍,也未能找到那个人影。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之下,他坐到融辉堂的书房之中,长长叹下一口气。

  下一刻,他看到一双裸露的玉足。

  一阵笑声在他耳边响起来。那笑声透着愉悦,如玉石相击,清泉流动,顾言恩慢慢抬起头,看见顾言恕撑着书房檀木的书桌,俯下身来凑到他的面前。

  仅此一眼,顾言恩便怔愣在原地。顾言恕的面容苍白无比,浓墨般的黑发之下,是黑金两色的瞳仁,一如琥珀清澈,一如夜幕深沉。极致的苍白与极致的诡艳对比之下,便成了一种极致的脆弱,亦或是极致的引诱。

  在融辉堂里的顾言恕,比之无声无息跟在他身边的背缚灵,还要令人触目惊心。

  顾言恩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狸奴……”

  顾言恕笑:“我知你会来找我。”

  他吐息间也是那阵浅淡的奶香气,一如过往顾言恕身上那股香气,若隐若无。

  “四哥,好疼啊。”顾言恕抿着唇,“你怎么舍得让我这么疼?”

  顾言恩下意识说:“我不……”

  顾言恕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他明明是为鬼魅,却像是拥有实体一般,那只手指虚虚地抵在他的唇前,他却好像感觉到了指尖的凉意,禁不住停下了言语。

  “嘘……”顾言恕低声说,“从此以往,不许你再离开我。”

  “我是你的命,你的魂,你杀了我,就要为我而生,为我而死。”顾言恕一字一字地说,“我是你的心魔。”

  说完,他收回手指,张开双臂,顾言恩一阵心悸,下意识站起身来,便见顾言恕仰面向后倒了下去,他慌忙伸手去够顾言恕的衣角,却像水中捞月,没入虚空。

  他忍不住惊呼出声:“狸奴?!”

  “……您在唤谁?”

  顾言恩如梦初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室中空无一人,烛火摇曳,玉壶端着一壶茶,正站在书房的门外。

  她满脸的怪异与惊疑之色,目光在室中扫过一圈,又落在顾言恩的身上。

  “殿下是魇着了吗?”她问。

  “不。”顾言恩下意识道,“不是,我……我只是乏了。”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去,紧绷的肩膀松下来,才觉出自己身后一片湿意,满头皆是细汗。

  玉壶神色复杂,将手中的茶送到顾言恩的手边,道:“今日天色已晚,殿下不如在融辉堂留宿一晚,莫要回楚王府了。”

  顾言恩握着茶杯,没由来的想起顾言恕曾经说过的话。

  “赏给你的酒杯,里面装的是我的血。”

  清茶澄澈,尚且温热。顾言恩苦笑一声,把茶放了回去。

  他睡得很轻,几乎是半梦半醒。一片乱七八糟的梦境里,他看见一个苍白的人影。

  人影绰绰,衣摆垂落,左胸处一个漆黑的洞口,连带里面的脏器也已经腐烂泛黑了。

  他一边自眼角淌下鲜红的泪水,一边开口说——

  “你又抛下我一个人。”

  顾言恩猛地睁开眼睛,头晕目眩,长发如水洗,一边用力喘了几口气,一边惊疑未定地瞪大了眼睛。

  顾言恕横跨在他身上,双腿分开,双手撑在他的头颅两侧,长发低垂,黑金两色的瞳仁盯着他的眼睛。

  “你说过不离开我的。”他控诉道,“你怎么能一个人逃走,再丢下我一次?”

  “我没有。”顾言恩下意识辩解道,“我……”

  “四哥……”顾言恕拉长尾音,低声唤道,“我害怕,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俯下身来,挨到他的胸前,长发散落,如瀑低垂。

  顾言恩深吸一口气,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心神。他慢慢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落向顾言恕单薄的脊背,低低道:“狸奴……”

  房门被推开,玉壶提着一盏鲜红的灯笼,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他的手扑了个空,顾言恕便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殿下。”玉壶说,“您是见到他了吗?”

  “什么?”

  “我从小听村里老人说过,人枉死之后若有执念,便会化作缚灵,索魂夺命。从前我自然不信那些,只是如今却也想着,……如果能够再见秦王殿下一面……”

  她无法再说下去,只是闭了闭眼,极力掩饰内心的痛楚。

  “……你恨我吗?”顾言恩怔怔地望着玉壶手中的灯笼,突兀发问。

  “我恨您。”玉壶垂眸,斩钉截铁道,“可是我同样不懂,您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她提着灯笼走进来,边走边说:“纵使秦王殿下犯下了滔天大错,你将他囚禁,哪怕你将他打成重伤,你让他余生只得在病痛中度过,也便是了,可你为何要杀了他?”

  “秦王殿下与殿下情深义重,我虽愚钝,也知有千百种法子得以两全,殿下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教你与他都不得好过?殿下,我真的不明白。”

  顾言恩听完,却并不回答,自言自语道:“情深义重……是了,我只想要狸奴平安无事,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玉壶道:“当日究竟是有何隐情,秦王殿下他……”

  “是我杀了他。”顾言恩截断了玉壶未尽之语,“时辰不早,我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你也早些歇息吧。”

  玉壶还要说什么,顾言恩却已经转过了头,不再言语。

  良久,玉壶神色挣扎,最终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离去了。

  殿门闭合,顾言恩仰面躺在榻上,面前是一片虚无的空气,殿中燃着几点烛火,只有些绰绰的影子。

  顾言恩一夜无眠。一直到天边泛白,顾言恕也没有再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昨天更的,但是情人节不能不做人(x

  很刀,很刀,很刀,重要的事说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