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十三章·杏花寒·第一节

  写在开头:

  注意:这章借用了大量的飘零结局文本!!!大量!!!!!!

  感谢枉却东风太太创作出飘零这个结局,其实开这篇连载,最想写的就是飘零,思考的最多的也是飘零,当然最难写的还是飘零(

  从四哥的视角来切入,还是从四哥小七对峙的那个时间点来切入,真的很难,虽然尽力去还原了想象中的四哥的心情与氛围,但是肯定也会和其他gn的解读不同。所以就和其他章节一样,这次的飘零章节非常我流,充斥了各种自我解读,反正我很痛也很爽!这就够了!(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热浪滚滚,烈火熊熊。晋王府红木的横梁被火焰焚烧成焦黑一片,脆弱不堪地坠落而下,烟熏味与烤焦的气味令人作呕。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几乎映红了帝京的半边天色。

  顾言恩身型单薄,右臂空空荡荡地悬着,站在楚王府的庭院里,深秋时节,芭蕉也早已不复昔日的郁郁葱葱,他站在残叶之下,沉默地仰头去看那片翻飞的火。

  丝绸与书本焦黑的碎屑飘到空中,像一片破碎腐烂的灵魂。

  他垂下眼眸,转身飞快地穿过庭院,绕过长廊,走到路尽头的大门前。门上落了一把生了绣,落满了尘灰的锁,顾言恩盯着那把锁看了一会儿,左手衣袖轻轻一颤,一把银制的钥匙落到他的掌心。

  咔哒一声,锁落到地面上,他推开门,灰尘与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有好久没有打开过这扇门了。顾言恩一边在满室的灰尘里翻找,一边忍不住回想,大概有三年,或者是五年十年,自从他丢失了一颗心之后,这片仓库也仿佛被他遗忘了。

  霉味呛得他连声咳嗽,尘灰把他的眼睛刺激的发红,顾言恩在仓库里狼狈地翻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一片生锈的兵器下抽出一副铠甲——那铠甲曾经陪他征战数次,如今却已经显得很陈旧了。

  顾言恩拍打掉铠甲上的灰尘,站起身离开仓库,一语不发地给自己穿上铠甲。他现下只有一只手臂,又太久没有征战过了,连穿上铠甲的动作也变得生疏笨拙,甚至有些滑稽了。他再一次没能固定好右肩的甲胄,那片冰凉的铁落下去,被一只手接住了。

  顾言恩一怔,抬眸看过去,正望进於菟那双与他极为相像的眼睛里。

  顾言恩心头一跳,勉强笑了笑,道:“还给我吧。”

  业已长成翩翩少年的楚王世子顾成济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要去做什么?”蕴璞在弟弟的身后,气喘吁吁地跟过来,“你想去阻止七……秦王,是不是?”

  见顾言恩沉默不答的模样,蕴璞焦急中带着怒意道:“你这是去送死!你不能这么做!”

  顾言恩眸色暗了暗,微微垂下了眸。

  “……只有我可以阻止他。”他平静地说,“哪怕是死,我也必须去。”

  蕴璞气极:“父亲!”

  “蕴璞,你不明白。”顾言恩叹息般地说,“我和他的事,不是一个死字可以阻止的。……如果我果真没能回来,你们也不要怨恨狸奴……秦王。是我心甘情愿。”

  他神情严酷,语气却平静极了。说完像交代后事一般的话之后,他伸出手,接过了成济手中的那片铠甲,一语不发地穿戴整齐。

  蕴璞还在试图阻止他,却被他那副骇人的神情所震慑到了。顾言恩作为一个父亲,向来是温文尔雅,面上无论何时都带着温润的笑意,哪怕是那些失意的雨夜,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浑身透着尖锐的,视死如归的决意。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他了。

  顾言恩在马厩里牵出了那匹白色的母马,在飞驰离开楚王府之前,他最后抬起了头,悲哀地看了一眼烧红的天色。

  顾言恩纵马穿过永安坊,在深沉的夜色里单手勒紧了缰绳,白马嘶啸一声,高高的扬起了前蹄,停在宇文府的门前。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马叫声惊醒了守门的侍卫,那侍卫揉着眼睛嘟囔着抱怨了一声,等到看清来人之后,忽的瞪大了眼睛:“楚、楚王殿下??”

  顾言恩喘了一口气:“我来见宇文钊。”

  侍卫不敢怠慢,连忙踉跄着冲到府内去,府里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顾言恩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见宇文钊披散着长发跨出门来。

  看到他一身的打扮,与面上平静又决绝的神情,宇文钊挑了挑眉,沉声道:“楚王殿下这时候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顾言恩平静道:“多年前,我寄放了一柄长河在宇文金鸣这里,现来讨回。”

  宇文钊微微一怔,认真看了看他的神情,接着点了点头,沉声道:“知道了。你在此稍等,我拿来给你。”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宇文钊重新出现在大门口,手里握着那柄名枪“长河”。沉甸甸的长枪落到顾言恩的手里,仍旧像他当年把这柄枪送出去时那般贴合,一看便知是被人好好保养,妥善保存了的。

  顾言恩点点头,低声道:“多谢。”

  他带着长河飞身上马,双腿在马肚子上轻轻一夹,白马长啸一声,向前飞驰而去。

  晋王府的大火还未灭绝,他穿上铠甲,负上长河,却是要去和自己最为珍视的那个人你死我活。顾言恩疾驰在夜色里,恍恍惚惚的只觉得比起之前遗忘的那段时光,现实的残酷更像是一场让人窒息的噩梦。他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便被告知他要与自己最珍贵的人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那个不顾江山社稷,置黎民百姓于不顾,拥兵造反,残害手足……疯狂至此,又邪佞至此的人,怎么会是顾言恕,怎么会是他的狸奴?

  顾言恩一勒缰绳,白马拐进岔路,路两侧萧条极了,他却觉出几分莫名的熟悉。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当年与顾言恕在上元灯节走过的路。

  顾言恕明明是那么正直,那么美好的一个人。他记忆里的狸奴几乎都笼罩着一层暖色的光,可过去愈是美好,他眼下便愈是觉得割裂。

  若果真阻止不了顾言恕犯下大错。顾言恩苦笑着闭起眼睛,大不了就把这条命,连同苟延残喘的身躯一起,交付在顾言恕的手上,也算是弥补他的罪孽。

  他翻越宫墙,白马飞驰,停在两仪殿的门前。殿内灯火通明,侍卫三三两两,作为即将继位的皇帝的防卫而言,有些过于单薄了。

  顾言恩的目光缓缓掠过两仪殿的宫墙。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长河,一步一步迈进了大门。

  他的目光自下而上,从两仪殿光洁华美的地砖到一级一级的阶梯,终于撞见一袭黑金甲胄的顾言恕。他负着手坐在案牍之后,目光凛冽,笑意森然。

  似乎是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刻,顾言恕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长枪上,慢悠悠地说:“四哥,你来做什么?”

  顾言恩心跳如鼓,一手紧紧握住了长河,恍惚里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绥云关上以一敌万的楚王殿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四哥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顾言恕说,“昨夜圣驾在咸阳行宫急病,密召我从征藩大军中折返,我随即率赤霄三千护送圣驾回宫。”

  他似笑非笑道:“东宫空悬,圣上重病。内侍省总管靖培林勾结晋王,罔顾皇恩,意欲趁机行不轨之事,被我察觉。靖培林伏诛,晋王畏罪自焚……我做了什么竟令四哥这般痛心疾首?”

  亲自见到顾言恕,听他这般颠倒黑白,罔顾是非,顾言恩只觉得心如刀剐,难以置信道:“你若真如这般光明正大,又何必害怕宇文铮反你?你难道不明白他的为人?他不会反你的!”

  他越说越快,心间愈发疼痛:“吐蕃敌军迫近前线,圣上在你的手里,他的妹妹是你的王妃。这三重保障不够,你还要把永泰公主以侍疾的名义禁锢入宫,你在心虚什么?”

  顾言恕不怒反笑,像听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面上浮现出恶童般的快意:“哈哈哈,我禁锢永泰公主?霜姐姐来了,担心陛下不愿意走,我也不能赶她出去呀,毕竟她是从这个宫里嫁出去的,这儿是她娘家……”

  他把句尾拖得长长的,每句话都透着鲜明的恶意。顾言恩愈听,心头怒火愈重,忍无可忍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跟别人说吧!”

  顾言恕闸住话语,停顿片刻,两仪殿内安静下来,殿内烛火明灭一瞬。

  半晌,他摇摇头,慢慢说:“四哥来见我,又不肯听我说话,难道只是来看看我吗?”

  这句话里带着刺,顾言恩忍着心间愈发加剧的沉痛,努力平静下来,说:“……我希望你收手,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现在去追赶大军,继续做你的行军道总管,替大雍御敌于国门之外,或许还能偿还你的罪孽……”

  顾言恕闻言从案几上举起一卷诏书,打断道:“……这是禅位秦王诏,明日就会发出去。四哥要我放着皇位不做,去苦哈哈地打什么吐蕃,还真是替我着想。”

  顾言恕的一言一行彻底砸碎了顾言恩仅存的最后一点奢望,他深吸一口气,长枪直指顾言恕的心口,冷硬地说道:“你要做皇帝,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抬起枪的霎那,殿中的侍卫猛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之上,顾言恕神情更冷几分,面上却浮现出一丝玩味的,嘲讽的笑意,伸手示意侍卫后退。

  他站起身来,讽刺般地故意在顾言恩的身上扫视一圈,在他空荡荡的右臂处停留下来,嗤笑道:“四哥,你这单枪独臂的,连甲都那么旧了,凭什么能打得过我?”

  顾言恩心头一震。

  顾言恕那羞辱般的目光没有伤到他,轻视般的话语也没有。他只是突然想到,若是此刻与顾言恕兵戎相向,他便一定会知道……顾言恩已经找回了失去的记忆。

  这并不是告诉他的好时机,他本想在心底烂一辈子的。

  可是……他沉默着,抬眸看向顾言恕的眼睛。

  那张他曾经为之眷恋的脸上充满了快意与冷漠,异色的瞳中满是肃杀与森意,可他知道,那双眼睛里充斥着爱的时候也会熠熠生辉,那么美好又瑰丽非常。

  像民间的传奇画本一般,或许孤注一掷的爱会创造奇迹吗?

  顾言恩稳稳抬着左臂,良久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道:“……就凭我当年赢了宇文铮。”

  如同被人迎头棒喝一般,顾言恕措手不及,终于慌乱了神情:“……你怎么会记……你……你什么时候……”

  顾言恩心跳如鼓,看着顾言恕终于褪去了恨意的神情,像抱着最后一个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哀求道:“我在凉州都督府醒来时,就想起了一切。狸奴,不要再错下去了,我求你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他语无伦次,“你以前那么纯善正直,我们以前那么美好,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他痛苦万分,像在问顾言恕,又像在问自己。

  顾言恕哑然失笑:“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几乎笑到癫狂,站也站不稳了。

  顾言恩痛心疾首:“我想起一切的时候,才知道我自己错过了什么……我已经要追悔终生了,我不希望你也跟我一样,所以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顾言恩低声道,“狸奴,回头吧……只要你现在回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可以啊。”

  顾言恩猛地抬起头,却听见顾言恕接着说:“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害死我母亲的,根本就不是你,对吗?”

  顾言恩心间一跳:“为何突然问这个?”

  “我叫你回答我,没让你问我问题!”顾言恕厉声道,“害死我母亲的,杀死皎夜的人都是贱妇薛氏,你当年根本就是在替她隐瞒!为了她,你骗我,甚至不惜令我们两个人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怒火上泛,声声如雷,面上又浮现出顾言恩所痛心的,畏惧的快意森然,顾言恩张了张口,苍白地辩白道:“狸奴,我当初的确向你撒了谎,可我的心……”

  “哈哈哈哈……”顾言恕笑起来,“顾言恩,晋王府的火还没灭干净呢,你跟我讲‘心’?”

  他说:“过去的狸奴有心,如今的顾言恕他不仅没有心,而且也不需要你了。”

  顾言恕缓缓拔出佩刀,道:“不过既然你打扮上了,我们就打一场吧,打一场来成全你这颗忠君爱国的赤血丹心。”

  顾言恩满面苍白:“狸奴,你一定要这样吗?”

  顾言恕盯着他,面露厌恶之色:“我真是受够你那副嘴脸了,你还想让我怎样?提枪闯殿,对我兵戈相向的,不是你吗,楚王殿下?”

  他后退几步,缓缓摆开阵势,顾言恩心如刀绞,心知再无退路,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消亡。

  “……好,好。”他闭起眼睛,“如果我赢了,你一定要答应我就此收手。”

  兵刃相接,顾言恩单手提着长河,几乎是凭借本能在格挡顾言恕来势汹汹的刀法,刀刃与枪尖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深深地砸进他的心里。

  多么讽刺的一件事。顾言恩狼狈的接下顾言恕的刀,他最开始练枪,是为了给在洛阳大火间消失的狸奴讨一个公道。为他才练的枪法,最终却要施加在他的身上,原本要送给他的长枪,也变成了要伤害他的兵刃。

  他心里满是凄凉,手上借力发力,反击之势愈发磅礴,顾言恕多年沙场磨砺,攻势亦是不断加强,将他的反击死死压制住。

  他腰间一痛,鲜血顺着顾言恕的刀尖滚落,紧接着是面颊,他的左臂,顾言恩咬紧牙关,心知自己力有不逮,若不孤注一掷,舍弃长枪,否则必败无疑。

  他寻得一处破绽,长臂舒展,长枪脱手而出。

  那破绽找的拙劣,以顾言恕的身法,或许甚至不会伤到他分毫。顾言恩心知自己败局已定,心中意外的升腾起一阵解放般的松弛,下一刻,他听见噗的一声闷响。

  长河宛如迅电流星,将顾言恕穿心而过。鲜血顿时从他的身体前后喷涌而出,顾言恕面容安详,双目空洞,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向后倾倒而去。

  一时万籁俱寂,顾言恩先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喊叫声,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便先一步扑上前去,接住了顾言恕倾倒的身躯,他浑身发抖,声音也跟着发抖,近乎发疯地喊叫:“……狸奴!!”

  顾言恕乖顺的躺在他的怀里,鲜血汩汩如川流,茫然的,像幼时摔了跤后在他耳边委屈地抱怨:“……好疼啊……”

  顾言恩浑身发冷,语无伦次,一边替顾言恕捂住伤口,一边连声道,“狸奴,我从没有想过要放弃你,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己?你做错的事,我可以陪你去弥补,陪你去赎还……狸奴,不要再离开我一次……狸奴……”

  顾言恕仿佛轻笑一声,看起来疲惫又绝望,他的眼中有恨,也有怜悯与释然,最终他只是缓缓说道:“……喻仁,这次真的……忘了我吧。”

  他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暗下去,终于变成彻底阖上,再也不起波澜了。

  顾言恩只觉身处冰窖,痛苦至极,像被人用刀活活搅烂了心脏一般痛彻心扉,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死的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顾言恕!

  他死死拥着顾言恕渐渐冰冷的身躯,鲜血如同眼泪,顺着长阶淌出两仪殿,朝阳沿着鲜血蔓延而上,清晨来临之时,人群喧嚷而至,每个看到两仪殿内景象的人皆是一阵震惊,人群反映各异,他听见被血鞘圈禁的大臣们的对他诛杀反贼的讨好贺喜之声,又看见忠心与秦王的叛军们看见顾言恕冰冷的尸体时的癫狂之相……可外界吵吵嚷嚷,他的世界却寂静无声,当顾言恕在他怀中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永远停止了色彩与流动。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顾言恩弯下腰,用他仅剩的那只手臂死死抱住他的狸奴,任凭谁来生拉硬拽,如何劝说,也不能将他们分离半分。他像溺水的未亡人,像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行者,是失了灵魂的活死人。

  继续我流飘零,私设如山

  有点困,改的有点潦草,欢迎捉虫~

  另外最近年末忙着项目审核,实在很忙,所以不会准时更新,对不起一直在等的gn们(T_T)忙过这段会努力恢复的~

  疼。

  顾言恩跪在两仪殿大理石的地面上,影子在一尘不染的砖石上模糊的扭曲着。他一身的血,有些是来自他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更多的是来自顾言恕的心。而今热血已寒,鲜红的颜色也渐渐化作乌黑,顾言恩耳边轰鸣作响,茫然的收紧了手臂。

  顾言恕躺在他的怀里,骨头将他硌的生疼,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的?现今的顾言恕,哪怕比之当年消失在火海中的七殿下,也显得单薄的多。

  顾言恩怔怔地看着顾言恕的面容,那张脸上曾经满是疯狂,生命消逝之后,却显得平静极了。似乎他并未因死亡而感到痛苦,好像他只是主动走向了死亡。

  顾言恩垂下头,额头抵在顾言恕的额头之上,如同情人间耳畔厮磨一般轻柔地点了点,余光落在反光的砖石之上,瞥见一个人影停在他的面前。

  自从顾言恕死去之后,有许多人停留在此,试图劝他放开顾言恕,放下乱臣贼子,去歇一歇,或是去领取他应得的那份荣耀。顾言恩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只是来人见了他的神情,再多的话也梗在喉口,最终只剩一声叹息,摇头远去。

  他慢慢抬起头,来人背着光,他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的容颜。

  是顾凌霜。

  “……啊。”他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呼唤,“霜姐姐。”

  顾凌霜的凛冽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又滑到他的怀中。似乎有一瞬间,顾言恩几乎要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了,她的面上浮现出一瞬的不忍与痛苦,旋即又被她小心地收拾起来,她近乎残酷地说:“他已经死了。”

  顾言恩颤了一下。

  顾凌霜话语如刀:“人死不能复生。与其在这里失魂落魄,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保全他留下来的东西。”

  她似乎是笑了一声,又像是一声急促的呼吸:“看来你又想起来了,既然想了起来,那可别再把他忘了。”

  顾言恩猛地一抖,顾言恕临死前的最后言语又如同毒蛇一般缠绕到他的耳畔,像情誓又像诅咒,在他耳边呢喃一般地重复:“喻仁,这次真的……忘了我吧。”

  可是,他的手上沾满的是爱人的血,他的眼前永远都烙印着顾言恕在他面前缓慢倒下,再无声息的样子,他怎么忘?他凭什么忘?

  镇国永泰公主说完这句话,似乎不想再多留片刻,她带着满面的疲惫,在赶来的侍卫的搀扶下慢慢跨出两仪殿,抬起一只手去挡刺目的阳光。顾言恩垂眸看了一眼顾言恕,立在他身边的侍卫战战兢兢地酝酿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说:“楚王殿下……陛下传您过去。”

  顾言恩没有回答。良久,那侍从几乎要以为顾言恩不想要回答了,却看见顾言恩点了点头,低声说:“知道了。”

  他活动着僵硬的双膝,关节咔哒作响,左臂又酸又痛。他动作轻柔地把顾言恕平放到地面上,自己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他流了太多血,又跪了太久,此刻眼前阵阵发黑,忍不住踉跄几步。

  几个侍卫连忙伸手去扶他,却被顾言恩挥手制止了。

  他站直身躯,最后垂眸看了一眼顾言恕,低声叮嘱道:“好好照顾他,不得怠慢。”

  他的意思,仿佛顾言恕并未死去一般,侍卫一愣,旋即慌忙答应下来。

  顾言恩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内殿走去。

  顾焕章躺在榻上,就像真的病了一样,隔着纱幔,胸口虚弱地起伏着。经历了自己最器重的儿子的反叛,他像是一夜间又老去了十岁,而今垂垂老矣。

  顾言恩躬身行礼,头依然胀的生疼:“陛下。”

  顾焕章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嘟囔声,叹息一声,撑起了一边身躯。

  “逆子已然伏诛,朕没想到,竟是你单枪匹马杀进了宫城。”皇帝虽然缠绵病榻,但还是目光炯然,说,“做得好。”

  “你杀了我。”顾言恩正欲回答,便听见一个声音在耳后幽幽响起,“做的好。”

  他猛地回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门边的挂画晃了晃,他身后空无一物。

  良久没有回答,顾焕章疑惑地唤了他的名字,顾言恩如梦初醒,连忙道:“……儿臣谢过陛下。”

  顾焕章顿了顿,接着说:“虽说为首者已死,残存余党的势力仍不容小觑。传朕的令下去,秦王府上那些旧将亲信,男丁发配回边疆,女人入宫为奴。”

  顾言恩一边听,心一边渐渐冷下去,顾焕章似乎觉得仍是不够,又道:“至于秦王……从前大郎如何,便教他也如何罢。贬为庶人,找个什么地方埋了。”

  他话语间并不愤怒,而正是因为他不是在怒火之下做出的抉择,顾言恩才觉得恐惧。他们的父亲生性凉薄,只是一句一句的平铺直叙一般地陈述着顾言恕的命运,像在安置一条他不听话的狗。

  顾言恩心跳如鼓,张了张嘴,喉间干涩又沙哑:“……不。”

  顾焕章似乎没想到顾言恩会会反对,他怔了怔:“什么?”

  顾言恩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攥着一只拳,只觉此刻无比的清醒,他迅速地说:“陛下,狸奴是您一手看大的,他固然犯下大错,可是想必也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更何况……而今人已身死,再大的过失,也不至于连死后的体面都不留给他……再加上现今朝廷动荡,实在不宜再见刀光血海,陛下请千万三思!”

  “秦王若真的还记得我这个父亲,就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顾焕章怒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怎么看朕吗?他是恨朕,恨朕将他流放凉州,完全将朕的苦心孤诣视若无物,可笑!”

  顾言恩一愣,顾言恕的幽灵在他身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纵然如此,狸奴他也在边疆立下了赫赫战功啊。”顾言恩说,“他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帝京的,苏偃声名在外,陛下这么做,就不怕将领寒心,不怕世人将您视作薄情寡义之人吗??”

  顾焕章一下拍在床榻之上,愤怒至极,暴怒道:“顾言恩!你也要反了不成?是,朕知道你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你现在再这么胡闹下去,帝京也容不得你了!”

  顾言恩身躯抖如筛糠,牙齿陷入下唇,血腥气在口中蔓延,他曾朦朦胧胧的察觉,顾焕章或许看出了什么,却不知他竟是一直清楚他与顾言恕的所作所为,还放任他们行此大逆之事。

  希望渺茫。顾言恩闭起眼睛,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

  “……您若是不答应,儿臣就绝不起来。”顾言恩轻声说,“父亲,儿臣不孝,但此事我不能退步。”

  顾焕章怒极反笑,从纱幔后坐起身来,来到他的面前。

  “好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抗命,来造朕的反。”他说,“朕的好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顾言恩沉默着,腰板笔直,双膝隐隐作痛。

  “既如此,你就去殿外这跪着吧。别在这碍朕的眼,滚!”

  他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或许只有两个时辰,或许有大半日的天色。殿内烛火也要燃尽的时候,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顾言恩的身形颤了颤,又立刻被他正回原位,他勉强撑开眼睑,朦朦胧胧,一个人影从纱幔之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红白的衣袍,肩上披着一件毛绒绒的大氅,在他面前停顿一会儿,毫无顾忌的盘腿坐了下来,一只手托着下巴,嘴角啜着些许笑意,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他本来想要赏赐你的。”“顾言恕”说,“可惜你不识好歹,替我求情。”

  顾言恩看着他,面上一阵困惑。似乎在分辨,眼前所见的顾言恕,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你杀了我,救了圣驾,杀了逆子,能得到数不尽的恩赐吧。”顾言恕点点头,“可你敢收吗?顾言恩,你敢吗?”

  “你看到它们,就要想起我。赏给你的酒杯里装的不是酒,是我的血。那些宝剑是用我的骨头做的,赏给你的宫女,她们都长了我的脸。这可怎么办呢?”

  顾言恩如鲠在喉:“……什么?”

  顾言恕叹息一般地说:“顾言恩,你疯了呀。我叫你忘了我,可是喻仁,喻仁——”他唤他的名字,“这样,你要怎么才忘得了我?”

  他伸手去摸他的面颊,顾言恩下意识睁大了眼睛,顾言恕面上浮现出悲哀又怜悯的神色,附身缓缓向他凑过来,下一刻,如同一声惊雷炸裂在他的身侧,内殿的大门被猛地推开,顾言恩慌忙向后看去,顾焕章站在门口,身边跟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侍卫,面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移开了目光,冷冷地说:“你们还真是一个样。”

  “起来吧。”他说,“朕允了。废黜秦王一切爵位,以国公礼葬于帝京西郊。至于他养的那些狗,”他顿了顿,“便交给你了。”

  顾言恩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沉默着弯下腰,重重地叩首,额间一阵生疼。

  “儿臣谢陛下。”

  他用余光看见顾言恕已经消失了。那片砖石空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存在过。

  顾言恕遗体下葬的一日,帝京下了大雨。明明是正午的时分,天色却黑的好似晨昏,他举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帝京西郊,划给顾言恕的那片土地。

  葬礼与生辰,一生一死,向来是人一生最重要的两样事。何况今日下葬的是顾言恕,贵为皇子,更是声名在外的将军,可他的葬礼却萧条极了。

  恨他的不愿来,仰慕他的不敢来,只有与他同生共死过的那些人,才敢无所顾忌地出现在这里。

  杜彻身形单薄,默默跪在陵墓之前。崔子阔跪在他的身边,额间俱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带,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了下来。

  顾言恩的目光下移,微微怔了神。宇文镜也在。她身子虚弱,因而撑了伞,席筠跪在她身边,双目乌黑,面色沉沉。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一般,杜彻通红着眼忽的转过头,厉声道:“什么人!”

  顾言恩抿了抿唇,慢慢走了出来。

  崔子阔睁大了眼睛:“……楚王殿下??”

  杜彻回过头,在看到他的瞬间,神情便彻底冷了下来:“楚王殿下?你来做什么?莫不是来看你的战利品吧?”

  顾言恩仿佛没有听到杜彻针锋相对的尖利言辞,只是轻声说:“……他今天下葬,我来送送他。”

  杜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面目上写着几个字:惺惺作态。

  席筠冷如寒冰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又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多施舍一般移了回去。宇文镜撑着伞,垂着眸,对一切恍若未闻。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因而也并不觉得难过,更未曾感到受伤。顾焕章把这些人留给他,大抵对这样的情形也是乐见其成。顾言恩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收起了伞,走到陵墓之前,弯下膝盖,跪了下去。

  “楚王殿下一定要在今天找不痛快吗?”杜彻似是忍无可忍,“你杀了秦王,却又到这里来为他哀悼——楚王殿下,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听他们说,陛下原本打算将我们发配边疆,是你拦了下来。”他说,“你知道吗?我宁可回边疆去送死,也好过在这里为你卖命。”

  顾言恩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顾言恕的亡魂探出头来,在他身边笑了几声,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点了点头。

  宇文镜在他身边咳了几声,顾言恩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那个女人面色苍白,她一向身体虚弱,今天会顶着风雨来到这里,想来也是与顾言恕关系极深。

  他那一枪,不止杀了自己的爱人,还毁了一对恩爱的夫妻。

  顾言恩的心针扎般地痛起来,却不知这痛从何来。他阖了下眼,复又睁开,随后低声对她说:“对不起。”

  宇文镜身形一颤,终于看向了他。

  顾言恩忍着心间的痛,认真地说:“对不起。我知你二人情深义重……我无意伤害到无辜的人。”

  宇文镜看了他一会儿,像看到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半晌,她平静地回答说:“是吗。”

  “狸奴……秦王若是有遗留的骨肉。”顾言恩说,“我愿将他视为己出。”

  宇文镜却笑出了声。

  “楚王殿下。”她叹息一样地说,“你不用这般对我,我与秦王殿下,也不过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不爱我,我也从未爱过他,所谓的夫妻情深,举案齐眉——都是假的。”

  “但是正如刚断易折,情深不寿,反而是假的才更能长久。”宇文镜意有所指,“秦王殿下素日为执所困,为恨所囚,如今终于得到了解脱,我却是为他高兴。”

  冰冷的雨落下来,落进他的衣领,沿着皮肉渗进骨髓,顾言恩愣愣地看着她,那几句话在他的心间碰撞,回转,又狠狠地炸裂开来。

  萧条的葬礼结束了。顾言恩浑浑噩噩地往回走,面前忽的一阵炫目,他停下来,仰面向上看去,太阳从云间泄出光芒。雨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