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十二章·红豆蔻·第四节

  席筠冷冷道:“都被我赶出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块浸了冷水的手帕搭到顾言恩的头上,顾言恩头痛如针扎,被手帕的凉气缓解了些许,他抽着气按住额头,微微别过了头。

  席筠隔着手帕抬起药炉的盖子,用手轻轻扇了两下,皱着眉闻了闻气味。

  她放下药炉,熄了火,说:“我不瞒殿下。殿下的病本已慢慢痊愈,如今又来势汹涌,也是因为陛下心绪波动太过。殿下病情骤然复发,若要根治很困难,加之帝京湿冷,风物留人……殿下若是想要活的再久一些,我建议,殿下离京养病才是上策。”

  顾言恩默默听完,转回头盯着头顶的帷帐。他自然知道席筠的意思,帝京的气候,风土,全都不利于他的病情,单从身体上来说,他也不适宜继续留在这里了。更何况……既然心因占了很大的部分,那么远离一切会勾起回忆的地方,也是顺理成章。

  但是,不知是源于何处,他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要他留下来,不许离开。

  顾言恩按着痛如刀绞的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等待顾言恕下葬的日子里,似乎是从席筠那里得知了此事,蕴璞和於菟坚持劝他离京就藩,顾言恩反反复复推脱数次,各种理由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顾凌霜知晓此事,特意拜访了一次楚王府,一面帮他吹凉汤剂,一面平静地说:“你到底在固执什么呢?”

  顾言恩斜靠在榻上,闻言苦笑道:“我是认真的,蕴璞和於菟都尚未成亲,陛下……新丧,刑部人手也远远不足,此时去就藩,岂不是不负责任?何况离京舟车劳顿,我现在的身体能否承受尚未可知……”

  顾凌霜打断道:“你知道,这些都算不上问题。”

  “……你只是放不下。”对当年情形了若指掌的永泰公主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把吹凉的药放到桌上,掸了掸无形的灰尘,站起身来。

  顾言恩没有动那碗药,只是摇了摇头,脱力般地靠到榻上去。

  “至少,等到陛下下葬之后吧。”他说,“等到时局平稳,一切都结束之后,我自会上奏自请就藩。”

  顾言恕下葬的日子,天气难得晴朗。不似顾焕章下葬时那般的黑云压境,他下葬时天高气爽,没有湿意,也并不寒冷。

  顾言恩忍着病痛,坚持出席了顾言恕的葬仪。他总觉得自己理应出现,好像顾言恩不去,顾言恕会怪罪似的。

  于是,文武大臣人人穿上丧服,额间系着一条白绫,顾言恩跪在最前排,默默垂眸,看见一角顾言恕的棺木。

  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又一次卷土重来,他分明什么也不记得,可是得知顾言恕死去之时,今日亲眼看见他冰冷的遗体之时,顾言恩总是止不住的颤抖,肋下三分痛如刀绞,可他始终不明白,这疼痛来源何处。

  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忘记了。

  葬仪不比丧礼,并不需要待的太久,待到先帝下葬之后,朝臣便逐渐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去了。日薄西山,顾言恩孤零零地跪在顾言恕的陵前,面容被夕阳染成深深的血色,日光把双眼晃的生疼。

  他哭不出来,泪水在几日前便流干了。又过去良久,到日光也渐渐消散的时候,顾言恩才撑着颤抖的双膝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顾言恕的陵墓。

  他喉口发堵,阵阵疼痛,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去,不等他走下阶梯,身后便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

  顾言恩顿住脚步,转身循声看过去,顾言恕的灵台之后,飘飞的白绫之间,冒出一双异色的瞳仁。一黑一金,眸光柔软又纯澈。

  他喉间发紧,吞咽一下,回身向阶梯上走回去,一步一步走到小猫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那只猫小极了,看起来才几个月大,见到生人,第一反应便是向后撤去,目光害怕又恐惧,警惕地绷直了前爪。顾言恩看着它异色的双眸,不知为何,总觉得它莫名熟悉,又莫名亲切。

  它长得很像一个人,像是已经故去的顾言恕。

  似乎是察觉到他没有恶意,奶猫试探了一会儿,才慢慢从幕后啪嗒啪嗒地走出来,歪头看了看顾言恩的手,伸出粉色的舌头轻轻舔了几下。

  那种纯然的信赖目光仿佛阔别已久,终于让顾言恩流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实的笑容,顾言恩轻轻摸摸了小猫的头,又翻过掌心,揪住它的后颈,把它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带着猫回了家。

  回到楚王府,蕴璞急匆匆地从府里出来接他,张嘴道:“父亲怎么回来的这么迟?席医师说你不能在外面待很久……这是什么?”

  她的注意力落到顾言恩的怀中,奶猫抖了抖耳朵,从顾言恩的怀里悄悄探出半颗头,两只异色的眼睛圆滚滚的望了过来,被蕴璞一下抱到了怀里。

  奶猫吓得猫都竖起来了,喵喵大叫,蕴璞一边摸着它的后颈,一边两眼放光:“好可爱的猫啊!父亲在哪里捡到的?它有名字吗?若是没有的话,让我来取好不好?”

  顾言恩看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模样,犹豫片刻,刚刚要答应下来,脑内便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狸奴。”

  蕴璞歪歪头:“嗯?”

  顾言恩看着那只奶猫:“就叫……狸奴吧。”

  他说出这两个字时,不知为何,总觉得莫名熟悉。分明是完全陌生的名字,却好像叫过无数遍一样,一唤出口,胸间便是一阵莫名的涩然与暖意。

  “好直白的名字哦。”蕴璞吐槽,双手把小猫高高地举了起来,“好吧,那你就是狸奴了。”

  狸奴在空中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哀求地看向了顾言恩。

  离京之时,顾言恩把狸奴也放进了马车里,说是怕它留在帝京不习惯,顺便一起带去安州陪他。

  而这一陪,便是十余年的光阴。

  人世间沧海桑田,转眼一瞬,而十余年来,蕴璞和於菟早已成家,甚至连孩子也已经学会了言语,逢年过节之时,也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到安州来探望。但是对于顾言恩来说,时间却恍若静止在这片同样种满芭蕉的庭院里,他不再整日忙碌不堪,也刻意避开那些心中藏着的空洞,狸奴变成了他最好的陪伴者,也从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奶猫一手被他养成了楚王府的混世魔王。谁都知道楚王府家的猫受宠的不得了,顾言恩就连出门也一直带着它。而等到十多岁的时候,狸奴也总算是精力耗尽,整日懒洋洋的趴在顾言恩的腿上睡觉。

  某日的午后,安州天气晴朗,顾言恩照例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突然感觉腿边一阵热乎乎的柔软,他昏昏沉沉的,眼也不抬,轻声笑说:“狸奴。”

  狸奴拉长音调叫了一声,跳上了他的膝盖,顾言恩伸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腰背,只觉得今日阳光大好,把他整个人都晒得昏昏欲睡。

  他皱了皱眉,勉强睁开眼睛,撑开一条细细的缝隙,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什么人,那人一身的朱色,见他醒了,这才转过身来,露出一双黑金两色的眼瞳。

  顾言恕!

  顾言恩心一跳,手指颤抖起来,可是顾言恕为什么会在这里?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他这些年都习惯了靠吃药入眠,也很少再做梦了。

  他迷迷糊糊,头昏脑涨,本能的想要伸手抓住眼前的人,而顾言恕却先他一步对他伸出了手。

  盼兮备好了饭菜,照例去叫顾言恩回来用餐。日暮西斜,顾言恩的身躯泰半都在黑暗里,只剩双腿还笼罩在夕阳之中,面容平静,似乎是睡着了。

  她快步走到顾言恩的旁边,轻声唤了几声,却不见顾言恩醒来。

  难得顾言恩睡得这样沉。但到了用膳的时候,总是不能心软的。盼兮语气更重了几分,伸手去推了推顾言恩的肩膀,指间无意间触到了他的面颊。

  盼兮登时愣住了。

  指下的肌肤是冰冷的,已经隐隐有些僵硬,她这时候才注意到,顾言恩的胸前已经不再有起伏了。

  包括缩在他腿上的那只十几岁的狸奴,也已经没了声息。

  他和他的猫,一同沐在温暖的阳光下,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与世长辞。

  顾言恩再睁开眼睛时,入目的是一片死气沉沉的人群。每个人皆是面容发青,耷着双肩,跟着队伍缓缓地向一个方位前进。他也不知道这条路要通往何方,只浑浑噩噩地跟着向前走,头脑发胀,而此时,却似乎有什么封印许久的东西破土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到他的面前。

  如同走马灯一般,顾言恩眼前的人群渐渐模糊,另一个身影逐渐明晰。

  那是顾言恕。

  他看见刚刚出生,尚且软的像个团子的顾言恕,团子渐渐长大,变成了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喊着“四哥”的小狸奴,小人慢慢长高,又变成了如玉的少年郎,少年沐在上元节灯笼的红光之下,固执地说:“若能用你心,换我心,你便会知道我也是如此。”

  他心跳如鼓,头痛欲裂,眼前一幕幕跟着闪过或欢快或痛苦的景象,他看着顾言恕站在芭蕉树下,淅淅沥沥的雨把芭蕉叶打的噼啪作响,他仰头说,等到来年,他就会回来了。

  接着,他听到旁人说,七殿下消失在洛阳的火海之中了。

  他痛苦万分,哀痛欲绝,在失去了顾言恕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痛苦万分,辗转难眠,最终在一次长睡之后,他失去了一切有关于顾言恕的记忆。顾言恩浑浑噩噩地又前进几分,声名赫赫的酒泉苏郎变成了十年前消失在大火中的秦王,浑然不顾加身的荣耀与旁人艳羡的目光,在宴席之上半是期待半是喜悦地看向了他。

  接着,他眸中的光芒碎了。

  带席筠来给他看病的顾言恕,最后一次上元节允诺定来叨扰四哥的顾言恕……全都化作一场风暴,将他牢牢裹挟在内。

  慢慢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桥,桥上写着两个大字——奈何。

  顾言恩跟着队伍,慢慢走到奈何桥下。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终于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又遗忘了什么。

  顾言恩顿住脚步,心知自己若是过了这一座桥,喝下了那碗汤,自己就会彻底将顾言恕遗忘了。他抿了抿唇,挣扎着向后退去一步,却隐约听见一阵争论的声音,顾言恩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背对他的人影,正与另一个鬼差在说着什么。

  “仙人!大仙!上仙!您大人有大量,可快些走吧!”那鬼差哀求,“就因为您一直滞留不前,我们最近多了多少投诉啊!”

  那人毫不在意地说:“跟你们说了多少遍,我就是在这里等人,等到了,我自然就走了。”

  鬼差叫苦连天:“原也不是不准您等的,只是您等就等吧,逼着阎王殿君要把本该去死的猫的命数给改了不说,还把您自己的三魂七魄分了三魄给它,这也就算了,您还总是要小的们帮您递您等的那个人的消息,迟一刻都不行,这工作量太大了,我们实在是忙不过来呀!”

  那人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指点着臂弯:“你说到这个我倒正好想起来了,你来找我,我还没找你呢!这次四哥的消息怎么来的那么迟,是不是你们派出去的人玩忽职守了?小心我告状……”

  “狸奴。”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他话没说完,顾言恩便听出了此人的身份,他浑身发抖,热泪涌出眼眶,他从队伍里踉跄着冲出来,颤抖着喊出了声。

  顾言恕像是愣住了。良久,他慢慢转过身,面上又惊又喜,却还是焦急万分道:“喻仁……?你……你怎么那么早就来了?”

  顾言恩满面的泪水,一把将他抱入了怀中,边哭边笑,反反复复道:“对不起,我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顾言恕亦紧紧回抱住他,喜极而泣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说好了,碧落黄泉也不会分开,我总会等到你的。”

  已死之人当已失去自我,化为行尸走肉。阴曹地府,这是几千年来的法则。顾言恩不知道顾言恕是怎么醒来的,又是如何在这里停留数十年,终日看着浑浑噩噩的死人一个一个来,又一个一个走,做万千亡魂中唯一清醒的人。

  他早已停止跳动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顾言恩收紧了臂弯,把头埋在他的颈间,恍若倦鸟归巢,久违的品尝到了欣喜与宁静。

  岸边是红如血的花,顾言恕在满目的血红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黄泉路,奈何桥,天幕漆黑,夜色沉沉,人群盈满死气,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奈何桥,遗忘爱恨苦痛,变成一张白纸,重返人间。

  只有他们这小小的一角,两岸血红的彼岸花之间,只有他们是鲜活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唯有爱意永生不灭。

  而他们也同样不会再放开,好不容易又重新牵起的手。

  注:关于何日忘之2.0这个结局,还是有点话想要补充的。说实话构思这个结局的时候其实有点痛苦,因为和1.0不同的路线,展开却是同样的,因此思考四哥和小七为什么会做出和1.0不同的行为,又为什么导致了同样的结果变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总之在写的过程中修修改改,终于呈现出来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w何日忘之1.0对我来说是个彻底的碧落黄泉永不相见的悲剧,所以相对平缓的2.0,还是出于私心给了四哥和小七一个开放的he结局,算是圆了我自己的一个心愿,也希望看到这里的你们可以喜欢~接下来的短暂的间章之后就要开启飘零章节了(那下次更新再见啦!

  间章·阮郎归

  顾言恩猛地睁开了眼睛。狸奴,顾凌霜,蕴璞,梦里的一切在他面前交织着打转,他躺在榻上大口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的阵阵黏腻,一双手越过来,把他抱进了怀中。

  顾言恩把头埋进他的肩颈,重重地深呼吸几下,才终于勉强压住胸口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地冷静下来。

  “又是噩梦?”见他渐渐平复下来,顾言恕担忧地问,“最近怎么总在做噩梦,要不要请席筠看 看?”

  顾言恩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闷声道:“不必。不过是梦魇,小题大做反而不好。”

  顾言恕身体僵了僵,旋即伸出一只手,理了理顾言恩散落在身后的长发,他出了太多汗,长发都有被打湿了些许。

  “喻仁。”顾言恕慢慢说,“关于你的,都不是小事。”

  “还是让靖一请席筠午后来看看吧。”他担忧道。

  等到顾言恩彻底冷静下来,顾言恕才松开手,唤来侍女洗漱过,两人在楚王府用过了早膳,顾言恕匆匆赶去了早朝,顾言恩到了宫里,一个人到殿后赏花。

  宫中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工匠算好了花期,一花谢时,一花又开,花园姹紫嫣红,常开不败。

  到了午时,阳光大好,顾言恩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忽的听见一声轻笑,顾言恕一边解下披风,一边笑说:“我怎不知,喻仁什么时候也有了晒太阳的习惯。”

  顾言恩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无奈地笑了笑:“你一直不来,我又犯困,到底是年纪大了。”

  顾言恕把披风搭到椅背上,跟着坐了下来,道:“胡说,喻仁看着比我还年轻呢。”

  他靠到椅背上,长舒一口气,顾言恩摇了摇头,也跟着靠了回去,两个人手背挨着手背,热气在肌肤相贴处传播,顾言恩闭起双眼,天竺葵的香气随风飘来。

  “赈灾的事,如何了?”

  顾言恕摇了摇头,叹道:“已经在收尾了………真是一团乱麻。”

  赈灾之事一直进展不顺,顾言恕这么说,就是快要解决了。顾言恩了然,没有再问下去。

  “喻仁。”他不说话,顾言恕却开口说,“岭南的瓜果又要成熟了,等到贡品奉上来,我叫他们拣一些送过去。”

  他去年说过,岭南的瓜总比别处更甜些,看来是顾言恕记住了。

  顾言恩闭着眼睛,点头道:“好。”

  顾言恕侧过头,他们在藤椅上交换了一个黏腻腻的吻,分开之时,顾言恩嗅见扑鼻的花香。

  阳光,鲜花,露水,还有他英俊美好的爱人。

  顾言恩的心盈的满满的,终于找到了实感。

  这才是他的生活,他们之间没有悔恨和痛苦,只有爱与祥和。

  “陛下,楚王殿下。”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该用午膳了。”

  顾言恩转过头看了一眼,点头说:“好,放到桌上吧。”

  矮桌上摆着一副茶具,他不方便,顾言恕便站起身来替他挪走,顾言恩转身看着侍人绕过鹅卵石小路,忽然听见咔嚓一声。

  他面前的侍人面露惊惧,顾言恩心一紧,急急转回身去,正看到地面上摔碎的茶杯,顾言恕手心汩汩冒着鲜血,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如同被击中一般,顾言恩看着顾言恕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来,流血的那只手按住茶桌,留下鲜红的一个手印,他喉间发出细细的吃痛声,面前一片血红,顾言恕艰难的抬手擦了一下,摸到一手的殷红。

  顾言恩飞快地扑到他面前,一边浑身发抖,梦中顾言恕死去的情景在他眼前交替着打转,一边死死按住顾言恕的脉搏,回身低吼道:“去叫医师!!”

  这不应该。顾言恩止不住地颤抖,顾言恕的病早就好了,他身体健康,他还那么年轻,这一切一点征兆都没有,就在半刻前他还毫发无损,侧过头来吻他……

  席筠迈着大步,飞快地走到了顾言恕身边,她抬头看了顾言恩一眼,用一支细长的竹竿敲了敲他死死按住顾言恕脉搏的手腕。

  五指一阵麻痒,他不受控制地松开了顾言恕的手腕,席筠嘴角紧绷,伸手压住了脉搏,一边把脉,一边吩咐道:“去叫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来,把陛下抬到榻上,平躺,不要给他枕头。”

  群龙无主的人群这才忙碌起来,席筠松开顾言恕的手腕,匆匆在纸张上写下药方请人去抓药,抬头看了顾言恩一眼。

  “我以为我是要来给你看病的。”席筠说,“怎么如此突然?”

  难怪她来的这么及时。原来是顾言恕一早安排好的。

  顾言恩嗓音干涩:“我……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急声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席筠一怔:“什么?”

  顾言恩说:“你问我怎么如此突然,就好像你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发生一样。你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什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在梦里无数次的看着自己被顾言恕欺骗,每一次席筠都是帮凶,她帮他说——顾言恕并无大碍,接着放他一次又一次的在毫无防备之下接到顾言恕的死讯。

  顾言恩心跳如鼓,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席筠的面容,语速飞快:“你说过他的病已经好了,他不会有什么事……你在帮他骗我,你又在帮他骗我,是不是??”

  席筠吃痛地嘶了一声,顾言恩这才注意到,自己用力过度,捏的席筠的肩膀喀哒作响,他触电般地松开手,向后退了退,他勉强平复自己:“………抱歉。”

  席筠摇摇头,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淡淡道:“不必。”

  席筠来的及时,顾言恕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顾言恩坐在他的榻边,指尖发凉。席筠动作娴熟地在顾言恕身上的几个穴位点下银针,分神去关注正在熬制的汤药。

  炉火噼啪作响,室内药香弥漫,顾言恩定定地看着顾言恕的面容,一心的惶恐,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把那片衣服揪得发皱。

  “是几天前开始的。”席筠忽然说,“他叫我来,对我说……他觉得自己不太好。”

  “我觉得自己不太舒服。”顾言恕按了按额角,“这感觉很奇怪……我头不疼,也没有胸闷,我只是……不太舒服。”

  “今天早上我醒过来,感觉自己刚刚被大火焚烧过……你明白吗?我并不觉得疼,但被火烧过的感觉停在我的身体里。”顾言恕疲惫地说,“这正常吗?”

  席筠沉默一会儿,眸光闪了闪,道:“我先给你诊脉吧。”

  顾言恩攥紧了五指,烈火焚烧……那正是他在梦中见到的,顾言恕的第一次死亡,他在烈火中自焚殉情,他以为只有他自己看到了那一幕,可难道顾言恕也经历了一样的事,或者更糟糕……他在梦里成为了他自己,以自己的意志重活了一遍?

  “……然后呢?”他听见自己哑着声音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席筠说:“什么也没发现。”

  “你的身体没有问题。”席筠收回手,“也许只是噩梦,你别想太多。”

  听到这句话,顾言恕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点点头:“那便好。”

  他突然想起什么,叮嘱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四哥。他最近总休息不好,既然没什么大碍,就不必让他多想了。”

  大雨如注,雷鸣阵阵,顾言恕从梦中惊醒,眼角一片湿润。他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止不住地颤抖,梦里那片雪山还在眼前徘徊不散,他坐在颠簸的马车

  上,听见自己说——你那么想我去死,到底还是如了你的愿。

  他怎么会说那种话?他怎么会用那样的语气,那样的恨意?

  屋外传来一声哀长的嘶叫声,接着是一片乱糟糟的嘈杂声,顾言恕猛地抬起头,一手给自己 披上大氅,一边推开了房门。

  他厉声道:“何事如此喧哗?”

  看见顾言恩的身影,他微微一愣:“喻仁?”

  他快步走过去,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又叫人去唤来医师,目光下沉,却看到了他紧握的手。

  顾言恕的心猛地一沉,挥退了人群,将他抱进了怀中。

  顾言恩靠在他的肩颈上,一边哆嗦,一边求他说,不要走,别再丢下他了。

  他说:“你好好活着。”

  顾言恕猛地收紧了五指。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在顾言恩看不到的地方,顾言恕目光沉沉,死死咬住了下唇。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言恕在室内来回打转,顾言恩睡着了,他从榻上起身,叫人连夜唤来了席筠。

  “我梦见了自己的死亡,就像我真的死过一样。”顾言恕说,“我觉得四哥也是如此………说不定比我更严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席筠思虑片刻,问道:“你能记得住,在梦里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不能。”顾言恕说,“谁能记住自己的梦?我只记得一些片段,这有什么问题?”

  席筠沉默一会儿,才说:“陛下的脉象变了。如果果真如我所料,再这样下去,梦魇的影响可 能就会蔓延到现实了。”

  “那是什么意思?”

  “楚王殿下梦见的是您的死亡。”席筠说,“您也是如此。也就是说……”

  她没有说完,顾言恕却先一步明白过来。

  闪电擦破夜空,轰隆的一声轰鸣,顾言恕满面苍白,轻声说:“……不止发生在梦里,我可能会在现实中死去。”

  席筠闭起双眼,点了点头。

  “…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不许告诉四哥。”顾言恕很快收拾好神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今夜淋了雨,你在这里留宿一晚,明早替他看看。”

  顾言恩全身冰凉,阵阵发抖,听完席筠的讲述,嘶哑着开口,那声音陌生无比,简直不像是他自己的:“……就没有什么办法吗?这么,这么……”

  这么荒谬的事,他怎么能接受?!

  席筠说:“我不知道。”

  顾言恩猛地站起身来:“你怎么能不知道!!”

  “你救过他,救过我………你不能再救一次吗?”顾言恩说,“他是当朝天子,你怎么能不知道??”

  席筠面容淡然,看过炉火之后,向炉中又加入一位药草,道:“此事过于罕见,我无法担保什么。陛下乃是天子,既如此,或许吉人自有天相,人事已尽,但听天命。”

  她顿了顿,又说:“…我只是猜想……此事发源于梦境,更是你和他一同的梦魇,或许再向梦去寻求,会有破局之法。”

  黑夜白昼,二十个时辰过去,顾言恕还是没能醒过来。顾言恩守在他的榻边,无论谁来请求都无动于衷,他总害怕自己再睡过去,又陷入那片幻境,再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或许实在是太过疲累,顾言恩伏在顾言恕的榻边,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难耐的困意翻涌而上,他拼命撑着双眼,却像是有一双手揪住他的灵魂一般,顾言恩挣扎片刻,终于陷入了沉睡。

  他看见一片洁白。白鸽的羽毛镀着金边,旋转着落下来,顾言恩向前走了许久,才看到高高的塔上,站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人。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来,他曾经见过的。在无数次的时空跳跃里,他在失重的夹缝中向上看去,那人就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就像现在这样。

  不知为何,顾言恩总觉得,他会知道些什么。他站在高塔之下,仰头向上看去,白衣人仿佛是轻笑了一声,踏着羽毛一跃而下。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仙人说,“就快结束了,不是吗?”

  顾言恩呼吸一窒:…为什么?”

  “我以为你知道。”仙人笑,“你每一次醒来,都在把别的时空的事加诸于他的身上。”

  “一次一次的死亡,我以为你知道那有多可怕。”

  “加诸于……他身上?”顾言恩重复,“…我?”

  他踉跄一步,双腿发软。

  “……我要怎么才能救他?”他听见自己说。

  仙人定定地看着他,叹道:“真的?无论如何,你也要救他吗?”

  看见顾言恩的眼睛,他摇了摇头,道:“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雪白的羽毛翻飞,顾言恩面前一片白茫茫,脚下变作一片虚无,他在强烈的失重感间醒过来,面前阵阵发昏,浑身都是汗水。

  顾言恩头痛欲裂,太久没有休息,他双眼熬得通红,心口发闷,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梦中的一切都过于震撼,他一边颤抖,一边扶住了额间,起身扶着墙走出两仪殿,晃晃悠悠地靠到廊柱上看花。

  他曾经以为,梦魇只是他一个人的梦魇,直到几天前,他才直到,顾言恕也被梦魇纠缠着。直到上一刻,他才被告知,梦魇是他自己的梦魇,是他把梦中的一切,施加到了顾言恕的身上。

  既然来源是他,那么如何带走,似乎也是清晰明了。

  再一次陷入沉睡,只要他不再醒来,梦魇就也不会再一次醒来。

  ……可这并不容易。不再醒来,某种意义上说,那就像要他走向死亡。无论怎么选择,他总 要与顾言恕分离。

  顾言恩按住额头,仰头长长的叹了一声,眼角落下一片湿润。

  但是,但是。总比顾言恕离去,他一个人苟活于世,要好得多得多。

  顾言恩站直身躯,慢慢走到藤椅上坐下来,藤椅是按着两人的尺寸打造的,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显得有些空了。

  真是奇怪。前几天,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等顾言恕的时候,怎么没觉得它这样空。

  天竺葵还在盛开,比前几天开的更漂亮了。顾言恩看着它粉色的花瓣,微微垂下了眼眸。

  他认识顾言恕,比任何人一个人都要早,他看着顾言恕长大,变化,从他的弟弟变成翩翩少年郎,又长成比他更可靠,更强大的将军皇帝。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顾言恕,哪怕是梦境里最偏执,最残忍的顾言恕,在他看来也让人不可自拔。

  顾言恩突然觉得可惜。他以前怎么没有这种感觉?他不能再看着顾言恕成长了,不能再陪伴在顾言恕的身边,平时司空见惯的事,现在看来却要成为奢望了。

  顾言恩从藤椅上站起身,快步走回两仪殿,顾言恕躺在榻上,两颊烧的通红,一只手伸在被褥之外,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顾言恩在他的榻边跪下来,握住了那只手,将它焐热之后,又轻柔地放回床褥之中。

  顾言恕却像在抵抗什么一样,迷迷糊糊的摇了摇头,咬着下唇,反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张了张口,好像在说什么。

  顾言恩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不……走。喻仁……不许走……”顾言恕挣扎着说,“陪我……”

  顾言恩愣住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分明还不清醒,分明浑身都难受地要命,但就是一遍一遍像撒娇一样的重复:“别走,留下来陪我。”

  顾言恩死死咬紧了牙关,才忍住翻涌的泪意,他弯腰亲吻顾言恕的手指,哑着声音说:“好,我不走。”

  顾言恕说:“陪我。”

  顾言恩点点头:“好,陪你。”

  他褪去外袍,蹬掉鞋袜,躺到顾言恕的被褥边,将顾言恕整个揽入怀中。

  顾言恕仍然死死攥着他的袖口,如果不是被褥束缚,他可能都要把顾言恩锁在怀中了。哪怕是在昏睡中,他仍然像狮子护着自己的领地一般,拼命把顾言恩留在了自己身边。

  顾言恩看着他沉睡的面容,眼眶涌出泪水,他在他的额头上烙下一个吻,轻声说:“晚安。”

  顾言恩收紧臂弯,放纵自己陷入梦魇,当熟悉的失重感袭来之时,他没有分毫的挣扎,如同 陷入泥沼的羔羊一般下沉,下沉……直到死亡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