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二十一章·红豆蔻·第三节

  蕴璞眼前一亮,连忙举起手,喊道:“七……”

  不等她话说完,顾言恩却先一步走了出去,蕴璞只觉得身边仿佛刮过一阵风,便见顾言恩飞快地走到顾言恕面前,面色紧绷,皱着眉看看他的四周,道:“陛下怎能独自一人跑到这种地方?”

  顾言恕唇角的笑意未收,被他这劈头盖脸的一声质问问的一愣。

  顾言恩接着说:“还带着孩子,陛下就敢自己跑到灯市上来,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能担待得起?陛下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孩子似的不懂事!”

  顾言恕愣在原地,他怀里的小人似乎也被顾言恩吓到了,止住了啼哭,那孩子今天也是红红白白的一身打扮,一大一小两个人,两双眼睛,俱是睁的圆圆的,一起仰头看着顾言恩。

  顾言恩皱着眉,莫名想到方才那江湖骗子所说的“情劫”一事,这念头来的毫无根源,他摇摇头把它甩开,看清了顾言恕的神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这一顿发火有多莫名其妙,若顾言恕有意计较,这几乎算得上是谮越了。

  他向后踉跄一步,立刻收敛了神色,垂眸行礼:“陛下恕罪,臣逾越了。”

  顾言恕倒是没有在意那么多,他轻笑着挥了挥手,道:“不必。四哥也是关心则乱,不过四哥放心,以北衙的实力,若是那么轻易被人发现在护卫的话,那就不是北衙了。”

  他的目光随意地在四下停留一阵,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顾言恩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黑暗中浮现出一个人影,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顾言恩张了张嘴:“……那便好。是臣孤陋寡闻了。”

  顾言恕没有回答,转而把怀中的小姑娘托起来摇了摇,蕴璞悄悄看了顾言恩一眼,大着胆子道:“七叔,这是谁呀?生的好可爱啊。”

  顾言恕把小姑娘凑到蕴璞面前,笑说:“是咱们尚书右仆射的女儿,叫无瑕。杜广达夜宴之后忙着回府里处理政事,他夫人疼他辛苦,便让他留在府上,不出来逛了。”

  他顿了顿,摇头叹道:“他们夫妻琴瑟和鸣,倒把这小家伙扔给了我。”

  小无瑕这时候也忘了自己方才哭的多难过,挥着小手啊啊叫着,好奇的看向蕴璞,蕴璞觉得可爱,伸出一只手指去戳无瑕的手心,顾言恩却不知为何觉得心下一颤,仿佛是被顾言恕抱着孩子絮絮叨叨的模样刺到一般,一时说不出话。

  无瑕咯咯地笑起来,蕴璞也笑着说:“父亲方才还觉得只和我两个人逛灯市太无趣啦,七叔不然和我们一起吧,四个人也热闹一些。”

  又在这里信口胡言。顾言恩无奈地笑了笑,却没有开口反驳。转而抬头看向顾言恕,顾言恕抱着无瑕,两个人都毛绒绒的,他笑着说:“好啊。”

  他心下又是如鹅毛轻扫般的一痒。

  蕴璞走在顾言恕左侧,歪着头去逗小无瑕,与顾言恩一人一边,把顾言恕夹在了中间。

  因着二人间隔得乱如麻的往事,顾言恩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蕴璞向来是喜闹的,一路由她嘻嘻哈哈,也不显得气氛尴尬。

  她从街边挑了一只翻花鼓,对着无瑕嗒嗒地摇摆,无瑕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一下抓住了花鼓的细绳。

  绳子被抓住了,鼓声自然也停下了。她又困惑起来,微微歪过了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鼓绳。

  “啊。”她叫。

  蕴璞被无瑕逗得直笑,一边擦掉笑出的泪水,一边说:“无瑕真可爱。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於菟整天就知道气我。”

  顾言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顾言恕笑了几声,说:“是了,你们姐弟倒是当真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小时候还在摇车里的时候就这般调皮捣蛋,四哥那时候还说……”

  他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顿住了。嘴角勾了一半的笑意僵在原地,慢慢地沉了下来。

  顾言恩顺着他的话回想,只隐隐约约记起一个摇车。其余的一切皆是模模糊糊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蕴璞正听得聚精会神,突然中断,忍不住问:“父亲说什么呀?七叔,你别卖关子呀。”

  顾言恕僵硬地笑了笑,面上的神色却冷淡下来,他垂下眸,微微摇了摇头,说:“……我倒是忘了。”

  他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笑道:“那么久之前的事了,也该忘了。”

  顾言恩心中发闷,像有巨石压在胸口一般发痛,可那确实是他失去的记忆,无论如何拼命去想,也只能想起雾蒙蒙的一片。

  顾言恩勉强笑起来,看见一侧的摊铺,轻轻捏了捏蕴璞的肩膀,道:“蕴璞,那是不是你方才想要的花灯?”

  蕴璞眼前一亮,登时被转移了注意,蹦跳着扑了过去,指着一只画着小鸟的花灯向摊主问着什么,顾言恩松下一口气,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言恕。

  顾言恕神情自然,除却面色微微发白之外,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顾言恩垂下眸,抿了抿唇。

  蕴璞拎着两只花灯欢天喜地地跑了回来,顾言恩笑说:“於菟可不见得会喜欢这花灯。”

  那花灯上画了只兔子,瞧着娇憨可爱,圆圆滚滚的。

  蕴璞哼了一声,说:“谁说是送给他的啦?连来都不肯来,还想要花灯,想的美!这个是给……给……”

  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她面上一红,用力摇了摇头,说:“反正不是给他的。”

  看见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顾言恩忍不住又想起方才那算命人的话,顾言恕似乎也看着有趣,轻轻笑了一声。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有言语。

  “他一定会喜欢的。”顾言恩笑说。

  四个人沿街慢慢走,路边有些投壶套圈的游戏,顾言恩对此兴致缺缺,顾言恕却玩的开心。这些摊铺上的奖品大多都粗糙的很,不是什么涂色粗糙的瓷器,就是些乱七八糟的糖果字画,糖果被他交给了蕴璞和无瑕分着吃,其他的那些物什便随手拎回宫里积灰。

  天色擦白的时候,灯市也就接近尾声了。摊铺开始收摊,百姓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灯笼里的烛火熄灭,锤着腰背走回屋里去。

  顾言恩一行人拎了大把的东西,走了这些时辰,也不免有些乏了。等到出了东市,远远地便看见两架马车,靖一站在宫中的马车前,看见顾言恕的身影,微微弯下了腰。

  顾言恕拍了拍在怀中睡着的无瑕,对靖一点了点头,回身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了。”

  顾言恩微微欠身:“时辰不早,陛下早些回去歇息吧。臣也告退了。”

  他说着,便拉着同样有些发困的蕴璞往楚王府的马车行去,走出没几步,却听见顾言恕在身后道:“四哥。”

  他扶着蕴璞上了马车,疑惑着转过了头。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他说。

  顾言恕一愣,旋即哑然失笑,道:“这种日子,能有什么吩咐。”

  是了,刚过年节,正是休沐的时候,哪来的政事。顾言恩也是一愣,摇头笑道:“陛下勿怪,臣困昏了头了。”

  顾言恕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同心结。结上嵌了一块剔透的玉石,雕刻几个大字“岁岁平安”。

  顾言恩一怔,顾言恕把同心结递到顾言恩的手心里,说:“也没有旁的好拿给四哥,赏那些字画文玩总觉得生分了。这同心结就算作是新年礼物吧,希望四哥年年顺遂,岁岁平安。”

  他笑了笑,顾言恩心中一颤,眼眶发热,莫名觉出些许的酸涩。

  他攥着那同心结,弯腰行礼道:“谢过陛下。”

  顾言恕摆了摆手,转身向靖一走去。蕴璞已经靠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顾言恩看着顾言恕的背影,心下却突然一阵焦急,下意识道:“陛下!”

  顾言恕顿住了脚步,转过了头。

  顾言恩张了张口,脑内一片空白。他本就是下意识叫住顾言恕,现在他真的转过头来了,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犹豫良久,才道:“……其实……蕴璞她……一直说很喜欢陛下,於菟也说很仰慕陛下……若陛下得闲,不如来永兴坊坐坐,也让他们陪陛下解解闷。”

  顾言恕愣了愣,似乎在分辨他的意思。面上的神色愈发复杂起来,顾言恩尚未来得及看明白,他便点了点头,低声说:“好。我若是得了空,一定去看看。”

  他淡淡地笑了笑:“到时候就叨扰四哥了。”

  他转过身,扶着靖一的手臂上了马车。

  于是顾言恩便备好了点心桂酒,在楚王府满怀期待地开始等待。可元宵过完,从开春等到立夏,又过了深秋,整整一个四季过去,顾言恕还是没有来。

  他甚至连早朝也很少出现了。席筠说他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又说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不好见风。

  顾言恩便想,大抵是什么令人烦躁的顽疾。席筠医术高明,等到顾言恕痊愈之后,或许就会想起,他还有一个造访楚王府的约定。

  等到了十一月,夜雨瓢泼,顾言恩在床榻上烦躁许久,照例是睡不好的。心里发闷,他从榻上坐起身来,披上大氅,取了手炉和温酒,坐到廊下去散心。

  现今的天色已经很冷了。又是风雨夜,寒风萧瑟,纵使拥了手炉,他总还觉得阵阵发冷。但比之肢体感受,他今夜不知为何不得安宁,比往昔雨夜烦躁更甚,就连耳边雨打芭蕉的噼啪声也显得嘈杂极了,不像雨声,倒像是惊雷阵阵。

  雨声里夹杂了些许凌乱的脚步声,顾言恩皱起眉,一个浑身湿透的侍从从走廊那边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靴子沾了泥土湿滑,他仰面摔倒在地,又连滚带爬地爬起身来,一边喘息,一边爬到顾言恩的身边。

  不知为何,顾言恩心下忽然一阵惶恐,他强作镇定,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仰着头,一边喘息,一边带着哭腔说:“殿、殿下,宫中有人来报,说陛下……陛下他……”

  听到顾言恕的名字,顾言恩一把揪住了侍从的衣领,方才强压出的镇定荡然无存,颤抖着问:“……陛下怎么了?”

  侍从闭起眼睛,大声道:“陛下他……驾崩了。”

  轰隆一声,如惊雷滚落,顾言恩愣在原地,整具躯壳都在寒风中颤抖起来,他哆嗦着重复:“你说什么……?陛下怎么会……你可知擅自说这种话乃是死罪,不可胡言乱语!!”

  那侍从被他抓着领子,憋得满脸通红,哭着说:“殿下!我所言句句属实,宫中使者刚走,陛下他……”

  咚的一声,自皇宫中传出敲钟的声响。

  钟声缓缓,一下一下地传出来,盖过了雷鸣暴雨,一声声敲在顾言恩的心脏之上。

  皇帝驾崩,丧日伊始,鸣钟三万,以示哀恸。

  顾言恩睁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茫然地松开了侍从的衣领,抬手擦了擦眼角,抹去一片温热的液体。

  闪电擦亮,顾言恩在丧钟声里慢慢跪坐下来,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心如刀绞。

  那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比巨浪更汹涌,比凌迟更痛苦,仿佛有刀刃切割灵魂一般,他痛的想要尖叫,心中无端出现一个无底的深渊,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把它填满了。

  可这痛苦究竟是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

  顾言恩跪在长廊之下,茫然地想了许久,只想起雾气一般的空白。

  他想不起来了。

  是从哪一日开始忘记的呢?

  他在流泪,却不知道原因。他以为自己的病已经痊愈了,却在此刻又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只在朦胧之中堕入黑暗,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席筠坐在他的榻边,除此之外,屋内一个人也没有。药的苦香正从炉中飘起来,顾言恩头痛欲裂,浑身乏力,沙哑着开口:“……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