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九章·第一节·红豆蔻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顾言恩坠落在漩涡里。意识仿佛被撕碎一般,他的头颅被分成两半,一半昏昏沉沉地陷入海底,一半朦朦胧胧的浮在水面。

  自“顾言恩”再一次经历死亡,来到这个世界起,已经是第三个周了。这个世界的顾言恩似乎正在经受某种疾病,每天能够苏醒的时刻寥寥无几,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这样沉在深海中一般的朦胧。

  喉口滚烫发涩,他咳了两声,听见几句隔着雾气般的声音。

  “昏了有些时日了……医师说……”

  “有……吗?拿些过来……”

  声音断断续续,他听不真切,又想不明白。只挣扎着向上扑腾几下,浮上水面之前,他听到梦中的声音。

  “四哥……怎么样了……?”

  扑通的一声,顾言恩醒了过来。他一边咳得浑身发抖,一边艰难地看过去,漫长的聚焦之后,他终于看清来人的面容。

  顾言恕满目惊喜与讶异,连忙弯腰来扶住他的后背,他身边站着一白衣女子,动作利落地俯下身来,一手摸上顾言恩的脉搏,抬眸看了顾言恕一眼。

  顾言恕小心翼翼地把顾言恩扶到榻边靠好,正吩咐盼兮去换些温热的水来,看见席筠的目光,忍不住吞咽一口。

  他刚刚想要开口询问,便被顾言恩抓住了袖口。顾言恕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微微欠身凑到顾言恩耳边,便听到他沙哑道:“……多谢陛下。”

  顾言恕一愣。

  他眨眨眼睛,似乎是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言恩如此挣扎着要告诉他的话,竟是如此无关紧要的几个字。

  他停顿片刻,才道:“……不必。”

  “顾言恩”藏在意识之下,下意识心脏揪痛一瞬。顾言恕带来了席筠,明显是记挂他,这个世界的顾言恕并不冷硬,也没有浸染恨意,他看上去……与他所熟悉的,柔软又鲜活的顾言恕是那样接近。

  盼兮送来了水,一勺一勺舀给顾言恩饮下,顾言恕坐到一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年轻的帝王分明刚登基不久,正是诸事忙碌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每次席筠上门探病,他都雷打不动地跟来,好像没有什么再比此事更重要一般。

  此刻顾言恕见顾言恩醒来,隐约带了点欣喜,但是对上顾言恩带着淡然与明显不赞同他常来的目光,便敛了神色,局促地笑了笑说:“万事开头难,席医师告诉我……朕,要治四哥这病第一关可不好过,朕在宫里也放心不下,左右无事,便跟着一起来看看四哥。”

  不等顾言恩作答,他便先一步把头转向席筠:“情况如何?”

  席筠收回手,一边抄起纸笔草草写下几笔,一边头也不抬道:“这一关总算是熬了过来,虽说往后还需药方调养,不过总归没那么艰难了。”

  顾言恕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撑着双膝站起身来,道:“既如此,就劳烦你在楚王府再留一阵子,有什么缺的少的,往太医院递消息便是。”

  席筠点点头,顾言恕又看向顾言恩,见他面容憔悴,身形削瘦,目光闪烁一瞬,还是道:“四哥……也要注重身体,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派人跟我说。”

  顾言恩浅浅地笑了笑,即使他又开始觉得疲惫困乏,但还是强撑着不肯睡过去,他一字一句道:“……臣谢过陛下。陛下为臣这般劳心劳力,臣感激涕零,只是如今臣病体乏力,难免对陛下失了礼数,还请陛下勿怪。”

  顾言恕别过头,咬了咬下唇,闷闷地说:“……你不必与我说这些。好好休息吧。”

  顾言恩说完那句话,很快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席筠说他身体太虚弱,虽然撑了过来,但是仍需调养才能慢慢好转。

  顾言恕在顾言恩的房里待了大半日,才等到他一时片刻的醒转。现在却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踏着晨光走出楚王府,在门前停住脚步,缓缓叹了一口气。

  顾言恕身边的医师,确实非寻常人可比。顾言恩在她的手下,一日三餐般的灌下汤药,辅以施针,一日里醒着的时刻渐渐变长,数月之后,竟也能清醒大半日了。

  身体好转之后,顾言恩便觉出几分无聊。他房内的书籍翻过一遍,席筠不准他过度操劳,饮食又受尽了限制,他清醒的大半时日都在发呆,如此一来,也就愈发耐不住寂寞了。

  能够自由下地行走之后,顾言恩便试探般地提议道,他想要回刑部去看看。

  此言一出,便被席筠冷冷地看了一眼,手下银针微微加重了力度,顾言恩尚未来得及呼痛,便听见蕴璞一声“想也不要想”落了下来。

  一身红衣的康哉郡主啪的一声放下药碗,鼓着腮,掐腰道:“你呀,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说了要你安静修养,不得出府,怎的还不如孩子听话?”

  顾言恩哑口无言。一边看看面无表情的席筠,再看看气势汹汹的蕴璞,只得无奈地叹下一口气,不再提了。

  他退步不提,蕴璞的气却还未平复。她一面气鼓鼓地端着药碗为他吹凉,一面絮絮叨叨道:“若不是七叔派来了席医师,又常常叫人送市面上寻不到的药材补品来,父亲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哪能恢复的这么快呀,这般急着回去,也不怕浪费了七叔的苦心。”

  顾言恩听完,沉默片刻,叹道:“君恩过重,我何德何能……下回陛下若再送赏赐来,还是该回绝才是。”

  蕴璞敷衍地嗯着,顾言恩摇摇头,心知此举甚难。无论拒绝多少次,新帝的恩典永远会如期而至,一直拒绝下去,倒显得是他有些不知好歹了。

  蕴璞吹凉了药,拿过汤匙,一勺一勺地喂到顾言恩唇边,道:“不过,父亲,七叔为什么突然对您这么好?明明当初七叔刚从凉州回来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来府上找过父亲。”

  顾言恩一怔。旋即后知后觉,顾言恕归来之后,亲自来找他的次数确实少之又少。他隐隐约约地回忆起,数年前,顾言恕刚刚回到帝京的时候,似乎在一次夜宴上对他说过“改日来府上拜访”这样的话语。类似的客套话他听得太多太多,泰半如过耳清风,听完便忘了。唯有顾言恕这句话,不知为何被他记进了心里。

  好像他也隐隐有所期待,盼着顾言恕哪天真的会登门拜访一般。

  顾言恩喝完了药,靠在榻边垂下眼眸。他清楚自己忘记了一些事,而顾言恕恰恰是那些记忆中重要的一部分。虽然他对自己当下的生活很满意,也并不想要改变,可他的的确确曾想要见一见顾言恕,与他促膝长谈一番,并亲口说一声对不起的。

  无他,只是别人都说他们曾是最好的兄弟,将心比心,若是他最好的兄弟将他遗忘的一干二净,他也会觉得受伤痛苦。

  可即使他刻意多留了些时间在府上,不再每日泡在刑部里工作到三更,也始终没能等到顾言恕的“改日登门拜访”。

  他便自觉可笑。又有些怅然,心道世上之事无非也是“等闲易变故人心”,可笑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有朝一日竟把别人的客套话当了真。

  于是今日听到蕴璞的疑问,他也只能答道:“陛下仁厚,对兄弟手足也是体贴宽仁。对我……大概也是如此吧。”

  话说出口,蕴璞点点头,不再言语。顾言恩却觉出一阵莫名的疼痛来,好像自己于顾言恕而言合该是特别的一般。这想法没有源头,他便只当是自己一时的忘形,按下不提了。

  养病的时日觉不出长短,顾言恩有时无聊到度日如年,一下午捧着书看不进半个字,有时恍恍惚惚过了几日,要经旁人提醒才知,又是一月快要过去了,而顾言恕不知是忙于朝政,还是因着席筠的缘故,对顾言恩的病情放了心,素日只是托内侍问安,人却不再登门了。

  盼兮走进来的时候,顾言恩正在翻一本诗集。他近来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书,连街边的话本也找来看了几本。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便见盼兮快步走进门来,说:“殿下,有客人来了。”

  他心一动,立刻道:“是谁?”

  盼兮说:“是齐王殿下。”

  顾言恩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哦……那便快叫他进来罢,九郎来,你还来通报什么。”害他以为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白紧张一场。

  不过顾言悫也确实是很久未曾来过了。虽然顾言恕登基时,便已大赦天下,解了齐王府的幽闭令,顾言悫却仍是大门不出,在齐王府内闭门许久。顾言恩纵有心相劝,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用提那时他自己又朝不保夕。故而如今顾言悫不仅走出了王府大门,还亲自来看望他,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了。

  顾言悫带着一位侍从,快步迈进了门。幽闭这些时日,他看上去也并不憔悴,相反面色平静,看不出愤慨,也瞧不出悲喜,整个人沉静了不少。

  进了门,他难得的对顾言恩笑了笑,又示意身边的侍从把带来的盒子放下。他亲自打开食盒,捡了一碟点心出来放到顾言恩床边的矮桌上,道:“我听说四哥在府上养病,汤汤水水什么都要忌口,便特意找人问过,专门给四哥做了这道点心送来。”

  顾言恩看看那碟点心,也笑:“也是稀奇,今天怎的来看我了?”

  顾言悫顿了顿,收敛了笑意,答非所问道:“……我昨日去两仪殿,见过了七哥。”

  顾言恩猝然听他提起顾言恕,愣了一愣:“他……”

  顾言悫接着说:“他没有让我去就藩。七哥说,我若是想留在帝京,自然也有适合我的职务。只是……我却不想留在帝京了。”

  顾言恩一顿,这便太不像顾言悫了。

  他迟疑一下,道:“为何?”

  顾言悫面色平静:“七哥宽仁,我却想通了,之前总觉得那个位子便是最好的,天要我生在天家,便是要我争,却不成想不仅是我,就连他顾言志,如今也落到这般田地。想来天意如此,不是我也总会有旁人顺势而上。我又何必固步自封,困在这方牢笼之中?如今朝局已定,我也没有心思再去掺和。况且……”

  他顿了顿,接着说:“忘忧她有身孕了。可……四哥你也知道,詹家遭此变故,忘忧心神不宁,我也想着带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离开伤心地,或许她也能开怀些。”

  顾言恩听完,恻然道,:“骤逢此变,对弟妹来说的确打击过重了。”

  顾言悫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忽道:“我也知母亲一直对不起四哥,昨日我从两仪殿出来,便去见过了母亲。母亲愿与我一同去就藩,几日后便要启程了。”

  顾言恩一阵讶异,却还是很快想明白了。

  薛尔琴做过什么,又是如何对他,他固然失了记忆,但是往来接触之间,心中也是了然。现下顾言悫带薛尔琴一同离开,于他而言,的确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几日后……

  顾言恩叹道:“怎的走的这样急,我都无法去给你们送行了。”

  顾言悫道:“我知道,这才特意来找四哥道别,免得四哥到时候还要辛苦。”

  顾言恩沉默了良久,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也好。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顾言悫听了这句话,神色却忽然一变,没头没脑地问道,“那四哥呢?”

  顾言恩颇有些不解其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顾言悫咬了咬牙道:“四哥……我今日来,除了来道别,还有另一件事。”

  他讲话慢吞吞的,顾言恩看着好笑,道:“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

  顾言悫抿了抿唇,道:“……是七哥嘱咐我的。七哥说,若四哥也有想去就藩的意思,可以上奏章告知他,毕竟帝京湿冷,也不利于四哥养病。”

  话音刚落,顾言恩却是心下一凉。

  要说完全没有就藩的想法是假的,他这些年来,在帝京勤勤恳恳地忙碌了那样久,如今身体又到了这般田地,席筠之前给他看诊,言语中就有劝他去气候温和湿热的地方养病的意思,故而蕴璞和於菟,他身边的人几乎都在劝他趁早自请去就藩,也好过继续在帝京受罪。

  顾言恩眸色闪烁一瞬,整个人都显得冷硬了起来,他垂眸拒绝道:“你帮我多谢陛下的美意,只是有了席医师之后,我的身体也已经好多了。况且於菟和蕴璞尚未成家,这时候离开,我枉为人父。再况且…………”

  再况且什么呢?顾言恩说到一半,有些走神,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是他每一次想到要离开帝京,离开顾言恕,便觉出一阵无缘无故的揪疼。好像顾言恕是他身上的一块肉一样,走到哪里都得随身带着才能放心。可这样荒谬的念头一生出来,便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顾言悫看顾言恩发起了呆,久久不言,心中慨然,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是点点头:“我明白了。既然四哥没有那个意思,我定会如实转告给七哥的。天候不早,倒是已经在四哥这里叨扰了大半天,四哥还是及早休息罢,等到了我离开的那日,再来找四哥告别。”

  顾言恩顿了顿,低声说:“嗯。有劳了。”

  顾言悫笑了笑,说:“四哥怎么突然如此生分,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同根兄弟,这话可见外了。”

  顾言恩跟着笑了一声,想起自己一贯对顾言恕的态度,又觉出一阵莫名的愧疚。

  若他与顾言恕果真如传言所说,曾是一对好的不能更好的兄弟,那他现今这般生分,对顾言恕而言,是不是也有些不近人情了?他会……因此而感到落寞吗?

  真是越想越多。顾言恩摇摇头,揣测圣意乃是大忌,顾言恕的身边并不缺手足朋友,怎的会因为他一人而感到受伤,他真是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