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八章·碎琼瑶·第二节

  楚王的一双儿女今日成婚。楚王府一早置办起婚宴,数十里的红妆从楚王府一路铺到坊间的尽头,府内挽起自宫中拨出的鲜红绸缎,噼啪的爆竹响起之时,楚王府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戏台子上站了帝京有名的伶人,丝竹管乐之间,顾言恩端起一杯酒,对来人微微笑了笑。

  “霜姐姐。”顾言恩笑,“好久不见了。”

  顾凌霜一身青衣,闻言看了他一眼,才笑说:“我是来祝贺蕴璞和於菟的,顺便看看你罢了。”

  顾言恩笑,顾凌霜端着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两人仰头饮下,顾凌霜环顾四下,微微皱了皱眉。

  她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犹豫一瞬,最终仍是没能问出口。

  顾言恩垂下眸,弯着唇角没有言语。顾言恕没有来。他早就有所预感,只是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不免抱了些期待,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影,也未曾派人回过话,那大概是……将他鼓起勇气送去的帖子视若无物了。

  也好。顾言恩苦笑,他也好趁早习惯,少几分念想。

  顾言恩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重新端起酒杯,向下一个人走过去,刚刚提起唇角,便忽的听得有人声压过炮竹,遥遥地穿透了大堂。

  那是顾言恕身边的侍从,出现在楚王府之外,高声传呼:“陛下驾到!!”

  顾言恩身躯一僵,不可置信地转过了头。

  顾言恕一身红袍,正踏着楚王府的门槛,白玉的发冠闪烁一瞬,他缓步走到王府之中,面上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顾言恩怔愣一瞬,连忙迎上前去,行礼道:“陛下安康。恕罪,臣不知陛下到来,有失远迎。”

  顾言恕的目光在府内扫过一圈,落回点燃的香炉之上,淡淡笑道:“蕴璞和於菟,也是朕看着长起来的。侄子侄女结婚,朕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该来贺一贺。”

  顾言恕一向喜欢他们两个,人生大事,他特意来一趟,确实无可厚非。顾言恩微微垂下眸,笑道:“臣替他们谢过陛下。”

  顾言恕点点头,看了一眼仍行礼未起的宾客,叫他们平了身,顾言恩以为这便是全部了,却见顾言恕伸手从桌上端起一杯酒,看着他说:“还有一事。四哥马上便要去就藩了,朕与四哥兄弟情深,总也要送一送。”

  他边说,边仰起脖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就藩那日,朕脱不开身,今日敬四哥三杯酒,就算是为四哥践行了。”

  他放下酒杯,身边的侍从连忙替他斟酒,顾言恩攥紧了手中的酒,努力扬起唇角。

  “……陛下厚爱。”顾言恩勉强道,跟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臣……不胜感激。”

  顾言恕似乎是很久没有饮过酒了,这样喝下一杯,眼尾便带了飞红,眸中水汽氤氲,难得带了些暖意。他今日一身的红色,正是顾言恩曾经夸耀过的打扮,葱白般的手指握住酒杯,轻轻举到他的面前。

  今日天光大好。不冷不热的温度,金灿灿的阳光散下来,正给人镶上一层金边,顾言恩怔怔地看了几眼,只觉得今日的顾言恕格外与众不同。

  像是刻意照着他的喜好打扮过一般,他今日格外教人心动。

  多半是错觉吧。顾言恩敛眸,顾言恕早就不会在意他的看法了。

  第二杯饮下,府中的炮竹声停了一瞬,侍人重新挂起一副,点燃了信引。

  炮竹声如心跳,就在他的胸腔里炸开,把心脏炸成焦黑一片。

  最后一杯酒下肚,顾言恕放下酒杯,深吸一口气,顾言恩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里只觉得顾言恕似乎有什么未竟之语没有诉诸于口,再去仔细寻,顾言恕却已经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模样了。

  他不再看向顾言恩,转而面向全场,说:“时辰不早,诸位继续进行,朕还有事,先行离开。”

  话音刚落,他便带着侍从又穿过王府,如他前来时一般,飞快的离去了。

  顾言恩挽留的话卡在喉咙里,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罢了。他告诫自己,别再多想了。

  顾言恕强撑着走出楚王府,在登上马车的一瞬,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唔……”他蹙着眉,一手死死抵住胃部,一手攥紧了马车内的把手。

  一直候在马车中的席筠连忙扶住他的手臂,连拖带拽,将他拽上床榻,顾言恕低低地喘息一声,忍了又忍,还是歪过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他面色苍白,双目通红,全然不是方才在楚王府中的模样,鲜血吐出来,他口中一片腥甜,却下意识攥紧了衣袖,歪头看向了席筠。

  他哑声说:“脏……”

  席筠本是在给他切脉,听他这样说,登时明白过来。他是嫌弃吐出的血太脏,怕污了他身上的衣服。

  “以往也没见你那么宝贵一件衣服。”席筠没好气道,“你真是不想活了,病成这样了还要出门,本来你缠着我要出来我也就认了,你还敢喝酒,你不知道以你如今的身体,酒对你来说就是穿肠毒药吗?”

  顾言恕笑了笑,似乎是牵扯到了痛处,他皱起眉又咳了两声,席筠用手帕替他擦去咳出的血,却见顾言恕双目亮晶晶的,仿佛完成了什么心愿一样笑了起来。

  三杯酒。顾言恕想,一杯敬天地,二杯敬高堂,三杯夫妻对拜。喝过三杯酒,便算作是三拜了。

  他今天也是红衣呢。他想,顾言恩穿红色也一向是好看的。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现下正是最舒适的时候,楚王府内热闹喧嚣,府外只停着顾言恕一人的马车,如同泾渭分明的一道线,炮竹已尽,婚宴戏台之上,正有戏班高声吟唱。

  “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

  顾言恕躺在楚王府外的马车之上,一边痛如刀割,一边睁着黑金两色的双眸,低声念道:“三愿如梁上燕——”

  蕴璞牵着新婚夫君的手,自盖头之下弯起了唇角,笑的两眼弯弯如月。

  府内欢呼声如雷动,顾言恕的声音没在新婚之喜中,默默失了踪迹。

  “三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顾言恕长舒一口气,慢慢阖起双眼。

  府内彩纸如飞雪,三拜结束,礼成了。

  顾言恩前往安州之日,前来送行之人众多,许是他平时总是以礼待人,人缘极好的关系,来往之人满满当当,他一个一个别过去,践行礼收了满满一车,谁也见过了,唯独没有顾言恕。

  他自知不该保有什么念想。却仍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十里长亭等了又等,一直到侍从催促到第三遍,说若是再不走,便来不及在天黑前度过山谷了,他才终于放弃最后一分妄想,缓缓坐上了马车。

  这大概就是结局了。顾言恩垂下眸,到底还是分别。这样想来,或许他二人的结局,自凉州那个晚上,就已经注定了。

  待楚王的车马终于离去之后,靖一才从暗处显出身形,默默望着楚王马车的影子,轻轻摇了摇头。

  任务完成,他转身回了宫中,向顾言恕汇报过之后,犹豫一番,还是忍不住问:“臣有一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可否斗胆向陛下求个解答。”

  顾言恕一边忍住咳意,一边翻阅一本卷宗,闻声放下手中的书笔,道:“什么?”

  靖一道:“陛下既在意楚王殿下,又为何要放殿下去就藩?”何况在他看来,顾言恩离去之意并不决然。

  他话没有说完,顾言恕目光重新落到卷宗之上,沉默片刻,淡淡道:“早日放他离开,于他,于我,都是一件好事。”

  帝京是他的囚笼,是顾言恕的坟墓,他到死也无法离开这座华美的城池,若顾言恩想要离开,那他有什么资格挽留。

  等他死了,要活人在这坟墓里为他陪葬吗?

  顾言恕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又重重地咳了几下,重新投入到政事之中。

  顾言恩在院子里种了芭蕉。

  安州清闲,他每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空余,于是便亲自规划了庭院,今日又亲手种植了芭蕉,安州楚王府修的华丽,似乎是狠狠用了一番心思,顾言恩却总觉得此处空旷了些,比不上帝京的楚王府亲切。

  今日植了芭蕉,他总算找回了些许的熟悉感,重新做到廊下时,才终于有了些实感。

  过往数日,他总在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帝京,偶尔晨昏睡迷糊了,还要慌张自己误了早朝,衣服胡乱穿了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早就不在帝京了。日子过了许久,他才渐渐习惯了安州闲适的日子,慢慢地觉得——顾言恕选择不留下他,而是让他来到安州,或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离开了,顾言恕或许能再找到真正适合他的人,当朝天子该有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他也该有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举案齐眉。这样的顾言恕,远比和他一个残破的,不知何时便要离去的人在一起,要幸福得多。

  这么一想,顾言恩便觉得自己离开,也是一件好事了。

  说不定哪天帝京传来消息,顾言恕立了后,有了太子……那他这个做叔叔的,也该给他准备点贺礼。

  这么想着,顾言恩竟真的开始着手准备贺礼。反正也没有什么要事,他便想用大把大把的时间为顾言恕准备最好的。有时想到自己准备的东西是送给顾言恕的孩子的,他便忍不住要笑出来。

  顾言恕有孩子了。他该感到酸涩吗?或许有吧,可只要想到那是顾言恕的孩子,或许如他幼时一般柔软漂亮,他便忍不住心生怜爱,心底像铺了棉花糖一般又软又甜。

  金银珠宝,琼瑶碎玉,自然少不得。但顾言恩思来想去,决定自己为他做一把梳子。

  一梳梳到头,结发不分离。

  他失了一臂,做起来便困难了许多。但日子一天天的过,他最不少的就是时间和耐心,等到夏天过去,秋去冬来,安州也点燃地龙的时候,他终于彻底完工了。

  夜里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顾言恩一手把玩着那柄梳子,不知为何,隐隐觉得心神不宁。

  他放下梳子,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终于忍不住想要唤来盼兮点起安神香,却听见前院一阵嘈杂。

  顾言恩心生疑虑,取过外袍披在身上,推开卧殿的门,走到前院去,只看见随他一同来到安州的侍卫老常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盼兮面上惊慌,拼命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头,哀求道:“小声些,不要,不要惊醒殿下……殿下若是知道了……”

  “盼兮?”顾言恩唤道。

  盼兮身躯一颤,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拼命克制着什么一般,慢慢转过了身。

  顾言恩说:“出什么事了?”

  盼兮张了张嘴,一时哑口无言。老常不敢插嘴,默默后退几步,顾言恩看看盼兮,又看看殿内的人,心下一阵焦急,这个时候,若不是安州的事,那便是帝京的事。

  那是与顾言恕有关吗?这么久过去了,他终于……成婚了吗?

  顾言恩心下焦虑如焚,冷下脸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说。”

  两人面面相觑,老常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嗓音干涩:“殿下……您可千万要撑住,不能再……”

  他闭起眼睛,攥紧双拳,浑身抖如筛糠,咬咬牙,终于脱口而出:“帝京快马加鞭,说……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这几个字于顾言恩而言,比起平地惊雷也不为过了。哪怕是拿刀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会比这一刻更痛。他好像什么都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懂,顾言恩睁着双眼,却觉得眼前一切绝非现实,哪怕最可怕的噩梦,也不会比此刻更骇人,更痛彻心扉了。

  盼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发抖:“殿下您千万要节哀,陛下虽然不在了,可您的日子还长,陛下他也一定希望殿下您多保重,您可千万不能……!”

  她话没有说完,便见顾言恩转过身,摇摇晃晃的向房中走去,步伐凌乱,起先是行走,逐渐变为踉踉跄跄地奔跑,庭院里有雨打琵琶之声,雨水落在他身上,便如一根根细小的针,今夜恰如十余年前一日,但这一次,他等不到人回来了。

  顾言恩的心猛地跳动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慌乱去看他带来的顾言恕曾经寄给他的信笺,忽的听见砰的一声脆响,他抖了一下,低头看过去。

  那是一柄梳子。做工精细,镶嵌碎玉,那是他为顾言恕准备的新婚贺礼。

  顾言恩浑身痛如刀割,伸手按住那柄梳子,一声长号冲破喉咙,那声音不像来自他的声带,而像是从心脏里直接迸发而出,如一柄长刀,将他的一切都切的鲜血淋漓。

  顾言恩喉间一片腥甜,泪水如雨下,泪尽血出,他眼前一片发黑,脑内却是一幕幕的画面,顾言恕站在夜色里,一面要人送他回府,一面淡淡说“朕送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去。”,顾言恕站在楚王府里,一身红衣,举杯向他敬了三杯酒。他坐在朝堂之上,祝他早脱樊笼。

  而今顾言恕死了。于是过往的一切,都像被无形的线串起一般,他一面抑制不住地泪流,终于想通了一切。

  可是太晚了,太晚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但顾言恕却已经死了,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再等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也等不到顾言恕了!

  顾言恩长号一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整个人砰地摔倒在地,像一块残破的破布,被彻底撕碎的纸张,终于失了声息。

  鲜血漫长阶,浸过了顾言恩亲手所制,要送给顾言恕的梳子。

  那梳子是软木所作,香气怡人,精致小巧,可被鲜血浸过,染了血腥气,吸了血色,一定不能再用了。

  碎琼瑶,碎琼瑶,可惜一江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