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七章 •碎琼瑶•第一节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唔……”

  顾言恩按着太阳穴,撑着额头勉强睁开眼睛,身上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一层一层的落在了地上。顾言恩垂头看去,认出那是一件披风。

  黑底金丝,白毛镶边。顾言恩迟钝的眨了眨眼睛,茫然地抬起头,宫内小亭,四下芭蕉环绕,皓月当空,如水的月光之下,立着一个一身明黄衣袍,负手而立的人。

  他脱口而出:“狸奴??”

  听见他醒来的声音,那人微微侧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顾言恩身上还余着披风的暖意,意识渐渐回笼,顾言恕立于不远处,罕见的没有平日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倒显得有些柔软。

  他这才后知后觉,方才他所见的一切,原来并非梦境。

  除夕夜宴,向来是宫里最热闹的时候。赐菜过了几轮,歌女侍仆如流水匆匆,整个皇宫,乃至全帝京,都笼罩在暖红的光里。

  这样的盛事,若是拒绝参加,那便太过不识抬举了。何况顾言恩平日对圣上尊敬有加,兄友弟恭,君臣和睦,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缺席的。

  顾言恕坐在最上座,手肘撑在扶手上,面色平淡地看着眼前的宴席。

  座下人声喧嚷,但他似乎并没有被情绪感染。当今圣上向来如此,许是武官出身的关系,他在烂泥里摸爬滚打了十余年,全然没有寻常王公贵族有的娇贵脾性,寻欢作乐更是少之又少,常常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哪怕在这种宴席上,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言恩坐在下首,默默看了顾言恕一阵,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新帝勤政。这是整个朝堂都知道的事,称赞顾言恕贤德的也不在少数,顾言恩安心之余,隐隐却又有些犹疑。

  顾言恕未免,有些勤政过头了。到除夕这种时候,他面色还是苍白的,似乎又瘦了些,眼下也有乌青色——宫里的人是怎么做事的?他有在好好吃饭吗?是不是休息的不好?

  他心下压着疑问无数,却一条也问不出来。加之二人之间形成的,无可缝合的裂痕,顾言恩抿抿唇,垂眸看向眼前的酒杯。

  琼脂玉浆,除夕夜的酒,自然也是上好的。美酒扑鼻,顾言恩心下郁结,抬手端起酒杯,再一次一饮而尽。

  夜宴上吵吵嚷嚷,特意跑来向他敬酒之人也不在少数,待到顾言恩感觉大脑隐隐发昏,面颊微微发热的时候,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灌了多少酒了。

  顾言恩眨眨眼睛,暗道不妙,悄悄起身出了大殿,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在宫廷内漫无目的地走。

  每一任皇帝登基后,往往都会对宫殿依照自己的喜好再做修正。但顾言恕不知是还没有顾过来,还是对此没有兴趣,宫里一如往昔,甚至连翻新也少得可怜。

  顾言恩胡乱走了一阵,远远望见一处凉亭。此地略显偏远了些,鲜有人至,四下却植满了芭蕉。顾言恩顿了一会儿,提步走了过去。

  芭蕉沙沙作响,今夜月色极盛,顾言恩坐在小亭子里,醉意上泛,恍惚里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十多年前,那个他永远也无从忘记的,刻骨铭心的夜晚。

  他慢慢攥紧了手指,泛红的面颊埋到手臂之间,吐息间尽是温热的酒气,半醉半醒之间,他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

  ……谁?

  顾言恩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在看清的瞬间心猛地跳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来,自嘲地笑笑,顾言恕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真是喝得太多了。

  “狸奴……”他叹息一般地唤。

  顾言恕似乎说了什么,他耳边嗡嗡作响,一个字也听不清,撑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抑制不住困意,沉沉地睡去了。

  顾言恩攥着那件黑底金丝的披风,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

  顾言恕敛了神色,淡淡道:“四哥贵为楚王,随意醉在凉亭里,怕是不妥。”

  听了这句疏离又冷漠的话,顾言恩微微一怔,方才有些跳动的心,又慢慢沉了下来。

  他微微垂眸,道:“陛下说的是,臣定当谨记。”

  顾言恕面色淡然。顾言恩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与过于发尖的下颌,抿了抿唇,忍了又忍,还是道:“陛下脸色不好,身体可还安康吗?”

  顾言恕如同深潭般的眼眸默默看了他一眼,道:“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这样,也是老毛病了。”

  顾言恩一愣。旋即点点头,尽量平淡道:“……是臣多虑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披风,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那披风也变得冰冷起来,强撑着道:“……多谢陛下的披风。给臣披着,实在是浪费了。待臣回去清洗干净了,再送还给陛下。”

  顾言恕看了看那披风,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不等他张开口,亭边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言恕收敛了神色,抬眸看了过去。

  是夜宴的内侍,在这样的寒夜里,却跑的满头大汗。看到他的人影,急道:“陛下!外面风重,您怎么跑到这里来呀!”

  顾言恕对他摇摇头,看了一眼顾言恩,道:“朕没事。时候不早了,守岁也过了,送楚王回去吧。”

  那内侍这才看到顾言恩,连忙行过礼,答道:“诺。”

  顾言恩攥着那件披风,心知这就是逐客令了。他默默站起身来,按了按还在作痛的太阳穴,慢慢向宫外挪去。

  顾言恕站在亭子里,忽然开口道:“披风不必还了。”

  顾言恩一怔,慢慢转过了头。

  顾言恕背着身,负手立在小亭之中,淡淡道:“朕送出去的东西不会收回来,不过是一个披风,四哥自便吧。”

  顾言恩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敛了神情,垂头道:“……诺。”

  顾言恩回到楚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隐隐擦亮了。过了半宿,酒也差不多醒了,忆起方才发生的事,他实在是辗转难眠,索性披上外袍,到书房去看卷宗。

  他试图用卷宗塞满自己,免于回忆今夜之事,于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等到政事告一段落,他抬起头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说是除夕守岁,他竟真的守到了清晨。

  顾言恩苦笑一声,正准备放下手中的笔,唤盼兮备些早点,便听得书房外传来几声轻扣,一个苗条的剪影在书房外背起手,灵动地后退了几步。

  “父亲?”

  顾言恩笑:“蕴璞?进来罢。”

  蕴璞推门而入,一身红色外袍,发间戴了一柄翠玉簪子,仰头对顾言恩笑了笑,道:“父亲,新年快乐。”

  顾言恩笑说:“新年快乐。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蕴璞嘻嘻一笑,道:“父亲怎么知道,我不是单单来贺新年的?”

  顾言恩说:“可没见你往年起的这样早过。说吧,怎么了?”

  蕴璞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两步,微微垂下眸,面上一点绯红,轻咳两声,才鼓起勇气说:“我……我有了想共度一生的人了,想先来告诉父亲知晓。”

  顾言恩一愣。疲惫一扫而空,他认真看向蕴璞的神情,见她那副微微羞涩,却又坚定无比的模样,稍稍放下了心。

  半晌,他轻声问:“是谁?”

  蕴璞隐隐显露出些女儿家的羞涩来,“……是小梳子。”

  果真如此。这个答案,顾言恩并不意外。他一向负责任,身为一个父亲,他对子女的交往对象也颇为了解。在心底回忆了一番那人的品行,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犹豫一瞬,道:“既已有了心上人,便要好好对他,切不可辜负他,更不能欺骗他。克谦和舒夫人也是极好相与的人,你从小备受宠爱,也要收些气焰,不要欺负了他去。”

  他这句话说的不急不缓,却是语重心长,话语里藏着隐隐的落寞。而蕴璞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已不复方才的欣喜,她抿了抿唇道,“……只有一件事,於菟前些日子已与唐家的女儿定了亲,如今我若是再嫁了人,自然也要离开家里。可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亲。”

  顾言恩一怔,蕴璞紧接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看在眼里……我还记得当年上元,父亲和……七叔带我和於菟一起去逛灯市,之前我一直觉得父亲缺一个贴心的人,但是上元那天父亲和七叔那么快乐,这些年来你们两个却渐行渐远,再也没见你们像当年那样要好过。父亲的一举一动我一直看在眼里,父亲对七叔从未变过,是……”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是七叔变了吗?”

  顾言恩听完,微微攥紧了手指,垂眸道:“你倒是长大了……只是这和你七叔没有关系。是我对不起他。”

  蕴璞向前一步,略略激动道:“可是我不想看到你们这样!七叔一定还是在意父亲的,父亲难道甘愿一辈子都和七叔如此吗??”

  顾言恩心下一颤,沉默良久,还是长叹一口气,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管了。时候还早,去睡吧。”

  蕴璞似乎还想要再说什么,顾言恩却已经重新敛了神色,端起了笔墨,又投入到卷宗之中。蕴璞咬咬牙,挫败地跺了跺脚,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合上的瞬间,顾言恩笔尖颤了颤,一滴乌黑的墨汁沿着笔尖滚落下来,晕染开几处文字。

  “父亲难道甘愿一辈子都和七叔如此吗?”

  蕴璞的话还回荡在耳畔。顾言恩闭起眼睛,长出一口气,微微攥紧了笔杆。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甘心,单单是想象这样一辈子,就已经足够痛苦了。他如何甘愿一辈子都像现在这般,与顾言恕仅仅止于君臣兄弟。

  顾言恩睁开眼睛,目光落到不远处的一沓文书之上。

  ……就一次。他长睫微颤,挣扎着想,就再试一次,他赌这最后一次,看顾言恕是否真的不会原谅他了。若顾言恕真的不再需要他了,他便愿赌服输,如顾言恕所愿。

  尽管离开顾言恕让他痛苦万分,可这若是顾言恕想要的,他也心甘情愿。

  若顾言恕尚且舍不得他……顾言恩深吸一口气,他便无论如何也不再放手。

  “……臣还有一事。待安排好孩子们,臣想请求陛下准臣前往安州就藩。”

  他心跳如鼓,血液上涌,努力平稳地把话说出口后,便一眨不眨地看向顾言恕。

  他会挽留他吗?他会舍不得吗?他……

  “你要去安州?”顾言恕似乎有些吃惊,“刑部你不管了吗?”

  “臣身躯残破……这两年愈发觉得力不从心。而且陛下圣明,又能启用贤臣,刑部并不差臣一人。”

  他一字一句的说完,心却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

  顾言恕面色毫无波澜,仅仅在最初吃惊一瞬,听了他的话,又问了几句关于孩子的事,又垂下眸来,淡淡道:“朕看不必等那么久了,就下个月吧。”

  他说:“了却这桩心事,你也好早脱樊笼。”

  如同法槌落地一般,顾言恩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正砸在他的心脏之上,几乎宣判了他的死刑。

  这就是结局了。顾言恩努力抑制住情绪,他输了。

  他拱手行礼,闭起双眼,声音隐隐发涩:“……臣领旨。”

  往后的一切,如同浸在海水中一般模糊难辨,顾言恩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宫中的。等到回过神时,他已经回到楚王府了。

  蕴璞等在门前,见他这副模样,登时一阵慌张,忙迎上前道:“父亲,你怎么了?七叔他……他是不是……”

  顾言恩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轻笑了笑,轻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赌输了。”

  蕴璞一愣,不等她追问,顾言恩便说:“陛下说,择吉日即可完婚,你和小梳子,也不必如牛郎织女苦等了。”

  蕴璞睁大了眼睛,旋即又咬住下唇,轻声问:“……那你呢?”

  顾言恩笑:“我?我早就不去想这些事了。”

  他已经没有资格了。

  在帝京剩下的日子,似乎格外的煎熬,又格外的迅速。顾言恩把每日排的满满当当,蕴璞和於菟二人的婚事都在下月,置办起来便格外的紧急。这却恰好给了顾言恩逃避的借口,从早到晚的忙碌填满了他的思想,于是也就无暇去想——距他离开帝京,离开顾言恕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出了正月,二月初八,良辰吉日。

  楚王府一早热闹起来,四处拉起鲜红的绸缎——成婚之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