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六章·断井残垣·第二节

  顾言恩睁开眼睛,遥遥望见一片黑羽的乌鸦自林间飞起。

  他坐在亭中,左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一只猫,面前摊着一本诗集,页脚已经有些发皱了。

  小亭有六角,四周植满了芭蕉,细水潺潺,顾言恩靠在竹椅上,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席筠冷着一张脸,端着一副药走了过来。

  顾言恕离京出征之后,一反常态,并没有带上他信赖至极的医师并行,而是把席筠留给了顾言恩。那人身边的亲信,骨子里定然也浸着顾言恕的疯狂,顾言恩原是极不信任的。席筠看出他的防备,却也不语,照例按脉煎药,顾言恩将信将疑之间,竟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他琢磨不透顾言恕的心思,又看不出席筠的破绽。只得既来之则安之,竟也渐渐地习惯了。

  顾言恩闻到草药的苦香,轻笑道:“我方才还想,你差不多该来了。”

  席筠平静道:“喝药吧,这是今天最后一副了。”

  顾言恩讶异:“晚上不用喝了吗?”

  席筠说:“没必要,我撤了。”

  她把药碗端到顾言恩面前,后者笑了一声,顺从地接过来将苦涩的汤药一口喝下,微微皱着眉无奈道:“你这样的脾气,陛下也能忍得。”

  他鲜少在席筠面前提起顾言恕,因而席筠微微一怔,道:“……自然忍得。”

  这倒与顾言恩印象中的顾言恕有所出入了。顾言恩沉默着看席筠收回药碗,转身欲行,忽道:“席医师觉得……当今的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席筠的动作一滞。

  顾言恩微微仰着头,看她眸中光芒微微闪烁,席筠沉默了良久,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陛下他……是个可怜人。”

  她说这话时,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疏离,却难得的带了些无可奈何和怜悯。顾言恩一愣,似是没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席筠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只是利落地直起身,一边沿着鹅卵石路快步离去,一边道:“风凉,别待太久。”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顾言恕出发时,帝京尚是夏季,待到征战结束,失地收复之时,深冬已然来临了。

  顾言恕卧在马车之中,车行的极慢,哪怕走在山路上,也稳健如平地。他两颊烧的通红,双唇却是惨白的,顾言恕艰难地用手肘撑住上半身,努力向窗外望去。

  他看见一望无际的雪,覆盖在山上,与天空连成一片。

  战场上的大雍皇帝,兵法超群,数次化险为夷,行事果决,令人闻风丧胆。战争结束后,顾言恕却倒下了。

  起先,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皇帝操劳过度的劳累之病,车马行的慢些,好生温养,顾言恕便会慢慢好过来。然而病来如山倒,名贵的药灌了一副又一副,顾言恕却一日日灰败下去。

  手肘发抖,顾言恕剧烈地咳了两声,重重地倒回榻上,大口喘息着。

  守在他身边的侍女猛地惊醒过来,慌忙扑到他床边,哆嗦道:“陛下恕罪,奴婢这就去叫医师……”

  顾言恕一边咳,一边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他哑声说:“不必了。”

  那侍女一怔,便见顾言恕皱着眉,咬牙撑住身躯,慢慢坐起身来,她连忙伸手去扶,却被顾言恕一手推开了。

  顾言恕额间冒汗,双臂颤抖,却硬是一点一点靠着自己坐起身来,靠到车壁上去,额头抵在窗框的边缘,黑金两色的眸中波光粼粼,微微地垂了下来。

  他问:“到帝京还有多久?”

  侍女小心翼翼道:“大约……还有十日。”

  “……十日。”顾言恕重复,“十日。”

  他脱力般的闭起眼睛,嘲讽般地笑了笑,低声说:“……你那么想我去死,到底还是如了你的愿。”

  侍女打了个寒战,顾言恕这句话轻极了,几乎像一声呢喃,像恋人间的耳畔厮磨一样轻柔,却浸染着彻骨的毒和恨意,仿佛入了坟墓,化成骨灰,也无从消解。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结巴道:“陛、陛下……”

  话没说完,她却愣在了原地。顾言恕靠着车窗,异色的双眸望着窗外,眸中的光却已经消逝了。侍女颤抖着,猛地跌到了马车的另一侧,一边抖如筛糠,一边抑制不住尖叫出声。

  他死不瞑目。

  顾言恩听见雨声。瓢泼的,如瀑的雨。

  他睁开双眼,望见红木的房檐,还有熟悉又陌生的庭院。

  顾言恩茫然地眨眨眼睛,认出这是顾言恕离开前的夜晚。

  暴雨如倾如注,夜幕漆黑,庭院也是漆黑的,如墨的夜色里,藏着一个同样一身黑暗的人。

  顾言恕如他见到的最后一眼一般,微微仰着头,雨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的鬓边与下颌淌落,有些漫过眼角,像无色的血泪。

  顾言恩心跳如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檐下冲入雨中,雨水冰凉,他在顷刻便湿了个彻底,衣物黏答答地贴在身上,顾言恩恍若未闻,直直地冲向顾言恕,张开双臂,将他死死按入怀中。

  顾言恕比他还要冰冷,像一具没有温度的尸骸,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感受到他的力度,微微歪过头,笑的又浅又纯澈,却在这样的夜色中显得十分悚然。他伸出双手,轻轻从顾言恩的怀中挣脱出来,隔着朦胧的雨幕遥遥望向顾言恩的眼睛。

  他轻声说:“四哥,我要走了。”

  顾言恩猛地惊醒过来,听见磅礴的雨声,他浑身冰凉,缓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小亭里,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天幕乌黑,芭蕉叶在雨中噼啪作响,他面前还摊着那本诗集,恍然如隔世。

  “殿下!!”

  是盼兮的声音,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和踩碎水面的啪嚓声,顾言恩转过头,盼兮整个人都沐在大雨里,面上一片惶恐,看不出是喜是忧。

  顾言恩下意识道:“怎么了?”

  盼兮喘了一口气,面色茫然,双眸颤抖:“七殿下……陛下……驾崩了。”

  脑内嗡的一声轰鸣,一瞬间万籁俱寂,顾言恩愣在原地,木木地看向石桌的表面。

  桌上有诗集,狂风拂过,吹乱了书页,再停下来时,他看见一行诗句。

  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

  顾言恩按住眼眶,心中酸涩翻涌,他指间触及一手湿润,茫然地摊开手,便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涌出,泪水砸到他的白衣上,晕成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好疼。

  他怎么会疼?

  他觉得自己该松一口气,长期以来,一直死死压在他头上,让他无法呼吸的那个人,他一直恨着的那个人,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天道好轮回,苍天有眼,他如愿以偿,也该如释重负。

  可是,从心间蔓延而起的这阵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又是从何而来?

  顾言恩揪住心口的衣物,用力喘息几声,面前的事物炸成色块,青色绿色红色白色交织成一片,最终变为一团令人作呕的漆黑。

  他听见砰的一声响,又一次陷入昏迷之中。

  顾言恩的身子,本就是一身的病根隐疾,在席筠的调理下本略有好转,一下急火攻心之后,却一朝变得更加残破,昏迷了许多天,顾言恩再醒过来的时候,正月已经过完了。

  新帝顾言懿登基,先帝睿宗的葬仪也已结束,帝京一朝面目全非。

  楚王病中不便,交由其子顾成济向新帝代为传达离京就藩之愿,上准允。

  文书上写着帝京喧嚷,不易养病,然而顾言恩自己清楚,那不过是个借口。

  帝京处处是活埋,他是受够了每一处都不得安宁,无从喘息的感觉,也受够了被无止境地提醒,他是如何无能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又丧失了自己的弟弟,最忍不得的,还是帝京处处都有顾言恕的影子,他夜不能寐,闭上眼睛,顾言恕便如梦魇缠身一般纠缠于他,教他痛苦难安。

  看他有多可恶。哪怕人死了,还要在死后这般折磨于他,若死后也有公道,他合该在十八层地狱里被关到魂飞魄散。

  顾言恩不许於菟与蕴璞来送行,因而临行之日,城门前也只有寥寥几人。

  顾言恩挥别几个友人,踩着踏板走上马车。

  马蹄声由远及近,永泰公主顾凌霜一勒马绳,白马抬起前蹄,仰天嘶鸣。她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顾言恩的面前。

  顾言恩看着她,轻声笑道:“霜姐姐。”

  顾凌霜伸出手,平静道:“你忘了一样东西。”

  她拉开包裹的麻绳,丝绸滑落,顾言恩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长河。

  顾言恩瞠目:“怎、怎么会……”

  顾凌霜说:“……这是你当年寄放在金鸣这里的,如今你要走了,他便让我把这杆枪还给你。还有……”

  她眸光闪烁,叹道:“虽然小七这些年……对你不好,但他也很痛苦,你也不要……不要太记恨他了。”

  顾凌霜摇摇头,低声道:“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说什么都晚了,你就忘了这些,好好养病吧。”

  顾言恩接过长河,怔怔地看向顾凌霜,顾凌霜如释重负,眼角闪着晶莹,微微笑道:“老四,多保重。”

  安州富饶,差事清闲。顾言恩恍恍惚惚地到了安州,楚王府依例修建结束,他病得浑身乏力,无暇来管楚王府的兴建,却不知是何缘由,安州的楚王府如同帝京的一般,在庭院里植满了芭蕉。

  顾言恩望着芭蕉树怔愣许久,最终还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他原以为,离了帝京,到这清闲宁静,全然陌生而崭新的安州,他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起先也确实如此,他短暂地好转一段时间,紧接着又是一阵阵的反复缠绵,顾言恕也如同背后灵一般在他梦中徘徊不散。

  与在帝京时不同,他不再被困在雨夜之中,梦中的顾言恕时而是幼年的姿态,绕过墙角对他天真地笑,时而又是刚从凉州回来时,跪在殿中欣喜若狂地望着他的秦王,有时又是他恨之入骨的,坐在龙椅上嘲讽地笑着的睿宗皇帝。但无论是哪一个顾言恕,无论顾言恩在梦中如何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到他。

  他一次次在梦中惊醒,每每醒来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如此不寐,顾言恩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医师依例为他开下药方,帮他隔绝一切梦境。顾言恩却犹豫了。

  他矛盾至极,犹疑至极,他恨顾言恕入骨,恨不能死生不再见才好,可真的能够隔绝他的身影了,他却本能地抗拒。

  顾言恕已经死了。

  所以他只能在梦里见到他。

  顾言恩迟疑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口气,倒掉了手中的汤药。

  这般苟延残喘,经年之后,顾言恩身体几近残缺,适逢雨季,夜里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打芭蕉之声隐隐地传到屋内,顾言恕又入了顾言恩的梦。

  他穿着一身黑衣,立于芭蕉之间,双眸如水洗,皓目如星辰。

  顾言恩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试探般地伸出手,今夜不知为何,顾言恕没有远去,没有消失,他的指尖触及顾言恕的肌肤,将他稳稳抱在了怀中。

  他本能地觉出今晚与往昔的每一个夜晚都不相同,下意识道:“……别走了。狸奴,你……你别再走了。”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像是唯恐顾言恕再逃离一般,顾言恕却只是笑了一声,轻声说:“好,我不走。只是四哥,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说这句话时,语调轻柔又乖巧,像恋人间的厮磨,又像幼时的撒娇。

  鬼使神差地,顾言恩点了点头,祈求道:“别丢下我。”

  顾言恕把头埋在他的颈间,轻轻笑了。

  顾言恩梦魇缠身,雨夜总是睡不好的。往日到了卯时,怎么也已经起了。今日却反常,眼看着要到辰时的尾巴,顾言恩却还不见动静。

  侍女觉得奇怪,又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斗胆推开殿门,绕到顾言恩的帷幕后去。

  那里没有人。她便循着长廊慢慢找,终于在长廊的尽头,看见了顾言恩的身影。

  侍女松下一口气,绕过去叫顾言恩用早膳,她只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尖叫着冲出了长廊,盼兮急匆匆赶过来,她只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颤抖着指向长椅,盼兮看她一眼,一掀裙摆快步走过去,却是愣住了。

  顾言恩睡在长廊尽头的长椅上,面带微笑,却已经离开人世,与世长辞了。

  盼兮膝盖一软,一手捂住口鼻,弯腰恸哭出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轰隆!!”

  天边一声惊雷。暴雨如倾盆,顾言恩猛地睁开双眼,一手死死攥紧了里衣的衣襟,如同濒死的鱼一般拼命喘息着,他头晕目眩,全身发麻,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又掌握了身体的使用权。

  “殿下?”是盼兮的声音,一盏明黄的灯笼被点起来,盼兮绕到帷幕外,轻声说,“是雷声太大,惊着您了吗?”

  “盼兮??”顾言恩猛地转过头,单手撩开帷幕,盼兮微微垂着头,面容年轻又红润。

  ……这不是睿宗执政下的盼兮,这里也并非安州的楚王府。

  此处乃是帝京,他既已掌握了身躯,也就是说……

  梦境之中,顾言恕漠然又破碎的目光遥遥望过来,顾言恩心下一紧,一把掀开被褥,胡乱套上衣衫,踉踉跄跄地向门口冲去。

  “殿下??”盼兮一惊,“您这是要做什么,外面好大的雨……殿下,殿下!!”

  顾言恩恍若未闻。雨水冰凉,他太久没有自己行走过了,现在奔跑起来,步伐凌乱的就像学步的幼童。天幕是漆黑的,翻滚着乌色的云,满园的芭蕉都在噼啪作响,每一声都像惊雷。

  整个楚王府都被顾言恩反常的举动惊醒,府内的侍卫迎面拦在他面前,又顾及到顾言恩的身份不敢强下重手,畏畏缩缩,只敢在他面前虚晃两下,被顾言恩单手挥开,面前既是马厩,顾言恩牵住他那匹雪白的马,只轻巧地一翻身,白马便长嘶一声,冲开了雨幕。

  守门的侍卫被马蹄一击,三三两两跌倒在地,盼兮这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瞧见他们这副散沙般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跪在这作甚,追啊!”

  侍卫连忙连滚带爬地爬起来,三三两两牵了马,跟在顾言恩身后疾驰而去,楚王此行是向着宫里去的,可现下夜色已深,哪怕陛下再勤勉,如今也早就睡下了,楚王冒着这么大的雨跑过去,究竟是在急什么呢?

  深夜,又是暴雨,街上廖无人烟,寂静如死城。顾言恩驱着马奔过街坊,不远处既是宫门,正到了下钥的时候,大门关了一半,只剩了不到一人高的空隙。顾言恩勒紧了马绳,白马一声长啸,蹄下如飞,顾言恩压低了身躯,直直向宫门冲去。

  天旋地转,白马重重地跪在了地上,顾言恩从马背上落下来,在地面上翻滚几圈,又撑住青石板街,爬起来向两仪殿而去。

  他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侍卫,随从,宫女,城墙,一切都是虚影,唯有远处两仪殿微弱的光是清晰的,他像漆黑湖水中的鱼,像夜色里逐光的飞蛾,不知毁灭,只知前行。

  一只手横在他的面前,将他稳稳停在了原地。

  顾言恩身躯一滞,茫然地抬起了头。

  是靖一。沉默的侍从站在两仪殿外,用一只手将顾言恩挡在面前。

  见他抬起头,靖一低声说:“楚王殿下,得罪。”

  天边适时一声惊雷。顾言恩一哆嗦,这才如梦初醒,向后踉跄两步,摇摇晃晃地停在了原地。

  他心跳如鼓,浑身又冷又湿,额角却在冒汗。身后仍有人源源不断地追过来,顾言恩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物,他出来的太急,连衣服都穿的乱七八糟,衣带尚未系紧,又在泥水地里滚过好几圈,此刻瞧上去,不像是楚王,倒像是哪里来的疯子。

  可不正是疯子。顾言恩摇摇头,此般作态,怎么看也过于离谱了。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是本王失礼了,陛下……”

  靖一放下手臂:“陛下睡下了。”

  顾言恩点点头,攥了攥拳头,转身欲行,没了那阵冲劲,他走起路来愈发的不平稳,慢悠悠地前行几步,身后忽的传来吱呀的一声。

  “何事如此喧哗?”

  顾言恩猛地回过了头。

  顾言恕长发如瀑,身上披了一件金丝大氅,双眸中隐有水汽氤氲,正站在两仪殿前,看见顾言恩的身影,微微一怔。

  “喻仁?”他迟疑,接着又看见他一身的狼藉,眸中仅剩的一丝睡意散去,顾言恕快步向他而来,身后的侍女急忙忙为他撑开伞,顾言恕停在他面前,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到顾言恩身上。

  他一边为他系带,一边说:“出什么事了,要你在这种天气跑来,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吗?”

  他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拿过侍女手中的伞挡在他头顶,一边吩咐道:“去叫医师来,四哥今夜淋了雨,朕不安心……”

  他话没说完,目光又落在顾言恩的左手上。那只手微微颤抖着,像隐忍着什么一般,攥的死死的,指节泛白。

  顾言恕顿了顿,扭头对靖一说:“没事了,你带他们下去吧。”

  靖一有些迟疑地点点头,转身退下了。

  待到侍卫都退去,顾言恩才犹如卸下一口气一般,伸出手臂,把顾言恕死死摁入怀中,头埋在顾言恕的颈间,一边颤抖,一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他眼前的这个顾言恕是真实的。他想要拥抱就可以拥抱,想要来见他就能够见到他,他眸中没有恨,没有痛苦,也没有疯狂和死亡。

  他不是会刻意折磨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医师来见他的顾言恕,他不会在雨中等顾言恩的到来,他是为他撑伞的人。

  顾言恩颤抖着,反复确认:“……狸奴?你……你不要走。”

  顾言恕回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好,不走。”

  顾言恩说:“别再丢下我了。”

  顾言恕顿了顿,说:“好,不会了。”

  顾言恩颤了一下,手臂又收紧一分,两颗心避无可避,一下下的在胸腔跳动。

  他闭起眼睛,低声说:“你好好活着。”

  顾言恕一怔,旋即感受到顾言恩的颤抖,于是把他抱的又紧了些,应道:“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顾言恕牵着顾言恩走进两仪殿的时候,顾言恩已经湿透了。因着拥抱顾言恩的关系,顾言恕也是一身的雨水污点,两个人绕到殿后的浴池边,顾言恕唤人来替了热水,二人沐在泉水之中,长发在水下交织成一。

  劳累了一天,夜里又遇到这样的突发状况,顾言恕也有些疲惫了。长舒一口气,他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顾言恩,那人长发遮住半张脸,露出的耳廓微微泛红。

  水太热了?他纳闷,可以前也没见顾言恩这样过啊……哦。

  他想明白了。

  深夜冒着大雨跑到他这里来,如此离谱,如此不知礼数,甚至还骑着马强闯宫门,被顾言恕的近卫拦在门前……桩桩件件,都太乱来,也太不像顾言恩了。

  他这是冷静下来,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难为情了。

  想通这一点,顾言恕闷笑两声,伸出手,在水下握住顾言恩的手掌。

  他轻声问:“发生什么了?”

  顾言恩抿了抿唇,他很少瞒顾言恕什么事,但此番经历,离奇尚且不谈,若是顾言恕追问,谈起内容……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最终,他还是说:“没什么,我……被梦魇住了。”

  顾言恕盯着他看了两眼,身躯往水下沉了沉,半张脸都没到水里,睁着黑金两色的眸子望着他,没有说话。

  看他那副状态,很难让人相信,那只是一场噩梦。

  良久,顾言恕点点头,在水下咕噜咕噜吐了几个泡泡,顾言恩被他逗得笑了两声,抽出手揉了揉顾言恕的头。

  顾言恕乖乖由着他揉,微微浮出水面,笑道:“说来,近来政事繁忙,我和喻仁也鲜少一同沐浴了,还真是有些想念了。”

  顾言恩松下肩膀,笑说:“教那些大臣听去,又要上书说你不务国事了。”

  顾言恕哼了一声:“这话分明是喻仁说的最多。旁人是美色惑君,我倒好,整天被人逼着做事。”

  顾言恩闷闷地笑了两声,也压下了身躯,低声说:“那……陛下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都做了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刻意压得又低又轻,带着些微微的沙哑,性感又迷人。气息正扑在顾言恕的耳廓,激起一片浅淡的粉红。

  顾言恕咳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上回在这里做过的荒唐事,眼神微微飘忽,整个人又没到水下去,咕噜噜吐了几个泡泡。

  顾言恩看的心痒,一把捞住他的身躯,池中水花翻涌,水面上的花瓣被打湿,有些沉到了水下,水气氤氲,顾言恩单手护住顾言恕的后脑,两个人影交叠在一处,沉沉的雨夜里,喘息声与水声一同没在暴雨之中。

  春寒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荒唐之后,顾言恕趴在榻上,半阖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顾言恩帮他擦干头发。

  他只剩一只手,做这事原本并不容易。但顾言恩乐意,顾言恕也乐得享受,便由着他去了。

  顾言恩专注地替他擦干,忽的望见顾言恕上下打架的眼睑,失笑道:“若是困了,就先睡吧。”

  他是知道的。今夜再怎么胡来,顾言恕总也不会误了正事,就是再累,他也会逼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前朝去。

  顾言恕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你先睡。”他说,“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顾言恩微微一怔。

  “要是再做噩梦,靖一可禁不住你折腾了。”顾言恕调笑道。

  顾言恩愣了一下,笑了出来。

  “你呀。”他无奈,“又来揶揄我。”

  顾言恕闷闷的笑了一声。

  差不多擦干了湿发,顾言恩也躺下来,伸手抱住了顾言恕的身躯,顾言恕顺从地靠过来,在他胸前蹭了蹭,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喻仁。”他唤道。

  顾言恩说:“嗯?”

  顾言恕似乎真的很困了,顾言恩等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回答:“我也做过噩梦的。”

  顾言恩一愣。

  顾言恕继续半睡半醒地说:“我梦见大火……不是当年那场,是我自己放的。还有降香木,我在马车里看雪,还有太宗皇陵。虽然醒来大多都不记得了,但想来,都不是什么好梦。”

  顾言恕抱紧了他的身躯,接着说:“我是想说……那都是梦,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所以,别怕。”

  顾言恩深吸一口气,咬住了唇瓣,用力点了点头,答道:“好。”

  顾言恕笑了笑,终于沉沉睡去。

  顾言恩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就连拉着帘的榻上,也已经很亮堂了。

  他尚且有些茫然,眨着眼睛辨识了许久,才认出这是两仪殿,耳畔传来书籍翻页的沙沙声,他循着声音看过去,正看到顾言恕靠在窗边,一手端着一本书,另一手被他握在手里,暖洋洋地散着热意。

  见他醒来,顾言恕放下手中的书,笑说:“醒了?”

  他身上穿的仍是里衣,长发未束,气质温润,堂堂大雍天子,此刻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公子也没什么分别。

  顾言恩一阵语塞:“你……不是要去早朝吗?”

  现下的天色,怎么看也已经过了上早朝的时间了。

  顾言恕揶揄道:“还不是某人拉着我的手不许我走,我只好教人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上不了朝了。”

  顾言恩愣了愣,无奈道:“这下可好,真来了一回‘烽火戏诸侯’。日后再有人参你,可是说不清了。”

  顾言恕说:“那有什么?赈灾事宜忙了那么久,本就不剩什么了。交给他们,我也好轻松些。”

  顾言恩摇摇头,撑着身躯坐起来,腹中咕噜作响,两人俱是一愣,旋即一齐笑起来,顾言恕唤来侍女,教她备好早点,两人慢悠悠地从榻上爬起来,坐到桌边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是早点还是午膳了。

  顾言恕一边小口小口地喝汤,一边说:“昨夜我请了医师,可惜教人白等了。等下叫他来看看,我也放心些。”

  顾言恩无奈道:“哪就那么娇贵了?不过是淋了些雨,何况现今我也并未有所不适。”

  顾言恕说:“你可金贵着呢,怎么就不娇贵了?”

  顾言恩说:“嗯?”这又是哪来的话。

  顾言恕理直气壮:“你是皇帝的人,这还不金贵吗?”

  顾言恩心一跳,微微一怔,旋即垂下头,闷闷的笑了起来。

  “好么。”顾言恩边笑边说,“我认输,真是服了你了。”

  顾言恕挑了挑眉,跟着笑了。

  间章·山上雪

  用过不知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餐食后,顾言恕挥退侍从,牵着顾言恩的手沿着青石小路慢慢走。此地原是后花园荒废的一角,鲜有人至,仗着偏僻,他二人幼时没少在这里胡闹。顾言恕登基之后,专门找人来重新打理过,成了他二人散步的去处。

  今时日光璀璨,天高气爽,虽有流云,却不掩天青。顾言恕牵着顾言恩的手,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目光落在墙边一处低矮的篱笆之上。

  那是顾言恕特意要人留下来的,尚是孩童的时候,他没少在这里爬上爬下。

  顾言恩轻笑一声:“这么多年了,真是怀念啊。”

  顾言恕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顾言恩微笑着的侧颜,他平日里不常外出,此刻阳光轻柔,顾言恩的面容一半沐在暖阳之中,甚至能看到脸上细小的绒毛。

  前夜的梦魇,顾言恩虽未曾直接说出口,可看他眼下的青色,还有过于苍白的面容……想来,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顾言恕心下一动,脱口而出:“不如……咱们跑出去玩吧。”

  顾言恩一愣:“什么?”

  顾言恕说:“像小时候那样,咱们出去玩吧。”

  顾言恕一边说,一边利落地解了发冠,徒手挽了高高的马尾,咬着黑色的发带三两下绑好了头发,背对他侧过身来,挑起眉笑了笑。

  他本就年轻,久经沙场,身上带着不可一世的锐气,意气风发,现今一身红衣,发带在身后随风而扬,顾言恩恍惚之间,竟觉得自己看见的并非当今天子,而是当年尚未离京的那个顾言恕。

  若是当年没有那场意外,他在帝京好好的长大,或许就该是这副模样。

  他喉间压着数个疑问,文书,事务,前朝……在看见顾言恕的模样之后,便一样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是半日。他默默叹道,便让他歇息一下吧。

  顾言恩说:“好。”

  说要出去玩,却也不是能真的偷偷跑出去。顾言恕回了两仪殿,换了件没那么显眼的深色劲装,佩了眼罩,又向近侍报备过后,才终于拐着顾言恩上了街。

  刚过未时,日头正盛,街上人群熙攘,顾言恕本意是担忧顾言恩精神不佳,想要带他出来散散心,谁知亲自来到街上,他倒比顾言恩更显得更加兴味盎然。似乎街上随便什么,在他眼里都新奇的很。

  顾言恩瞧着有趣,笑说:“狸奴这副模样,教旁人看了,还以为是谁家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呢。”

  顾言恕一怔,旋即道:“好哇,喻仁,都敢嘲笑我了!”

  顾言恩忍着笑:“很久没来了?”

  顾言恕摇摇头:“很久没亲自走来这里了。”

  顾言恩微微一愣。是了,年年佳节,顾言恕时常坐在马车里游街,窗帘撩起,百姓会在街边行礼致敬,而他身为天子,却是万万不能停下来,去仔细看这些平民的物什的。

  街边吵吵嚷嚷的,在不远处围成了一团。时而传来一阵击掌喝彩声,顾言恕与顾言恩对视一眼,一同走了过去。

  “上回咱们说到,慕容小王身陷敌军,实为勾结谋反,圣上彼时尚未归京,化名苏偃,一人一骑直冲敌营……”

  听到熟悉的名字,顾言恕脚步一滞,忽的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顾言恩却意外地起了兴致,见他这副模样,低声说:“不去看看吗?”

  顾言恕神情古怪:“嗯……”

  看他这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顾言恩稍等片刻,那边人群中又是一阵浪潮般的掌声,顾言恕犹豫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跟着他一起走上前去。

  那是一处茶楼,牌匾上刻了“品香居”三个大字,看房屋的新旧,应当是近几年的新店。

  小二忙碌着端茶送水,大殿宽敞又明亮,中央搭着一处戏台子,但此刻上面没有伶人,只有穿着蓝袍的说书人,一手拿着折扇,口若悬河地说着什么。

  见他二人走进来,小二凑到他们面前,目光上下打量一番,立刻便辨识出他们并非常人。于是面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弯腰道:“客官,大堂太吵了,您二人二楼雅间请?”

  顾言恩笑了笑,摇头说:“不必了。我们在大堂就好。”

  小二连连点头:“好好,我们家大堂环境也是好得很!客官里边请——”

  他们在堂内寻了一处角落坐下来,顾言恕随手点了几盘点心,一手端着茶往口中送,一手指着台上之人,问道:“那是说什么的?”

  小二一边卖力擦桌椅——他看顾言恕与顾言恩的样子,总觉得自家桌椅若擦的不干不净,便配不上这二人的天人之姿——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答道:“客官您不知道吗?那是说陛下的,有时候也说说王爷们。”

  他歪头想了想:“今天应该是‘将军苏偃英雄救美,女王与其共度良宵’。”

  顾言恕喝进口中的茶瞬间被呛了出来,他一边掩面咳嗽,一边难以置信道:“什么?谁?”

  他早知民间惯爱胡说八道,但如此莫须有的事怎么堂而皇之地被人传颂?

  小二看他这副反应,道:“害!咱们老百姓哪里知道真假,大家听个乐呵就是了,客官您也别怕,不是什么大事。”

  放在平常可能不是什么大事,胡编乱造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是今天……

  顾言恕悄悄看了一眼顾言恩。

  顾言恩看起来心情平和,倒不像是受到了影响的模样。单手拈着点心,饶有兴趣地看向讲台。

  那说书人手中的折扇啪地落了下来,口若悬河道:“且说苏将军入了女王的营帐,方才斩了亲弟,又失了亲信,女王殿下正是伤心时,将军来的时机可谓恰到好处,登时美人落泪,投怀送抱。”

  顾言恕又咳了一声。

  “温软香玉在怀,饶是天人如苏将军,也难免心生杂念。何况女王正空虚,登时半推半就,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夜颠鸾倒凤……”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言恕把茶杯砰的一声落到桌上,顾言恩伸出手去,包住了他的手背,忍俊不禁道:“息怒,你跟说书的生什么气?”

  顾言恕看着他,说:“你不许听了。”

  顾言恩笑:“为什么?那么霸道?”

  顾言恕说:“都是假的你听什么,想知道我讲给你就是了。”

  顾言恩摇摇头:“你从来不说实话,总要瞒我点什么。”

  乍听上去,好像顾言恩喝了醋,顾言恕却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他那些刀尖舔血的战役。

  苏偃的军功是一刀一剑打下来的,他在生死线上杀伐数年,回了帝京,总不愿意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如数告诉顾言恩。

  纵使说书夸张了些,最开始的蓝本却不曾作假。

  顾言恕不再言语,翻过手掌握住顾言恩的手,顾言恩腾不出手去吃点心,便一心一意地听了下去。往后的故事仍旧是真假参半,除却频频出现的他的各类“红颜知己”外,便是那些赫赫的军功。

  也难怪说书人这么喜欢他的故事,皇子隐姓埋名入了军中,凭着军功杀回帝京,又做了圣上——如此传奇的经历,确实值得津津乐道。

  他忍着又陪顾言恩听完了两段“苏将军夜遇采花贼”,“秦王殿下回京日”,终于等到说书人放过了陛下,转而开了另一个本子。

  头几个字出口之后,顾言恕立刻来了兴致。

  说书人说:“说过当今圣上,我们来聊一聊四王爷——楚王殿下。”

  “说起这位楚王殿下,虽失一臂,却是丰神俊朗,貌比潘安。与陛下不同,楚王殿下乃是一位痴情种——”

  台下一阵哄然,说书人故意卖了卖关子,接着说:“此乃皇家秘闻,楚王殿下膝下一儿一女,其妻早已遁入空门,据说,正是因为楚王殿下心中的那位!”

  话题从顾言恕身上挪开,他总算来了精神,一手在顾言恩掌心慢慢摩挲,一边用口型调笑道:“哪位?”

  顾言恩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往后故事便直白了许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定了终生,楚王殿下的那位“小姐”却先一步去世了,楚王悲痛欲绝,自此再不爱第二个人。

  顾言恕听完,竟是有些沉默。不知是否是歪打正着,这剧情与他二人竟有诡异的重合之处,他本是想听顾言恩的笑话,如今竟有些酸涩了。

  不该进来的。本是带顾言恩来散心,又教他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顾言恕握了握顾言恩的手:“走吧。”

  顾言恩安抚般的回握住顾言恕的手,笑说:“没那么敏感。你回来了,就什么都好。”

  顾言恕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笑了起来。

  顾言恕牵住顾言恩的手,顺着长街往前走,隐隐忆起,很多年前,上元时节,也是在这样的街道上,他第一次与顾言恩许下誓言。

  彼时何等肆意风发,现在朝堂更替,他自己已经是万人之上,过往风雨无数,终于也只是老来谈资了。

  二人走到坊间,看见一处酒家。顾言恕辨认了一会儿,认出那是以前常和顾凌霜一起来的场所。索性走了进去,在里面用过了晚膳,沐着夕阳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街边华灯初上,鲜红的灯笼点起来,映红了半边天色。

  走了半天,虽然谈不上累,但多少还是有些乏了。顾言恕看一眼顾言恩,环顾四周,忽的笑道:“可巧,这里离楚王府可没多远了。楚王殿下,今晚可否收留我一宿啊?”

  顾言恩笑着说:“昨夜陛下留我的人情,今夜怎么也要还回来。”

  他这话说的暧昧不清,二人对视一眼,却是一齐笑了出来。

  到了楚王府,天色已经擦黑,二人绕到庭院中的小亭中,桌上置着棋盘,是上次顾言恕来到这里,他们没有结束的棋局。

  顾言恩教人送了些桂花酿上来,挥退了侍从,两个人一边下棋闲聊,一边慢慢饮酒。棋下到一半,顾言恩的酒气却上来了,手里尚且握着棋子,整个人却倒下来,枕到了顾言恕的腿上去。

  顾言恕无奈道:“喻仁,哪有你这样的,快要输了,就这么耍赖?”

  “陛下饶命。”顾言恩仰面看他,“下次再战。”

  他面上隐隐飞红,桂花酿哪里醉的了人,多半还是他近几日累了些,一直休息不好,放松了大半日,现今终于来了困意。顾言恕明白,心下暗自送了口气,面上放下棋子,伸手掩住了顾言恩的双眼。

  顾言恩长长的睫羽在他的掌心轻轻扫了扫,有些微的痒意。

  顾言恕靠到竹椅的背上,轻轻说:“饶了你了,安心睡吧,有我在呢。”

  顾言恩似乎是笑了一声,微微侧过身,把头靠到顾言恕的怀中,沉沉地睡去了。

  他没有告诉顾言恕,他其实是有些畏惧睡眠的。入睡之后,他总要做那些残忍的梦,看顾言恕一次一次地伤害自己,一次一次地变成陌生的模样,被折磨的面目全非。顾言恩自己的病痛算不得什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眼睁睁看着顾言恕痛苦,甚至有时,那些痛苦本就是来自梦中的‘顾言恩’,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今日许是气氛太好,又或许是苍天有眼,在顾言恕膝上的这一觉,他难得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醒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顾言恕坐在靠椅上,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而他望着亭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言恩动了动身躯,顾言恕反应过来,笑道:“醒了?”

  顾言恩撑着身躯坐起来,一边点头,一边向亭外望去——芭蕉叶低低地垂了一下,落下些许晶莹的雨滴。

  他清醒过来:“下雨了?”

  顾言恕点头:“微雨,小的很。”

  雨声很轻,哪怕打在芭蕉树上,也只有淅淅沥沥的一点。夜风清朗,顾言恩动了动酸痛的筋骨,侧过头看了一眼顾言恕。

  顾言恕立刻说:“我明天可不会走。”

  顾言恩被他惹得笑出了声:“说什么,你明天再不回去上朝,那可真的是胡闹了。”

  顾言恕叹道:“这哪是皇上呀,日子连老百姓都不如……”

  话虽这么说,顾言恕却也不是真的抱怨,顾言恩明白,于是只笑道:“老百姓可尝不到这桂花酿,陛下觉得好喝吗?”

  一整壶桂花酿都见了底,想来是顾言恕在他入睡的时候动弹不得,于是只得一杯一杯灌下去,他在军中酒量大些,竟全都喝完了。

  顾言恕问:“喻仁想尝尝吗?”

  顾言恩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顾言恕靠过来,贴上了他的唇瓣。唇舌交缠之间,桂花香气蔓延,夜雨淅淅沥沥地下,芭蕉叶被雨水沉沉地压下来,颤动一瞬,抖落一片晶莹。

  一直到顾言恩筋疲力尽,躺到榻上再次陷入沉睡为止,那阵芭蕉夜雨声,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都一直萦绕身侧,徘徊不散。

  夜雨一直下。

  间章·相决绝

  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药香。水汽氤氲之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长发散在水中,伴随着哗啦的水声,顾言恕从池中站起身来,赤着足走到屏风之后。

  此地乃是楚王府。顾言恕登基后,宿在楚王府的事时有发生,楚王府在他的指示下翻新过一轮,其中就包括这浴池。

  他二人共浴,甚至在这里荒唐的事也常有。顾言恕一边草草换上浴袍,一边散着湿发往回走,路过那片久经岁月的芭蕉林,他顿住脚步,侧身望了过去。

  恍恍惚惚间,顾言恕隐约又看见十余年前,在此地分别的二人。廊边坐着单薄的人影,是他消失的岁月里,独留于此的顾言恩。

  他觉出一阵酸涩。无奈摇了摇头,正欲再行,忽的听到什么声音,眼睛跟着看过去,看清之时,他微微一愣,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他们今日回府,府内的人尚且记得顾言恩昨日的疯狂,小心打量他许久,才放下心来。顾言恩颇感无奈,却也能够理解,时候已晚,他挥退所有侍从,亲自温了清酒,点了一盏灯。

  顾言恕尚在洗浴,顾言恩温过酒,闲来无事,便靠在椅背上慢慢翻阅一本书。眼见清酒都有些变凉的意思,顾言恩抬眸看了看天色,疑惑顾言恕今日怎的这样迟,忍不住心生忧虑。

  他合起书本,推开房门,沿着长廊找过去,等到找到顾言恕的时候,却是顿住了。

  顾言恕一身的白色里衣,长发披散,发尾尚在滴水。水滴沿着脸颊滚落,聚集在锁骨之间,形成晶莹的一片,那片皮肤在浴池里被热气吻过,现今又被夜风吹拂,泛起了浅浅的粉色。

  更让顾言恩在意的,却是顾言恕面前的“客人”。顾言恕蹲在地上,单膝跪地,伸出手去摸一只花猫的头颅。那只猫小极了,似乎还是只奶猫,身躯雪白,唯独头颅染了一片黑色,两只眼睛竟是罕见的异色,剔透如琉璃,在顾言恕的手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一条尾巴颇为惬意地来回晃动。

  听到他的脚步声,一人一猫同时转过头来,惊人相似的两双眼睛一同望向他,顾言恩被这超现实的一幕激的大脑一片空白,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哇。他想,一只真的狸奴。

  “喻仁?”顾言恕掸掸衣角,撑着双膝站起身来,“抱歉,等急了吗?”

  那只猫骤然失了宠,不满地扑过来,在顾言恕的脚踝一下一下地挨蹭,顾言恕轻笑一声,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顾言恩眨眨眼睛,勉强找回语言能力:“……没有,你太久没到,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便出来找找。”

  顾言恕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老头子,还会昏倒在浴池吗。”

  顾言恩也笑了一声,指着他手中的猫,道:“这猫……?”

  顾言恕看看那猫:“哦,方才我从浴池出来,偶然见它藏在芭蕉树下。想来是外面跑进来的野猫,许是顽皮,跟人走散了也说不定。”

  顾言恩点点头,唔地应了一声。看着那只猫的模样,忍了又忍,还是含蓄地说:“……这猫长得怪讨人喜欢的。狸奴要留下它吗?”

  顾言恕说:“你喜欢?一只野猫,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疾病,过后教他们找人来看看再做决定吧。”

  若是真有什么疾病,岂不是就留不下了。

  ……这可太过分了。顾言恩心想,长成这副模样,他可无论如何都不忍心放它自生自灭。

  他说:“不若把它留给我吧,蕴璞和於菟走之后,楚王府怪冷清的,多一个它,也多点生气。”

  顾言恕笑:“甚少见你对什么如此上心。好吧,那便交给你处置了。”

  两个人抱着猫走回卧殿中。清酒微冷,顾言恩重新温过,两个人各斟了一小杯,顾言恕今天喝多了酒,现今不敢多喝,只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了些许。顾言恩拿着肉粒逗那只小狸奴,奶猫其实吃不得这东西,但他现今手里没有羊奶,只得用这些小东西逗它。

  小猫被逗急了,嗷呜叫了一声,一甩尾巴转过身去,一下跳上了矮桌,咕噜噜地按住了顾言恩的酒杯。

  它昂着头,姿态优雅,自上而下睨着顾言恩,瞧着不像奶猫,倒像只小狮子。

  顾言恩觉得实在好玩,忍不住笑。顾言恕靠到榻上,酸溜溜道:“真不该带这小崽子进来。才多大,就知道抢人了。”

  他所言不假。不知为何,那小猫见到顾言恩之后,便迅速遗弃了顾言恕,在顾言恩身边转个不停。

  顾言恩笑他:“陛下莫不是在和一只猫争宠罢?”

  顾言恕哼了一声,顾言恩笑了一下,净了手,也躺上了床榻。两个人并排卧着,肩膀挨着肩膀,热意相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跟我胡闹了一日,明天回到朝上,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你呢。”

  顾言恕侧过身向顾言恩又靠了靠:“既然如此,便请喻仁与我共同享受了。”

  顾言恩闷闷地笑了两声,伸手捻住了顾言恕的长发,侧过身与他对视,夜色之下,室中仅留了一盏昏黄的灯,顾言恕黑金的双眸沐在浅淡的夜色里,既是温润,又亮的惊人。

  顾言恩沉默片刻,伸手抚住顾言恕的后脑,轻轻吻了上去。

  这个吻很快变得深沉。他们唇舌间是清酒淡淡的香气,顾言恩向前靠了靠,微微抬起上半身,顾言恕被他吻得呼吸急促,眸中升腾起氤氲的水气,衬的那双眼睛愈发明亮水润,艳气逼人。

  不能这样。顾言恩勉强找回自己。今夜容不得荒唐。

  他在顾言恕唇舌间扫过,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进而放开了他。顾言恕喘息一阵,眼尾泛红,轻笑道:“喻仁今夜这是怎么了,怎么捡到了猫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目光忽的落到顾言恩身后。

  他二人方才并未落下帷幕,那只猫失了宠,便巴巴地跑到了他们的床边,在床沿探出一颗头,琉璃的异色瞳一眨一眨,就在床沿边望过来。

  ……哦。

  他懂了。

  顾言恕忍住笑意,歪头想了想,凑到顾言恩的耳畔,声音咬的又轻又软,如同呼气一般地叫道:“喵呜。”

  顾言恩呼吸一滞。

  他转过头,盯住顾言恕的眼睛。后者眸中满是笑意,唇瓣微微红肿,里衣大敞,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其上还有浅淡的疤痕,在这种情形下,却显出一份别样的诱惑。

  他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古人有言,及时行乐。顾言恩一把按住顾言恕的肩膀,将他推回床榻之上,自己翻身而上。

  那只猫喵呜地又叫了一声,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按住头顶的东西挣扎一会儿,才懵懵地钻了出来。

  顾言恕一边收回撂下帷帘的手回抱住顾言恩,一边轻笑道:“我们要做坏事了,可不能叫你瞧了去。”

  虽然被顾言恕撩拨的险些丧失理智,顾言恩到底还是念及了第二日的政事,只荒唐一次,便帮顾言恕擦净了身躯,放他入睡。

  今日胡闹许久,顾言恩午后休息过,因而算不得疲累,顾言恕却是彻底顶不住了,不等顾言恩结束,便已经迷迷糊糊地眼皮打架。

  顾言恩躺到他身边,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说:“睡吧,晚安。”

  顾言恕唔地点点头,勉强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半睁着眼睛,含糊道:“……别怕。”

  顾言恩一怔。旋即心下一阵酸甜,轻轻笑道:“我不怕。”

  顾言恕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是终于放下心,沉沉睡去了。

  他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又轻柔,顾言恕身为皇帝,平日颇有威严,闻风丧胆者也不在少数,其战场上的杀伐更是声名远扬,但此时睡在顾言恩身边,看起来却是乖极了。

  为了赈灾一事,顾言恕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顾言恩小心翼翼抚过他眼下的乌青,疼惜地叹了一口气。

  忙成这样,眼见他状态不对,顾言恕却还是挤出时间来陪他了。顾言恩咬了咬唇,帮顾言恕掖好被褥,小心把他揽到自己怀中,顾言恕在梦中呢喃一声,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自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顾言恩感受到他的心跳在自己胸前缓缓跳动,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小声说:“晚安,狸奴。”

  阖起双眼之时,他心中满是宁静。下一刻,就在陷入睡眠之前,先到来的却是熟悉的失重感,他下意识收紧了双臂,却抱了个空。

  床榻之上如同出现一个只会将他吸入的漩涡一般,顾言恩的灵魂猛地下沉,白色的旋风将他裹挟在内,他对此已经颇为熟悉,待到眩晕停止之后,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凉的空气以及身上所盖披风上隐约传来的沉水香。

  注:因为是七夕,所以是与子偕老时间线的七夕番外w祝大家和四哥小七一样甜甜蜜蜜,七夕快乐w

  番外·金风玉露一相逢

  贞曜二十二年,七夕。

  顾言恩站在书架前,微微蹙着眉,全神贯注的点着书架上的书籍。他今日罕见地穿了红,黑领金边,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比之往日,竟多了几分鲜活的张扬之意。

  他选了几本书,刚刚取下来收到怀中,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温热的躯壳贴上他的后背,像一阵疾风刮过一样,他眼前忽的一黑——有什么人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故意压低了声音,沉着嗓子说:“楚王殿下,猜猜我是谁?”

  顾言恩忍不住笑了起来。

  “七夕快乐,七皇子殿下。”他笑着说。

  顾言恕松开手,转到他面前去,也笑了笑:“四……喻仁一下就猜对,可太没劲了。”

  顾言恩点点头:“我的错,该多猜几个的。”

  两个人对视一会儿,一起笑了出来。

  “那可不行,你要是一下猜不对,我可是会伤心的。”顾言恕打趣般笑说,目光落到他怀里的书上,“《兵法》?你拿这些书做什么?”

  顾言恩用眼神示意门外,侍人正忙里忙外地收拾出一片空地:“今日七夕,要晒书晒衣的。”

  所谓晒书晒衣,乃是七夕的一项传统。用意无外乎以书籍和衣物的豪华彰显身份,颇为无趣,却到底是个传统。只是人多选择晒衣,华美的衣服用衣杆撑起来迎风飘飞,单是看着就显出排面了。

  顾言恕笑:“旁人都晒些字画出去,四哥可好,晒这些兵法史记,果真与众不同。”

  顾言恩笑了笑,带着他往门外走。一个侍卫接过了他手里的书,又回去忙碌起来。两个人并排走了一会儿,等绕过了人群,顾言恕的袖口与顾言恩的彼此擦过,在交错之时,顾言恕伸出手指,勾住了顾言恩的。

  他们独处的时候,比勾手指更亲密的事也没有少做。但今天却或多或少有些特殊,七夕节日,鹊桥相会,今天是情人的节日呢。

  顾言恕心跳的快了几拍。他今天也穿了红色,正是他常常穿的那件白边红衣,又扎了鲜红的发带,与顾言恩走在一起,倒显得般配极了。

  像结发夫妻常常用同一块布料做衣服一般,他们也像量身定做过似的。

  顾言恩突然笑了笑:“真奇怪,今天感觉跟以往都不一样了。”

  顾言恕看着他的侧颜,胸口像有一个气球慢慢膨胀起来,他笑着说:“是啊,好奇怪。”

  顾言恩看看他,抿着唇笑了起来,两人之间难得升腾起的一点含羞的意味消失殆尽,顾言恕看了看天色——万里无云,但阳光却并不灼热。

  他突发奇想,对顾言恩说:“喻仁,我们溜出去玩吧。”

  说是溜出去,到底不像小时候一般,悄悄地爬过宫墙,偶尔还要被杂草锋利的叶子划伤膝盖,顾言恩与顾言恕两个人告知盼兮之后,便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出去。楚王府坐落在永安坊,坊间多是些富商高官的宅邸,家家城墙之后都竖着高高的竹竿,顶上五颜六色的衣服随风飘飞。

  只有顾言恩的宅前摆了摊开的书籍,浩浩荡荡好大一堆,倒也有种另类的壮观。

  顾言恕悄悄笑说:“四哥果真不同凡响。”

  顾言恩揉揉他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少来打趣我。”

  两个人绕出永安坊,远远地看见街边聚拢了一大群人,中间围着一个露天的小台子,台子上站着一个青衣说书人,正在高声讲着什么。

  不消说,今天讲的一定是牛郎织女。顾言恕自小听过好多遍了,今天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再去听一遍,于是连忙拽住了顾言恩的衣袖,半拉半拽地拖着他往反方向走。顾言恩刚刚心生疑惑,却忽然注意到什么,往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

  顾言恕奇道:“怎么了?”

  顾言恩摇了摇头,用食指抵住唇瓣,无声地用眼神示意他。

  顾言恕往前走了走,也怔住了。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是一只花白的小猫。不知道踩中了什么,它的一只脚被荆棘草缠住了,隐隐渗出一点血迹来,可怜巴巴地在原地扑腾着。

  顾言恕慢慢向他靠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帮他扯断了那株荆棘的根。又将手伸向奶猫的脚,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喝彩声,那小猫吓得嗷呜一声,瘸着一条腿跑到树林里去了。

  “等等!”顾言恕惊道,“不取下来要生病的!”

  他追着奶猫跑了进去,顾言恩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无果,只好叹下一口气,也跟着跑进了树林。

  林间只有一条很窄的小路,似乎很少有人来到这里。奶猫受了伤跑不快,顾言恕身手敏捷,终于把他抓住,揪掉了猫身上的刺,便听见一阵人声,还没等反应过来,紧接着天旋地转,顾言恩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扑到了草丛之中。

  顾言恩微微喘着气,竖起食指道:“有人来了,嘘。”

  顾言恕眨眨眼睛,无声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躲?”

  顾言恩一愣。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人声越来越近,似乎是一男一女,正在争论着什么。顾言恕听了几句,忽然愣住了。

  他和顾言恩交换了一个眼神,顾言恩动了动唇瓣:霜姐姐。

  是顾凌霜和宇文铮。

  顾言恕点点头,顾言恩便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一些,那只小猫被夹在他二人之间,扭着身躯抓了抓顾言恕的胸口。

  事实上哪怕那只猫没有这么做,顾言恩也有这样的错觉。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顾言恩身子压得极低。顾言恕温热的呼吸几乎就扫在他的侧颈处,激的他半个身躯都有些发麻。他几乎能嗅到顾言恕身上淡淡的奶香,二人之间却始终隔着窄窄的一段距离,若即若离的,让人心里发痒。

  这种姿势,又在这样的树林里。简直……就像是在偷情一样。

  他眸光闪了闪,顾凌霜与宇文铮停了下来,站定在他们不远处。

  顾凌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宇文铮的声音硬邦邦的:“我一直都很小气,你不知道吗。”

  顾凌霜说:“不,平时你才不会跟我计较一场宴会。到底是谁惹到你了?”

  宇文铮生硬地说:“总之不是你那些姐妹朋友。”

  顾凌霜的声音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缓缓说:“……是詹府,对不对?你在气我接受了詹府的邀请。”

  宇文铮冷笑说:“公主殿下日理万机,想邀请殿下前去参加晚宴的世家公子数不胜数,我又有什么可生气的。”

  顾言恕听了那么半天,总算明白过来,顾凌霜前几天去参加了一场的晚宴,宇文铮大概在生气她没有告诉自己一声便自作主张答应了下来。

  顾言恕挑了挑眉,无声地“嚯”了一声,那边两个人还在争吵,顾凌霜生气宇文铮不信任自己:“你以为我真的想去吗,他家那个老头子巴巴的求了我多少回,我才想着给他点面子!”

  宇文铮说:“可我明明约你在先,你不说一声便放我鸽子,又把我置于何处?”

  顾凌霜跺了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烦,我不是遣侍女去给你送信了?你想要见我,什么时候不都是一样,而且,而且……”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飞红,语速也变快了起来,“而且今天可是七夕,就连这种地方,我不都是只想跟你来的,本以为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结果却白受了一包气。”

  宇文铮似是被顾凌霜这一连串话给震住了,等他反应过来顾凌霜说了什么,也渐渐觉得热了起来,能言善辩的大将军突然舌头打结,干巴巴地说道,:“……我也,我也是,我也只和你一起出来。”

  顾凌霜红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边伸手去拉宇文铮的手,一边嗔道:“你可真是个呆子。”

  那边一改剑拔弩张的氛围,浓情蜜意了起来,这边顾言恕也有些不自在。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跟顾言恩的距离有些过近了,加上围观了那两个人那么久,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姿势,他总忍不住想一些很过火的东西。顾言恕觉得耳朵发烫,连忙挪动身躯往下抬了抬。

  被他们夹在中间的小猫得了这点空隙,立刻从顾言恩的胸口跳了下来,沙沙地穿过草丛跑远了。

  宇文铮警觉,厉声道:“谁!?”

  顾凌霜也是一阵紧张,两个人望着那片草丛,过了一会儿,草丛后传来一声颤颤巍巍的喵呜声,声音不情不愿的,好像那只猫是被逼才叫的似的。

  顾言恩回到楚王府的时候还在笑。笑声止不住,顾言恕耳廓发烫,一想起自己被迫学猫叫的事就忍不住羞耻,恼羞成怒道:“喻仁!”

  顾言恩连忙安抚他:“好好好我不笑了我不笑了……”

  可他实在忍不住。一想起顾言恕一脸屈辱,咬牙切齿地学猫叫的模样,他就止不住地觉得有趣——狸奴学猫叫,这可真是太合适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噗嗤一声,顾言恕又羞又恼地看过来,顾言恩立刻举起双手,努力止住笑意。

  要命,得找点别的事做。他想。

  顾言恩问:“吃点冰过的瓜怎么样?”

  叫盼兮端了瓜来,顾言恩又取了一壶青梅酒,方才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两个人用签子叉碗中切好的瓜,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青梅酒。

  “没想到霜姐姐和宇文铮会因为这种事吵架。”顾言恕说。

  这件事实在是太小太小的一件事了,会因此而争吵,顾言恕总觉得不可思议。

  顾言恩说:“英雄也难过情关,一旦陷在情里,看不清旁的事物也是常有的事。”

  顾言恕听了这句话,倒起了旁的念头,他眨眨眼道:“那喻仁呢?”

  顾言恩被他这突兀的一问,只是垂眸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地把果盘往顾言恕那边推了推,:“刚冰好的瓜,再不吃就不凉了。”

  他话没说完,顾言恕就咬咬牙朝他扑了过来,小动物一般地在顾言恩两肋乱挠一气,直闹得顾言恩憋不住笑,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顾言恩笑着笑着缓过了气来,却陡然注意到了两人过近的距离,刚刚在树林中的旖念又开始复燃,而顾言恕显然也在想一样的事,他看着顾言恩的眼睛,眼神变得有些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顾言恕撑着小桌,附身向他靠了过来。

  “……后来我们闹得太过,打翻了你的青梅酒。那个味道一整晚都没散掉,我到了边疆都还记得。”顾言恕仰面躺在顾言恩的腿上,张开口吞下一颗葡萄。

  顾言恩擦擦手上葡萄的汁液,跟着笑了笑:“现在想想,真是胡闹。”

  顾言恕笑:“这可不是我说的。”

  他咬住顾言恩递过来的葡萄,一手揽住了顾言恩的脖颈。顾言恩从善如流地俯下身来,葡萄在他二人的口中裂出汁水,顾言恕与他交换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吻。

  二人分开之后,顾言恕微微喘着气,轻声说:“那会儿可真是太容易害羞了。真是小孩子。”

  顾言恩也把声音放的轻轻的,两个人的气息交汇在一处:“真可爱。”

  顾言恕闷笑一声,抬眸看了他一眼。

  顾言恩接着说:“但是,不论是怎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青涩的,稚嫩的顾言恕也好,成熟的,强大的,被岁月打磨过的顾言恕也好。只要是顾言恕,就怎么样都是最好的那一个。

  顾言恕笑了,粲然的双眸一如当年,:“我也是。”

  他松开手,顾言恩坐直身躯,伸手到果盘里取青提,顾言恕忙了好久的政事,好容易空出完整的一天,跑到楚王府来偷闲。

  他懒洋洋地说:“要是早知道后面的事,七夕那天晚上就该不管不顾,把能做的先做了再说。”

  顾言恩无奈道:“那时候你才多大,我可不敢,受伤了怎么办?”

  顾言恕哼了一声,在顾言恩的腿上翻了个身,把头埋到他的衣服里去。

  “也对。”他说,“要是能知道后面的事,拿来做那种事就太浪费了,我们该想办法捆在一起,也少让你受苦。”

  顾言恩揉了揉他的后脑,轻笑:“别胡说了。”

  哪有什么如果。

  能有和顾言恕携手共赏同一片景致的当下,对顾言恩来说已是最大的完满。

  他摇摇头,问道:“今夜有七夕灯会,狸奴要不要去看?”

  顾言恕反问:“喻仁,你想去吗?”

  “我?”顾言恩一怔,“我想不想……倒是也没什么想法,并不特别好奇,但也谈不上讨厌。”

  顾言恕说:“那就是不太想去了。”

  七夕灯会,比起上元灯会规模和内容都要小一些,硬要说的话,不过是讨了个七夕的彩头。

  顾言恕拉着他躺下来,屋里灯火昏暗,他们的面容都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映照的二人都暖洋洋的。

  窗外有烟花散开的声响,还有侍女拜织女的乞巧声,顾言恕拉住顾言恩的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等一会儿,我们去亭子里看星星吧。”他说,“今天天气很好,应当能看到不少星星。”

  顾言恩笑:“那若是突然降下暴雨,可怎么办?”

  顾言恕说:“那就在亭子里听雨打芭蕉。”

  他提到芭蕉树,两个人都想起了顾言恕离开前的夜晚。那晚之后,他们都经历了相当痛苦,又相当漫长的岁月,到了今天,可以说那是珍贵的宝物,可个中的痛苦,却仍然是无法明说的。

  好在,现今的他们全无嫌隙,也不会再放开彼此的手。

  顾言恩与顾言恕对视一会儿,思及旧事,一时心潮不止,他主动凑上去吻住了顾言恕的唇瓣。

  顾言恩拥紧身前这得来不易的温暖,轻声说:“夜还长,我们不如来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顾言恕轻轻笑了,他亲了亲顾言恩,异色双眸灿如天河,“七夕快乐,喻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