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五章·断井颓垣·第一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热,难耐的热。如同置身于滚烫的火炉之中,每一寸肌肤都炙热到生疼,偏偏却有寒意从体内向外源源不断,“顾言恩”头脑发胀,听见自己急促的咳声。

  “殿下!”

  是盼兮的声音。顾言恩艰难地转过头颅,却只看到雾气朦胧的一片,模模糊糊,并不真切。

  “医师……快去请医师……”

  “可是陛下……”

  “难道非要等到殿下死了,陛下才准医师来看一眼吗!”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快闭嘴!”

  身遭吵吵嚷嚷,一刻不歇,顾言恩呼吸也裹挟着疼痛,空气进了肺里,像细小的玻璃渣,吐出时便带上了他心肺里的热气,烫的他唇舌发白。

  “陛下”是谁?“顾言恩”迷迷糊糊地想,是顾言志,是顾言懿,还是……顾言恕?

  无论是谁,他拖着这般残破的躯壳,大抵都活不了多久了。或许这一回,他能死在顾言恕的前面。

  这么一想,他竟觉出几分安慰。就连身遭的疼痛,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顾言恩剧烈地咳了一声,又陷入黑暗之中。

  顾言恕坐在两仪殿的中央,微微垂眸,白玉般的指间稳稳握着一支朱笔,目光扫过递上来的文书,下一刻笔尖便跟着落了下来,雷厉风行,毫不迟疑。

  总管佝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走到他的近旁,试探道:“陛下。”

  顾言恕头也不抬:“何事?”

  总管搓了搓手,斟酌片刻,吞吐道:“……楚王府的人来说,楚王殿下又昏过去了,还发了高烧,您看是不是……”

  顾言恕的笔停了一瞬:“又昏过去了?楚王这身子,可真是越发娇弱了。改日,该叫他出来跟朕打马球,也锻炼锻炼身子。”

  总管连忙点头,连声道:“是是是,陛下您看,这医师……”

  顾言恕淡淡道:“死得了吗?”

  总管身躯一僵:“死……这、这医师没去看过,臣也不知道啊……”

  顾言恕冷笑一声:“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

  总管扑通一声跪下来,头在地上磕的砰砰响:“陛下,臣万万没有此心,实在是愚钝,不敢妄言啊!”

  顾言恕放下朱笔,捏着后颈晃了两下,叹道:“罢了,楚王这病也有些时日了,传医师去看看吧,等人救过来,朕亲自去看看楚王。”

  总管身躯抖如筛糠,垂头道:“……诺。”

  顾言恩在梦境里看见一匹鹿。身躯健壮,双眸湿润,头上的角断了一边,凑过头来在他身侧轻轻蹭了几下。

  接着天降惊雷,那鹿受了惊,转身向深林跑去,顾言恩一惊,伸手去拉,却已经来不及了。

  再后来,鹿回到他的身边,受了一身的伤,凑过来想要蹭他的手,他却已经不认得他了。

  于是鹿后退几步,彷徨着弯下腰,绝望又讽刺地亮出了头上伤痕累累的角。

  顾言恩猛地睁开了眼睛。

  “……殿下身子虚浮,万万不可再剧烈活动了。我先开几个方子,殿下先用着,若是不合适,我再行调整。”

  顾言恩喘着气,心道怕是没有调整的机会,这条命吊住了,顾言恕岂会容许医师再来看他。

  他愈是痛苦,顾言恕就愈是快活。哪里会给他调整的机会。

  他甚至觉得怨恨。何不就这么死了,如此苟活于世,保护不了母亲,也护不住弟弟,所有珍贵的一切,都要被那个人亲手打碎在自己面前,他是牢笼里的金丝雀,甚至连金丝雀也不如,金丝雀尚有美丽的羽毛,而他不过是个残缺的废物。

  可是,可是。

  为何偏生从心里还要生出庆幸,睁开眼睛的时候,为什么心里还会有欣喜,就好像……他心里还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一样。

  顾言恩剧烈地咳了两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老臣先行告退。”

  顾言恩喉间发疼,双唇烧的发白,热意又漫上来,他眯着眼睛看向身侧,隐隐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

  ……盼兮?

  他眸中氤氲着水气,看什么都像隔着纱,迷迷糊糊看了许久,也没能看清那人的脸。

  “……水。”他哑声道,“盼兮,水……”

  盼兮没动。是他的声音太小了吗?

  顾言恩皱着眉,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拉住那人的衣角,咬着牙拽了两下,那人似乎是轻笑一声,一手端过桌上的碗,凑到他的唇边。

  顾言恩微微抬起头,努力饮下一口,当即又哇的一下吐了出来,呛得咳声连连,喉间疼痛。

  那水是冰凉的,像刚浸润过冰块一样寒冷,他口中本就炙热,如此一激,将他彻底惊醒过来,顾言恩一面忍着全身上下蔓延而起的疼痛,一边拼命稳住呼吸,仰头看过去。

  顾言恕端着碗,对他歪头笑了笑。

  顾言恩一个激灵。

  他一边喘息,一边哑声道:“你……”

  顾言恕摇摇头:“不知尊卑。楚王,你该叫我什么?”

  “顾言恩”心一颤。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却又陌生无比。顾言恕似乎是嗤笑一声,话语间尽是讽刺的刀割般的锐利感,切在他的心上,像一柄不会融化的冰刀,又冷又疼。

  而他当今身体的真正主人却仿佛早已习惯了顾言恕的态度,只是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着他,慢慢道:“……陛下。”

  顾言恕笑了。

  他把手中的碗放下,掏出手帕擦拭指间,又伸出手,在顾言恩的后背一下一下的抚摸,扶着他靠到榻上,微笑着说:“朕听总管说,楚王又昏过去了。兄弟情深,实在是忍不住,便亲自来看你一眼。你能醒过来,真是幸事。”

  这话说的,像他多想让自己活一样。

  顾言恩忍住唇边讽刺的笑意,只道:“陛下仁厚,臣谢过陛下。”

  顾言恕看他一眼,忽道:“先前朕还对总管说,楚王是欠缺锻炼。待你身子好些,朕带你出去打马球。”

  方才医师亲口说的“不得剧烈运动”,他分明也听见了,此刻却恍若未闻,还要这般折磨他。

  顾言恩说:“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身体不便,恐怕陛下不能尽兴。”

  顾言恕盯着他:“是了,朕都忘了,楚王驭不了马。那便去掷枪,如何?”

  顾言恩说:“臣太久没握过枪,教人见了,要闹笑话的。”

  顾言恩冷笑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朕看不是你身体不行,是你的心不行罢。”

  顾言恩垂眸:“陛下息怒,臣绝无此意。”

  刀刀落在棉花里,顾言恕怒气越积越多,盯着顾言恩的目光愈发寒冷锋利,他站起身,背过身,负手道:“既然楚王身体这般差,那品香楼,茶茗居,便也都不要去了吧。”

  顾言恩猛地抬起头,顾言恕说的这几个地点,都是他平日里常常与人同去消遣的场所,地方偏僻,环境干净,他以为……

  “还是说,楚王以为朕不知道?”

  似乎是满意于自己终于撕下了一层顾言恩的面具,顾言恕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微微笑道:“再过几日,大军便要开拔了。楚王若是去的了品香楼,便也来践行宴看看。”

  顾言恩垂着头,沉默片刻,又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恭顺的笑意:“……陛下说得对。臣这身子,品香楼怕是去不得了,恕臣病体难安,去不得践行宴了。”

  顾言恕的面色沉了下来。

  天雍二年,外敌来犯,新帝顾言恕御驾亲征,置践行宴席于宫中。

  新帝武将出身,本就是征战的不二人选。先帝在时,便曾将兵权交予尚是秦王的顾言恕,而今顾言恕天子之身,今非昔比,便有言官进谏,请求天子保全龙体为先,将领兵之任交予将领手中。然顾言恕登基以来,铁腕治下,哪怕对骨肉兄弟也从不姑息,更遑论臣下。心意已决,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的。

  于是,七月流火,新酿的桂花酒成熟之时,军队整合结束,践行宴结束后,大军就将出发了。

  顾言恩垂着眸,望见一片红木的地面。擦得一尘不染,被一双黑色的长靴踩在脚下,黑色镂金的长袍悬在鞋面上颤了颤,他听见食指敲击桌面的声音,嗒,嗒几下,像临刑前的倒数。

  “不过是叫你出席明日的宴席,怎么瞧着,倒像是朕要了你的命似的。”

  顾言恩保持着弯腰的动作,淡淡道:“怎会。是臣身体不争气,不识好歹,若陛下怪罪,便把臣贬黜出京吧。”

  顾言恕冷笑一声,负着手走了两步,道:“朕先前便对成济说过,就藩,楚王在我这里要不到,须得求下一任君王才行。看来成济不听话,未能传达圣意。”

  顾言恩顿了顿,道:“成济向来敬爱陛下,是臣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顾言恕说:“这是你的错,那也是你的错,既然做错那么多,怎也不知悔改!”

  顾言恩垂眸:“臣愚钝。”

  顾言恕站定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就是不肯看朕一眼,是不是?朕的脸,就这么让你恶心吗?”

  顾言恩阖起眼睛:“臣不敢冒犯。”

  顾言恕似乎是笑了一声:“好,好得很。”

  他背过身,忽道:“成济还吵着要上战场吗?”

  顾言恩一怔,心中升腾起一阵不安:“……是,成济……报国心切。”

  顾言恕负着手,道:“报国不拘泥于沙场,若他当真有此觉悟,此次我征战归来,便调他来禁军做个统领,如何。”

  顾言恩一颤,猛地一抬头,急道:“不……!”

  后半句话堵在喉咙里,顾言恕侧过脸,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在他面上划过,顾言恩怔怔地看着他,把成济招揽进禁军,无异于把他束缚在身边,上不得边陲沙场,又死死落进顾言恕的手掌心,如此任人拿捏,简直……就像人质!

  顾言恕见他不说话,便接着说下去:“但朕又想,成济还小,年少轻狂,许是没有上过沙场,不如楚王明日带他一同来践行宴,也教他多结识些将领,听他们讲讲沙场点兵。”

  顾成济是楚王世子,又兼习武多年,要认识将领,又怎么拘泥于这样一个小小的践行宴?无非是顾言恕拿来强词夺理,威胁他的话术罢了。

  顾言恩垂下眼眸,空荡荡的袖管摇晃一瞬,行礼道:“……诺。”

  大殿富丽堂皇。酒水垒成小山,擦得闪闪发光的地面中心,是端着乐器的乐师与婀娜的舞者,顾言恕一身金丝帝王服,半阖着眼眸,撑着一只手臂靠在龙椅之上。

  先帝是水包裹的利刃,披着一身宅心仁厚的皮,新帝是丢了鞘的刀,永远锋利,永远冰冷。

  这把刀会斩向敌人,也会对准异己。

  顾言恩带着顾成济坐在殿下,顾言恕安排给他的位置很好,尊贵,显眼,侍奉在侧的侍女也心思玲珑,任谁看了,都是一副盛情款待的模样。

  殿中热闹又喧嚷,矮桌上放置的皆是他喜欢的菜色,甚至半月前,他在酒楼里随口称赞了一句的蜜饯果子,此刻也出现在了他的桌角。

  顾言恩却只觉得窒息。这里的每一寸热闹都不是他的,每一份细心都像软刀,一边缠住他的心脏,一边在他耳边低语——只要你在帝京一日,就逃不过他的视线一寸。

  顾言恩只觉得一瞬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请道:“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陛下莫怪罪。”

  他已经被逼到了践行宴,依照顾言恕的性子,理应是不会继续勉强他了。

  在他容忍的线内逼到临界,钝刀子割肉,从来不伤及根本,顾言恕就是这样的人。

  一反常态,顾言恕抬起眸看他一眼,异色的瞳中好似深潭,他直起身,道:“朕看楚王脸色却是不佳,夜色已深,便不要再坐马车颠簸了。今夜且在两仪殿的偏殿将就一晚,如何。”

  他的问句从来就不会给人选择的余地。顾言恩怔愣一瞬,心知争执无用,只得应下来。顾言恕招招手,跪在他身侧的侍女便站起身,向他屈膝行礼,道:“楚王殿下,跟我来吧。”

  顾言恩抿抿唇,默默跟了上去。

  两仪殿的偏殿,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虽有下人日日清扫整理,但整间居室,都透出一阵没有人气的冷淡。八月未央,离秋寒还有好些时日,但这屋子却无端的教人寒冷。

  顾言恩叹了一口气,在侍女的服侍下草草整理好自己,早早躺下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不踏实,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尽是些光幻陆离的片段,醒来就忘了。只觉得心里一阵堵塞,顾言恩撑着坐起身来,听见雨打芭蕉的噼啪声。

  他呼吸短促,额角一突一突的疼,忍不住呻吟一声,心里一阵好笑,暗道这下倒是真的身体不适了。

  雨夜他向来是睡不着的。偏殿里每一寸都教他陌生又压抑,顾言恩披上外袍,推开门走出去透气。

  他沿着长廊慢慢地走,脚下木制的地板嘎吱嘎吱作响,他便想起,从前,他也是常常走过这里的。

  他进宫来面见过先帝,就沿着这条长廊往外走,拐过生着海棠花的角落,会有人等在那里,百无聊赖的用脚尖踢着石子玩儿。看见他来的身影,就兴高采烈地露出好大的笑脸,迎到他面前来,用少年人微微沙哑却又清朗的声音唤他——

  ……唤他什么来着?

  天边擦过一声惊雷,顾言恩如梦初醒,猛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庭院的边缘,骤雨如倾盆,屋檐边哗啦啦落下如瀑般的雨水,亮白的闪电擦亮的瞬间,顾言恩看到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袍,在暴雨里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缀在他的肩上,长发黏答答地湿在雨中,他右脸一道浅淡的疤痕,在雨水中却像极深的沟壑。

  顾言恕站在芭蕉树下,微微仰着头,任由骤雨将他吞没。

  夜色已深,雨水在庭院里积起了细小的溪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会不会冷。

  顾言恩一怔。只觉得心中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情绪,几乎驱使着他要冲进雨里,把陷在夜色,没在雨里的人抱在怀里,好好的领到安全温暖的地方,再看着他暖和起来才能罢休。

  他吞咽一下,顾言恕却忽的注意到他的身影,目光如炬,遥遥地望了过来。

  顾言恩后退一步,心跳如漏拍一般猛地一颤。

  无他,雨中的顾言恕,实在是过于违和了。堂堂的天子,万人之上,怎会在这样的雨夜里辗转难眠,跑到夜色里如此折磨自己。

  果真是顾言恕的宫殿,哪怕遇见精怪,也见不到什么想见的人。他一秒也不愿再与顾言恕单独相处,本欲转身离去,却不知道为何,双腿如同僵在原处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

  那个“精怪”侧头看着他,眸中光芒闪烁,微微开口,好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静静唤道:“四哥。”

  他身躯一颤,缓缓抬起眸,对上顾言恕的眼睛。

  顾言恕沐在大雨之中,双眸却比大雨更加湿润。他眸中像深潭,向来是古井无波的。今夜却像被暴雨击荡一般起了波纹,有一瞬间,顾言恩几乎觉得顾言恕就要脱口而出什么了,可他等了良久,顾言恕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觉得自己像是疯魔了,眼前的顾言恕与他认知中的顾言恕相差太远太远,如同被精怪蛊惑,他被本能叫嚣着想要冲进雨中,紧紧抱住眼前之人,一直到两颗心避无可避,才算满足。

  但他一步也动弹不得。顾言恩只是死死地盯着顾言恕,唯恐他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顾言恕似乎是愣了一瞬,进而自嘲般地笑了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踏着暴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眼神又深又浓重,他不像在看顾言恩,而像是透过顾言恩,在看别的什么人。

  顾言恩心跳如鼓,似乎有一个死去许久,被活埋许久的东西在今夜醒了过来,在他身体里声嘶力竭,尖叫着拳打脚踢,拼命地喊着要他叫住顾言恕,不要放他离去。

  但顾言恩一步也没有动。待到顾言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才猛地松下一口气,仰头看了看雨中如浮萍般的芭蕉叶,轻轻摇了摇头。

  他真是疯了。那不是旁人,那是顾言恕。

  再怎么失心疯,也不该去可怜自己的仇人。

  出来的已经够久了。顾言恩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兴致,于是转过身,向偏殿走去。

  暴雨倾盆而下。

  注:还是我流恨忘,下两章会切间章与子偕老稍微缓一下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