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三章·就花阴·第一节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盼兮端着热水,一手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推开卧殿的门,绕到殿中榻前,轻柔地跪了下来。

  她放下灯笼,把热水放到矮桌之上,添了火盆里的炭火,取出一块丝巾,在顾言恩的额间轻轻擦拭。

  现今早已开春,室内早就应当撤去炭火了。只是顾言恩总是浑身冰冷,若是失了炭火,便止不住地颤抖,故而卧殿中的炭火重又被从仓库里翻出来,燃在榻边。

  秦王言恕过世后,顾言恩独自在廊下坐了两天两夜。待到盼兮忍无可忍,终于要强制他去休息的时候,顾言恩却是难得顺从,就着盼兮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行尸走肉般地随着她回了殿内。

  可他躺下之后,却再也没能醒来过。

  风寒在当日午时便找上门来,接着是接连不断的病症,高烧,咳症,昏迷不醒,医师在楚王府占据了一方大殿,也只是堪堪吊住了顾言恩的一条命。

  这并不是顾言恩第一次病的如此漫长,也同样不是他第一次病的如此凶险。

  从顾言恩昏睡至今,已经一月有余了。

  盼兮替他擦净了额间的细汗,将丝巾置于热水中浸泡,拧干,端起桌边的药蛊,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递到顾言恩的唇边。

  一匙药喂下去,盼兮垂下眸,重又舀起一匙,尚未递出去,便听得一阵低低的咳声。她一惊,猛地抬起头看过去,顾言恩双眉紧蹙,眉心皱起,侧着头,一声咳得重过一声,盼兮立刻伸手去扶顾言恩的后背,却嗅到一阵腥甜。

  顾言恩侧着头,咳出一口发黑的血。

  盼兮手中的药碗砰的一声摔落在地,焦急道:“殿下?殿下!!”

  一个月来,顾言恩的状态谈不上好转,但早就趋于稳定,怎的忽然就加重了!

  她心乱如麻,一面把顾言恩从榻上扶起来,一面对门外声嘶力竭道:“叫医师过来,快!!”

  午夜已过,整个楚王府灯火通明。侍女匆匆端着药材托盘,在廊间快步行走,卧殿里前前后后围满了医师,个个神情凝重,面色青白。

  蕴璞和成济连夜赶回楚王府,一双兄妹手牵着手,沉默着坐在顾言恩的榻边。

  顾言恩的喘息声又沉又重,仿佛于他而言,呼吸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相当吃力。医师做了针灸,勉强止住了咳,可他的状态却仍是险之又险,如此情形之下,用药更需谨慎再谨慎,因而几个名医反反复复斟酌许久之后,也只敢熬一些温补的药物吊住他。

  盼兮双手发冷,心中惶惶,听着顾言恩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忍不住又抬头看向殿中的医师,惶恐道:“医师大人……殿下,殿下他能撑得住吗?”

  医师眉头紧皱,闻言微微摇了摇头,叹道:“在下不知。”

  盼兮急道:“您怎么能不知道呢?我,我家殿下他……”

  另一位医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楚王殿下这是心病,加之旧疾复发,数病相累,凶险之至。”

  他摇摇头,轻声叹道:“心病难医啊。”

  “……心病。”盼兮哆嗦着重复这两个字,殿下的心病,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而他每一次离去,似乎顾言恩都会陷入这般凶险的境地。

  只是上一次他抛却了珍贵之物才换回生命,这一次他该怎么办呢?

  盼兮越想越慌,牙齿陷入唇瓣之间,顾言恩的喘息又急促几分,盼兮一咬牙,认认真真盒起双手,若真是心病,那就拜托秦王殿下在天之灵,容楚王在这人间再多徘徊些时日。不止是楚王府需要他,大雍不能没有摄政王,郡主和世子也不能没有父亲。

  有太多的人还需要他,若楚王真的去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帝京便真的要乱了。

  盼兮看着眼前人来人往,隐隐觉出几分莫名的熟悉。曾经顾言恕病倒的时候,顾言恩也是如出一辙的焦虑与害怕,只是兜兜转转起起落落,秦王仍是没能撑过今年春天。

  到了后半夜,天边开始擦白的时候,顾言恩又一次发起高烧,近初夏的时节,他身上裹了里外三层的被褥,却仍是冷的止不住地颤抖,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被褥湿了又换,他只是不停的恶化。

  待到寅时之末,几乎连最乐观的医师也要放弃了。整个楚王府被浓重的死气所笼罩,盼兮双目通红,几乎无法在室内继续待下去。过了卯时,顾言恩的状态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盼兮立于庭院之中,芭蕉之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庭中的芭蕉于顾言恩而言有何等深意。哪怕失去了那段记忆,这里仍能刻骨铭心到让他本能地趋往,现今芭蕉已经重又开始恢复生机了,那么至少,不要让记得这里的人全都失去回到这里的机会。

  盼兮重重地闭起了眼睛。

  “盼兮姐姐,盼兮姐姐!!!”侍女从卧殿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高声呼喊。

  盼兮猛地回过身,喊道:“什么?!楚王殿下怎么样了???”

  那侍女喘了两口气,扶着廊边的房梁,欣喜若狂道:“楚王殿下,楚王殿下醒了!!”

  砰,砰。

  一声,两声。盼兮站在原地,只觉得鲜血上涌,心跳如鼓,震耳欲聋。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她提起裙摆,毫无形象地向卧殿狂奔而去。

  顾言恩半卧在榻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一双原本顾盼生辉的眸中满是疲惫与大梦初醒的茫然,蕴璞伏在他的膝上抽泣着,成济站在榻边,紧紧盯着他的面容。

  似乎是听见了盼兮奔来的声音,顾言恩向门边看过来,瞧见她这副狼狈至极的模样,弯起眼角轻轻地笑了笑。

  他嗓音仍有些沙哑,却还是好听的。顾言恩轻声笑道:“盼兮,你来了。”

  盼兮的心,在这一刻才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

  大病初愈,不如说,仍有一身的顽疾未除,虽说已然奇迹般地苏醒,顾言恩的活动范围却小的可怜。饮食忌口,活动受限,他却从没抱怨过一个字。

  顾言恩醒来之后几乎是逆来顺受地听从医师的指令,一直到他能自己在室内毫不费力的行动,才提出第一个要求——他要回两仪殿去批阅文书了。

  毫无悬念地,这个要求遭到了强烈的拒绝。蕴璞听闻之后,更是亲自拉着弟弟跑来楚王府,在顾言恩的榻前严肃无比地说,他不可以这样透支自己。

  “堪为大雍摄政王的不止你一个,可没有了你,就不会有第二个楚王了。”蕴璞道,“我不同意。”

  业已长大成人的成济站在她身边,跟着点头道:“我也认为,此举不妥。”

  顾言恩靠在榻上,轻笑两声,抬眸道:“你们真是长大了,都能反过来教育我了。”

  他一手端过榻边矮桌上的茶,一边慢慢却不容置喙地说:“可我非去不可。”

  蕴璞反问道:“为什么?”

  “我答应过他。”顾言恩说,“不能食言。”

  蕴璞一愣,顾言恩抿下一口热茶,隔着雪白的雾气,隐隐又回忆起当日的风景。

  他在无边的黑夜里沉沦,无论去往哪个方向,都没有顾言恕的影子。夜里又冷又黑,他被一成不变的景色压得窒息,几乎就要停下脚步了。

  是顾言恕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你还有欠我的承诺没有达成。

  言而无信,怎么也好意思去死。

  于是他从无穷无尽的夜色里爬出来了,他挣扎着活下来,要等到债还清的时候才能去死。

  成济眸中闪烁一瞬,沉默着垂下了头。蕴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道:“你总是这样……从来没有人能说服的了你。”

  她卸下劲来,摇了摇头,转身牵住了於菟的衣角,默默地离去了。

  小天子觉得,四哥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七哥去世之后,四哥也有很久没有再来过两仪殿,宫里的侍人说,楚王殿下病了。

  天子自幼接受教习,知道病了是什么意思,他会发烧,发烧的时候很难受,也很漫长。四哥那么久没有来,他一定过得很难过。

  后来又一天,顾言恩又出现在了两仪殿内。他仍是坐在顾言恕去世前他的位置上,身边空出了一半的空位,像在等待什么人一般。

  小十三很惊喜,几乎是扑上去抱住了他的一条腿,顾言恩被他撞得踉跄一下,却没像从前那般无奈地笑着去摸他的头,而是微微皱起了眉,将他扶正站直,严肃又郑重地说,陛下不可以再这么做了。

  如同被冷水迎头浇下一般,他觉得茫然无措。

  从前顾言恕和顾言恩一起来的时候,顾言恕常常扮演教导他的角色,而顾言恩只是温和地笑着,几近放肆地纵容着他的顽皮和童心。而今顾言恕不再来了,顾言恩却也不再是从前那般了。

  他不再每天都来两仪殿,桌上的文书累到一定程度,他便来一次性批完,不再常常在宫中逗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怕留下来陪他,也总是在讲一些帝王之术史家之言,顾言恩的脸上仍然有温润的笑意,可那笑意却与往昔再不相同了。

  小天子不知道缘由,只是没由来的凭直觉觉出——顾言恩与他之间划出了一道沟壑。他还会笑,可他的眼睛却不再笑了。

  曾经的顾言恩眼中有清泉,而今清泉枯竭,河道干涸,他眸中的星星落了。

  “陛下……陛下,陛下??”

  “您在哪,陛下??”

  小十三藏在马厩的草垛之间,一身草屑泥灰,兴味盎然地看着侍女来回焦急地寻找。

  现今该是他上课的时间,可他今日的课程实在是排的太满了,天子厌倦至极,索性趁侍女不注意,悄悄躲进了草垛里,任侍女如何呼喊,也绝不出来。

  不过是一天下午不上课而已,谈不上什么大事。天子点点头,心安理得地趴在草垛之中。

  “出什么事了?”

  十三猛地抬起头,是顾言恩。楚王殿下身型单薄,一只袖管空空荡荡,腰背却笔直挺拔,如松如柏。

  侍女眼角挂着泪珠,焦急道:“今天下午是陛下习武的日子,都怪奴婢,没能看好陛下,哪里都找不到,这可怎么办呀……”

  顾言恩听完,宽慰般地对她笑了笑,道:“是这样吗,我来帮忙吧。”

  小十三一阵兴奋。如果是四哥的话,能不能找得到他呢?

  顾言恩听了侍女的描述,沿着他们前行的路走回原点,盯着草地上被踩断的嫩草杆若有所思一阵,目光顺着草木移动到不远处的马厩之间,眸光微微闪烁。

  片刻后,顾言恩拎着小天子的衣领,将他从草垛间拔了出来。

  还是被找到了。小十三一阵失落,对顾言恩吐了吐舌头,后者却并未回以笑意。顾言恩嘴角紧绷,面色深沉,垂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带陛下先去整理一下吧,今天下午的课不必上了。”

  那侍女连忙紧紧牵住小十三的手,行礼道:“诺。”

  换过衣服,擦净身上的尘灰,小十三推开两仪殿的门,顾言恩坐在他一贯在的位置,正垂着眼眸仔细阅读一份文书。

  听见他进来的声音,顾言恩头也不抬,道:“过来。”

  小天子磨磨蹭蹭地走到顾言恩的身边,悄悄看了他一眼。

  半晌,顾言恩放下手中的朱笔,拿起了一柄长长的铁制戒尺。

  他淡淡道:“陛下,伸出手来。”

  十三眨眨眼睛,乖乖伸出了手。

  直到戒尺落下来之前,他还不相信顾言恩竟真的会罚他。

  铁制的戒尺落在手心细嫩的皮肤上,立刻就是一道鲜红的印字,痛觉喧嚣而上,十三脑内一懵,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顾言恩微微一顿,仍旧不为所动,又是重重的一记,小天子哭的满脸是泪,抽抽噎噎地抱住自己红肿的手,抽搭着躲了几步。

  他想不明白,往昔不论他做错了什么事,顾言恩总是会护着他,包容他的淘气。除非太过分,他才会象征性的教育他一番,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冷着脸落下十几计戒尺。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小天子委屈地要命,边哭边说,“我是不是……惹四哥不高兴了……四哥、四哥也不来看我……来了也不对我笑,总是说……说那些话……”他吸了吸鼻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四哥为什么要……要疏远我呀……”

  他一边说,一边哭的满脸通红,白净精致的小脸皱在一起,像个皱巴巴的包子,可怜的要命。

  顾言恩心下一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放下戒尺,伸出手欲揉一揉小十三的头,旋即想起什么,还是忍了下来。

  他语气平淡,却明显地温和了许多:“不是的,陛下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陛下该长大了。”

  小十三抽噎着,用红肿的双眼看他一眼。

  这一眼,恍惚里竟与过去重合在了一处。再小一些,十多年前,顾言恕像十三这么大的时候,调皮捣蛋被司马贵妃罚了,也是这般哭泣着跑到他面前,用肿的像核桃一般的眼睛悄悄地看他,委委屈屈的要他安慰自己。

  顾言恩张了张口。

  “陛下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吗?”

  小天子的哭声顿了一瞬。

  顾言恩话语间平静又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陛下没有对我做错什么,您应当道歉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若雪。”

  若雪便是那位寻他许久的侍女。

  小十三咬了咬唇,大声委屈道:“可是课真的太多了呀!我、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过了年节之后,他的课程几乎是满满当当。每日的压抑,也不过是一天下午的忍无可忍,他是真的委屈。

  顾言恩竟点了点头,道:“确实,是多了些。”

  小十三道:“那……!”

  顾言恩说:“可是,若陛下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怕只是一位皇子,我也断断不会这般苛责。但是,陛下是陛下,是天子,你生来就比旁人高贵,生来就是万人之上,自然也要比旁人付出更多。”

  小天子一怔。

  顾言恩指着桌上的果盘,继续说:“陛下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岭南的果蔬,新鲜的水产,陛下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但与此同时,陛下也要为此付出一些东西。”

  “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顾言恩静静地说,“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失去什么。”

  他拿起一盒软膏,对小十三招了招手,道:“若陛下明白,那便过来由臣替您上药吧,再过一会儿,您要亲自去向若雪道歉,再去向习武场的教官道歉,明白吗?”

  小十三重重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慢慢点了点头。

  顾言恩握着小天子红肿的手,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又恍恍惚惚地回忆起过去。

  曾经顾言恕受了伤,挨了打,替他上药,安慰他的人,也总是顾言恩。

  只是十三不是顾言恕,他也不能心软,再放任将来的陛下如此任性。

  终究是,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