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生逢绝境>第十二章·点天灯·第二节

  元熙三年,正月十五。天灯高悬,华灯初上,帝京作为大雍的首都,一如既往的繁华耀目。蕴璞向来喜欢这种热闹的节日,于是硬拉着顾言恕走上了街。顾言恕大病初愈,刚刚从床上恢复过来,整个人瘦削而苍白,单薄如蝉翼。顾言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到底还是跟了上来。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把蕴璞夹在中间,无言地走在集市上。

  天尚未黑透,街上尚有马车驶过,带着风卷起了顾言恕的衣袍。车轮掀起的粉尘飞扬起来,顾言恕单手掩面,轻轻咳了两声,顾言恩看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眸。

  街边有捞金鱼的小游戏,蕴璞歪头看了一眼,求道:“父亲,我想看那个。”

  她从小就是如此,喜欢这种小游戏,有的玩的极好,有的却不得要领。没有那股子倔劲儿的时候,就要哀求别人玩给她看。

  顾言恩看了看身边的金鱼,又看了一眼顾言恕,道:“让你七叔来吧。他从前……很会玩的。”

  闻言,顾言恕猝不及防,微微一怔。蕴璞却先一步转过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顾言恕僵了一刻,妥协下来。

  “很久没玩过了。”他妥协道,“我要是出糗,你可不许笑我。”

  蕴璞笑嘻嘻地推他,顾言恕走到内侧来,顾言恩让出位置,绕到外侧去。两个人从摊位边蹲下来,拿了纸网和碗,聚精会神地动起来。顾言恩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目光忽的落到一侧,思虑片刻,迈步走了过去。

  顾言恕说自己很久没玩过,确实不是虚话。一连捞破了两个网,他才总算找回一点感觉,一连捞了五条金鱼到碗里,蕴璞看的尽兴了,两个人付了钱,捧着碗站起身来。

  蹲的太久,顾言恕腿都有些麻了。就在他伸手轻轻敲击小腿的时候,面前忽的冒出两根鲜红的糖葫芦。

  顾言恕一愣,抬头看了一眼,顾言恩面无波澜,微微笑了一下。

  顾言恕张了张口:“楚……”

  蕴璞先一步扑了过来,拿走了顾言恩手中的糖葫芦:“哇!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啦?”

  顾言恩笑了笑:“你们在玩,我看到那边有叫卖的,就去买了两根。难得逛一次集市,多少吃点不一样的东西吧。”

  顾言恕接过他手中的糖葫芦,轻声道:“谢谢。”

  顾言恩弯了弯唇角:“不用。”

  气氛一时凝滞。蕴璞向左看看顾言恕,又向右看看顾言恩,不知所措地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

  三个人沿着街继续往前走,上元节,街上热闹的很。喧喧嚷嚷的,但他们这一角却冷清的很。蕴璞夹在中间,遥遥地看见有套圈的摊位,眼睛忽的又亮起来。

  摊主看见蕴璞拉着他们走过来,眯起眼睛笑了笑:“三位瞧一瞧,要不要套几个带回去玩玩?”

  蕴璞嘻嘻一笑:“哪那么轻松啊?我看刚才那人,一连扔了三个,一个也没中呢。”

  摊主笑道:“那哪能跟您三位比呀?”

  顾言恕道:“怎么说?”

  摊主眼睛转了转,开口道:“也别怪我直言,您几位呐,这种气度,此等外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打小习武长大的,玩我这套圈还不是大材小用了?”

  蕴璞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倒是机灵。”

  摊主嘿嘿一笑:“那您看,这圈子……?”

  顾言恩道:“怎么个玩法?”

  摊主指了指一地的陶瓷玩偶,花瓶摆件,道:“十五文一个圈子,套中了就是您的。”

  顾言恩若有所思,蕴璞一手扯着一个人的衣袖,催顾言恩买几个圈子来试试,顾言恩掏了钱,接过圈子,看了看一地的摆件,问道:“你想要哪个?”

  蕴璞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仍是犹豫不定。一转头看见顾言恕,立刻扯住他的衣袖,求道:“七叔,你想要哪个?选一个呗。”

  顾言恕一顿:“我选?怎么不自己再看看?”

  蕴璞道:“我挑不出来,七叔选,好不好嘛?”

  她边说边摇顾言恕的手臂,顾言恕拿她没办法,只得走上前来,站在顾言恩身边,托住下巴看了一会儿,随意指了一个,道:“那就这个吧。”

  顾言恩循着他的手看过去,微微一愣。

  顾言恕自己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随手指了个什么东西,一时耳边泛红,轻轻咳了一声。

  这套圈子的摊位里,竟然摆了一只小小的陶瓷奶猫。

  这么独一无二的一只狸奴,偏偏被他指了出来。

  顾言恕耳边发烫,满脑子都是方才摊主那句“套中了就是你的”,又是尴尬又是好笑,还带着点无法言说的无奈和羞意,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顾言恩攥了攥手中的圈子,道:“……确定了?”

  顾言恕恨不能快点结束:“确定了。”

  顾言恩点点头,后退几步到线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圈子脱手而出,抛物线流畅优美,稳稳当当地把那只黑白花的陶瓷奶猫套在了圈中。

  摊主带着围观的人一起拍手叫好:“中了!公子,说话算话,套中了的就是你的了!”

  顾言恕掩面咳了起来。

  剩下几个圈子,他也不记得自己瞎指了什么东西,顾言恩完美完成任务,一行人怀里抱了四五个做工粗糙的陶瓷摆件,这下是街也逛不成了,只得赶回家去。蕴璞在一堆摆件里挑挑拣拣,选走了一只小狐狸,那只黑白花的狸奴被她塞到顾言恩怀里,两只点的不一样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言恩的脸。

  到了顾言恕的府前,顾言恩抱着那只狸奴,看顾言恕满怀的乱七八糟的摆件,微微笑了笑。

  顾言恕道:“楚王不必再送了。天色已晚,早些带蕴璞回去吧。”

  顾言恩说:“今晚风大,七弟大病初愈,也要注意身体。”

  他顿了顿,又说:“我之前寻到一味药,医师说或许对你的身体有益,若你愿意,改日我派人送来。”

  顾言恕看他一眼,道:“多谢楚王的好意。但不必了,我府上医师心性高傲,若我乱吃药,定会惹她生气的。”

  不等顾言恩回答,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灯已点,早些歇息吧。”

  蕴璞左手端着碗,右手抱着她那只陶瓷狐狸,垂头丧气的跟在顾言恩身边。

  顾言恩看她一眼,笑道:“这是怎么了,玩的不开心吗?”

  蕴璞摇了摇头。

  顾言恩道:“那是怎么了?”

  蕴璞嘟着嘴:“没什么。”

  顾言恩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和你七叔重归于好。到了最后,我们还是这种样子,所以你不开心。”

  蕴璞猛地抬起头:“你知道?那……你为什么……”

  顾言恩说:“蕴璞,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不必白费功夫了。”

  他轻声说:“破镜难重圆。”

  蕴璞默默听完,低声说:“……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分明还在意彼此,为什么不能和好呢??”

  顾言恩摸了摸她的头,蕴璞长大之后,他很少做这个动作了。

  他笑着说:“这是我和你七叔两个人的事,别人说的不算数。”

  新帝年幼,过了年关,也才满四岁。还是天真无邪的年岁,按皇家的规矩,都还没到听学的年纪。

  但天子毕竟是天子,哪怕还是垂髫小儿,却已经要开始读书学习了。

  顾言恩迈进两仪殿的大门,意外地看到年幼的新帝坐在书桌后,手里抓着一只笔,在纸上聚精会神地涂涂画画。

  顾言恕坐在他身边,时不时说着什么。

  顾言恩顿了顿足,走到近旁,才看到天子正抓着笔,仔仔细细地画一幅乱七八糟的画,顾言恕一手举着文书,一面看着他画,时不时提点一二。

  看见顾言恩走近了,顾言恕点点头,道:“楚王。”新帝挥了挥左手,笑了一声。

  顾言恕道:“楚王殿下来了,陛下,你去别的地方画吧。等画好了,再拿来给我。”

  天子点点头,抓着画笔跑开了。顾言恩坐下来,微微笑了笑,不经意间问道:“陛下来画什么?”

  顾言恕笑了笑:“他今日课业结束的早,就说想画画。不知道怎么跑到我这里来,我便顺手教他一些。”

  顾言恩了然地点点头,笑道:“也好。”

  他拿起一本文书,垂眸看起来。

  二人一人一半,划分区域,遇到难以决绝之事,再共同商议。从晨时到日暮,这原已是约定俗成,习以为常的。

  今日,过了午时,到用午膳的时间,顾言恩放下手中的文书,却觉出几分不对劲。

  他猛地抬头看过去,顾言恕的面色比死人还要苍白,连唇也跟着褪色了。拖着书脊的手细瘦发白,微微颤抖,顾言恩心下发颤,哑声道:“……七弟?”

  顾言恕弯下腰,喘息声一声重过一声,像破旧的风箱,他揪紧胸口处的衣物,咳出第一声后,便再也无法停止。血腥气与发黑的血一起涌出来,顾言恩高声唤来医师,一面慌忙扶住顾言恕的后背,顾言恕仰过头,眼睛里满是泛红的血丝,盯着他的眼睛,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拼命喘息着,嘶哑着开口:“喻……咳咳!!!”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把他的话堵在了嘴里。顾言恕异色的瞳中显露出一瞬锐利而愤怒的光,又很快沉寂了。

  “七弟?七弟??狸奴,狸奴!!”

  顾言恩唇都在颤抖,医师赶到近旁,一阵兵荒马乱,喧喧嚷嚷,他心跳如鼓,头脑发懵,断臂处阵阵发麻,年幼的天子小步跑过来,仰头看了一眼被抬到塌上的顾言恕。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跌坐在地的顾言恩:“四哥,我画好了,七哥睡了吗?什么时候会醒?”

  这句话说完,围成一圈的医师长叹一口气,转过身,一齐跪下来,对顾言恩摇了摇头。

  顾言恩的脑内一下炸开来。

  在鲜血涌动的轰鸣声中,顾言恩怔怔地看着榻上失了生息的人影,声音干涩,他听见自己艰难地问道:“……他教你画了什么?”

  天子歪歪头,看着手中的画,想了一会儿,开口说:“七哥说……是獾奴。”

  “……獾奴。”顾言恩木然地重复。

  如同刀绞一般,他几乎无法呼吸,也无法言语了。面前的一切都炸成乱七八糟的色块,红色蓝色黑色黄色,搅成一片令人作呕的乌黑。他听见有人撕心裂肺的号啕,天子幼小的泣声,医师的呼喊……满世界兵荒马乱,他自己就是一地的狼藉。

  元熙三年正月。

  秦王言恕旧疾复发,在帝京薨逝,谥桓烈。

  秦王葬礼之后,不知是不是被他那天吓到了,小天子一连数日躲着他。起先,顾言恩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去管他,顾言恕的后事,朝政,太多的事压在他的肩上,他无法放自己闲下来,但凡停留一瞬,顾言恕的目光就穿越生死,遥遥落到他身上来。

  “顾言恩”是如出一辙的痛。尽管他已经见过顾言恕的死亡,却始终不及这次直观,也不及这次疼痛。他的生命是他亲眼看着一点一点流失掉的,从虚弱到短暂的好转,又突然急转而下,走向灭亡。

  ……若顾言恕没能得到那味仙药,一切就会变成这样吗?

  “顾言恩”忍不住胆寒。

  顾言恩坐在两仪殿处理朝政。往常坐两个人的地方,突然只剩了一个,不免有些空旷。他看完文书,微微皱了皱眉,习惯性的抬起头去看顾言恕的方向,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顾言恩微微一怔,心口泛起一阵酸涩,忽的看见一只黑亮的眼睛,扒在门边,悄悄地向里面望过来。

  是小天子。

  顾言恩眨眨眼睛,放下文书和笔墨,慢慢走到门边,小孩子猛地缩回了头,顾言恩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天子又把头伸了进来,怯生生的,好奇的看着他。

  顾言恩轻声说:“陛下,你是来找臣的吗?”

  天子抿了抿唇,点点头。

  顾言恩温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天子慢吞吞地挪进来,把背在身后的一样东西拿了出来。

  顾言恩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张画。画上有只猫或者老虎样的东西,画工青涩,但画的很细,看得出,是认认真真画了很久的。

  他小声说:“这个……送给你,不要不开心了。”

  顾言恩垂眸看着那张稚嫩的画,忽的笑出了声。

  他伸出手,握住新帝的手,笑着说:“谢谢,陛下,我很喜欢。”

  他站起身,牵着新帝向两仪殿内走去。

  注:因为大纲修改了,所以可能和上一章有点出入,具体细节以这章为主w